这一晚陈天宇翻来覆去,念念不忘那间神秘屋子,朦朦胧胧之间做了一个梦,梦见冰川天女在里面焚香祈祷,芝娜侍立在她的身旁,自己不知怎的,也到了里面,忽然间冰川天女拔出一柄寒光闪闪的长剑,向自己心窝一指,她的长发突然化为无数飞蛇,向自己飞来,芝娜骇叫一声,那屋子隆一声就倒塌了。陈大宇给那尖顶巨木压着,挣扎呼唤,忽闻得芝娜在耳边叫道:“你梦见什么了?醒来,醒来!”陈天宇刚睁开眼,只好得外面又是轰隆一声,几疑还是梦中,芝娜推他一把,道:“快起来看,冰宫中又有一个怪客闯进来了!”

  这一下陈天宇睡意全消,又有一个怪客闯进冰宫!真真是骇人闻听!陈天宇道:“他能够渡过冰河,闯过宫外的九天玄女阵么?”芝娜道:“若非闯过,怎能来到冰宫,现在宫中鸣钟报警。天女姐姐就要出来了呢!”

  陈天宇急急披衣而起,赶出外面,只见昨日那九名侍女,又已布好阵形,将一个白衣少年围在当中,剑拔弩张,尚未动手,陈天宇一看,不禁骇然失声。芝娜道:“怎么?”陈天宇道:“这人我认识的!”这刹那问,那白衣少年也看到陈天宇,回头一笑,似是招呼,陈天宇看得更清楚了。

  此人非他,正是陈天宇在路上所遇见的那个少年书生,曾用一把金针救过萧青峰,又曾在日喀则之夜,将麦大侠等一干人都引走的那个少年书生!

  芝娜道:“此人是谁?”陈天宇道:“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但他曾救过我师父的性命,想来应该是个好人。”芝娜道:“啊,糟了!刚才我听得冰宫侍女说,天女姐姐生气得不得了,说是若不重重惩戒来人,冰宫就难保宁静了。冰宫防卫,一层强过一层,这九名侍女武功高强,远非宫外的可比,他这次不死也得大病一场!”

  那九名侍女刚刚拔出长剑,忽然又停下手,满院子寂静无声,连一根绣花针跌在地下都听得见响,陈天宇扭头一看,只见冰川天女已来到然场中,面有怒容,见到那个少年,微微“噫”了一声,神情突然一变,似乎颇为惊诧。

  在冰川天女心中,尚以为来人是红衣番憎的那一路人,却想不到竟是个丰神俊秀的汉族少年,心道:“若非有数十年功力,也难以渡过冰川,闯过阵图,怎么这一个少年,年纪与我不相上下,难道他比那个红衣番僧还更厉害?”

  两人眼光相接,白衣少年微微一笑,说道:“你就是冰宫的主人吗?怎么这样怠慢客人呵!”冰川天女道:“你是谁?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那少年道:“我若说出名字,只恐你要对我更不客气了,不过迟早也要说给你知道,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情。”冰川天女道:“什么事情?”少年道:“你知道有金本巴瓶么?”冰川天女眉头一皱,道:“又是金本巴瓶?真是烦死人了。莫非你又是要求我下山,为你抢那个什么金瓶吗?你们与满洲人作对,与我可不相干。”那少年又是微微一笑,道:“你猜错了,我是求你下山去保护那个金瓶!尼泊尔人要抢那个金瓶,有些不明利害的侠客,好像铁拐仙之流的人也要去抢那个金瓶,我一人孤掌难鸣,你非下山助我不可!”

  少年说话的神气,简直就像对老朋友求助一般。冰川天女心中一气,暗道:“我与你有什么交情?”柳眉一竖,挥手道:“你练到今日的武功,已算是不错了,快快下山,免得自误!”冰川天女不立即下令驱逐,已算客气万分,那白衣少年却是一副嬉皮笑脸的神气,迈前一步,说道:“怎么,这点面子你也不给我么?”

  冰川天女面色一沉,为首的侍女喝叱道:“你这厮说话好生无礼,当真要我们赶你下山吗?”白衣少年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笑道:“上山容易下山难,我今日走得累了,你不赶我,我还真想在这里睡一觉呢!”那侍女一拍手掌,催动阵形,八口寒光闪闪宝剑,俨如闪电惊风,一齐卷到,那白衣少年尖声叫道:“好冷,好冷!睡意都给你们打消啦。”身形飘飘,在剑光之中穿来插去,侍女的阵势展开,攻势有如潮涌,一对才过,一对又来,循环往复,凌厉之极,白衣少年身法奇快,每于间不容发之际,闪过剑尖,冰川天女也不由得暗暗赞好,阵势越攻越紧,慢慢往里收缩,八口冷气森森的长剑在白衣少年身前身后身左身右,似穿插,更是令人惊心骇目。陈天宇道:“芝娜姐姐,你能不能代我向冰川天女说情?”芝娜摇了摇头,陈天宇眼光一瞥,只见冰川天女咬紧嘴唇,神色甚是紧张,如此神情,还是仅见。

  忽听得那白衣少年哈哈一笑,说道:“好剑法,好剑法,请恕得罪了!”陈天宇简直看不清他的动作,不知怎的,他居然能在八口冰魄寒光剑的围攻之下,腾出手来,倏的也拔出一口寒光闪闪的长剑,微一挥动,剑尖竟带着隐隐的啸声,有若龙吟,顿时冷电精芒,缤纷飞舞,冰川天女失声赞道:“好一把宝剑!”白衣少年将剑一挥,划了一个圆孤,只听得一阵断金碎玉之声,有两名侍女的寒光剑已给他截断,余人大惊,一齐后退,白衣少年身手快捷得难以形容,而且竟似深通诸葛武候八阵图的门户,走休门,转开门,绕死门,踏生门,着着反攻,霎眼之间,又把守景门,伤门的两名侍女的长剑削断了!

  镇守中枢的侍女急忙打出“冰魄神弹”,一出手便用“天女散花”的手法,撒出一大把亮晶晶形似珍珠的暗器,布了满空。那白衣少年把手一扬,也突然发出一把暗器,冰魄神弹已怪,他的暗器更怪,暗器甚小,形状看不清楚,但却带着一道乌金光芒,暗器穿空直上,满空的冰魄神弹霎时飞散。冰川天女吃了一惊,这少年的劲力用得妙绝,他那一把形如芒刺的暗器,竟楚每一枝都刺着一枚冰魄神弹,却又并不刺穿,只是微微粘着,将冰魄神弹送出数丈之外,飘散四方。冰川天女心头一动,猛燃起父亲生前所曾说过的天山神芒,出手之时带着暗赤色的光华,不觉狐疑满腹,对这少年另眼相看。

  冰魄神弹和九天玄女阵都困不着这个少年,冰宫侍女也不由自己的慌了手脚,那少年一个盘旋,每一个冰宫侍女都觉得他的影子在面前一掠而过,最后的四名侍女,手中的冰魄寒光剑也给他夺了。

  冰川天女叫道:“住手!”只见那少年身形一晃,已退出阵图之外,笑吟吟的看着冰川天女,说道:“怎么?”

  冰川天女淡淡说道:“也没什么,我说过的话,从无更改。”那少年道:“那么你要亲自赶我下山了?”冰川天女道:“不错。你既恃强闯入,做主人的不愿招待恶客,也只有用武力将他驱逐了。”白衣少年道:“那真是最好不过,我可以开开眼界,见识见识中土失传的达摩剑法了。”他对冰川天女冰冷的眼光毫无惊惧,仍是一直微笑的盯着她。

  陈天宇和芝娜二人都以为冰川天女定要出手了,那知冰川天女眼珠一转,却道:“你渡过冰川,又打了两场,气力也耗损不少,明日中午,你再来吧。”此言虽甚自负,却也大有怜惜之念。

  白衣少年一笑施礼,道:“好,你既请我再来,我岂能不来,咱们一言为定了。”插剑入鞘,转过身去,微笑道:“这才有点对朋友的味儿。”冰川天女道:“你说什么?”白衣少年道:“没什么。人生得一知己可以无憾,你独处珠宫贝阈,却无朋友,如此人生,也是美中不足。”冰川天女面上一红,这少年的话正说到她心坎里去,她自父母死后,无一个可与谈心的人,每于秋月春花之夜,也会自感寂寞。

  冰川天女面泛娇红,佯嗔说道:“乱嚼舌头,谁要你多管闲事。”却于不知不觉之间,跟着他走了几步。白衣少年正步上横跨荷塘的长桥,桥上有亭翼然,荷塘上除了荷花之外,还有几种不知名的水中生长的异花,微风吹来,一水皆香,亭子两边,刻有一付对联,写的是:

  月色花香齐入梦

  仙宫飞阁共招凉

  白衣少年笑道:“联语虽佳,但却并不应景。”却不知这副对联正是冰川天女所作,她的祖母冒浣莲是有名的才女,她幼承家学,琴棋诗赋,无一不精,冰宫中各处佳景的题咏,都是出于她的手笔,闻言甚是不服,不觉又跟他走了两步,说道:“怎么不应景呢?你说说看?”白衣少年道:“月色花香,处处皆有;仙宫飞阁,也不过是泛泛的形容之词,移到别的地方,也自可用。不足以说明此处的特殊风景,何况只写景而不写人,也是美中不足。”

  冰川天女虽甚矜持,但到底是个纯真的少女,听他说话,也似甚有道理,又不觉微笑说道:“你既如此说,那么你就替我另拟个联吧。”白衣少年微一吟哦,正欲张口,冰川天女身旁的侍女忽然插口说道:“你知不知道这副对联正是因人而作,难做得很呢!”

  白衣少年说道:“要怎么才对,你说说看。”冰川天女横了那侍女一眼,道:“不要多嘴。”对白衣少年道:“你先说说你所拟的联语。待我看看是怎样的应景法。”白衣少年微微一笑道:“那戳就献拙了。”吟道:

  冰川映月嫦娥下

  天女飞花骚客来

  又笑道:“联虽不佳,但联中的人物都是佳绝!总可以对得过去吧。”冰川天女心头一荡,杏脸飞红,这副对联正嵌着“冰川天女”四字,联首又嵌有她的名字“冰娥”,那自然是为她而作的了。而且联语隐隐藏有赞美与爱慕之意,冰川映月,月在水中,好像是嫦娥已经下凡;天女散花,引来骚客,这又分明是说他慕名而来。但这联又确是应景之作,不能说他轻薄。冰川天女也不禁暗暗佩服他的才思敏捷。

  白衣少年对侍女说道:“好啦,我交卷了,你刚才说原来这联是因人而作,究竟是因谁而作,可以见告吗?”侍女抿嘴一笑,冰川天女道:“就告诉你吧。这副联语就是因她而作的。这个园中有十二处景致,每一处的题联,嵌的都是我侍女的名字。白衣少年再诵原来的联语道:“月色花香齐入梦,仙宫飞阁共招凉。呵,原来你的名字叫月仙。”侍女道:“正是。”白衣少年道:“好,那我就再次献丑,为你再拟一联。”略一吟哦,笑道:“有古人的诗句,正好借来作对。”吟道:

  月色无痕,绿窗朱户年年绕;

  仙姝有恨,碧海青天夜夜心!

  下联“碧海青天夜夜心”借用李义山的诗句:“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贴切之极。暗中又是嘲讽冰川天女像嫦娥一样,寂寞独守冰宫,嵌的也正是她侍女的名字。冰川天女眉头一皱,不知不觉之间,竟自陪他走过横跨荷塘的长桥。这样的谈诗论文,哪里有半点仇敌的意味。

  白衣少年双手一拱,笑道:“不劳远送,也不劳你们驱逐,我自己走了,明日中午,再来践约。”冰川天女不觉又是面上一红,只见白衣少年展开身形,已然去得远了。白衣少年去后,宫中诸人个个都在谈论他,注意着明日之会。陈天宇也不例外,这晚想起自己上山以来,虽然仅仅几日,已见不少奇人、奇景、奇事,心中暗思,白衣少年和冰川天女的武功都深不可测,明日定有一场恶斗;一忽儿又想到那神秘的屋子,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第二日将近中午时分,芝娜又来与他一同出去,刚刚踏人园中,就听见一阵悠扬的琴声,芝娜悄悄说道:“天女姐姐甚是反常,今日一早就在这里弹琴了呢!”正是: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七回

  剑气射冰宫 亦真亦幻

   柔情联彩笔 宜喜宜嗔

弹的是《诗经·周南》的一章,歌词道:

  南有乔木,不可称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若译成现代白话诗则是:

  有棵高树南方生,

  高高树下少凉阴。

  汉江女郎水上游,

  更想追求枉费心。

  好比汉水宽双宽,

  游过难似上青天。

  好比江水长又长,

  要想绕过是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