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晓风道:“对,我还没有给这位老朋友道谢呢!”他向于大鹏的尸体拜了三拜,道:“老于,你对我的好处,我会永远记着。你交托的事,我一定会给你办到。你好好走吧。”他生性滑稽,但说这几句话时面容却甚为严肃,眼眶中充满了泪水。

  江海天想起他父子双亡,更力伤感。也上去磕了三个头,心想:“他固然死得不值,他儿子更是可悲,于少鲲虽然是邪派中人,却具有至情至性,看来要比这叶公子胜过多多。”

  叶冲霄一脸孔不耐烦的神气,将江海天拉了起来,说道:“人死不能复生,你们也不必这样婆婆妈妈了。”江海天颇为不满,但也不便反唇相稽,只好跟着他走。姬晓风找了一柄锄头,自到后园掘土,准备掩埋于大鹏,不提。

  叶冲霄道:“有一个人在等着咱们,不可令她等得大过心焦。”江海天问道:“是什么人?”叶冲霄道:“你见了自然知道。”迈开大步便走,江海天见他在受伤之后,仍然健步如飞,也不禁暗暗佩服。

  江海天满腹疑团,急于想揭开他身世之谜,也迈开大步,与他并肩而行,问道:“听叶兄的口音,似乎是河南陈留人氏,不知是也不是?”叶冲霄道:“不错,我少小离家,乡音未改。”江海天道:“陈留有一位叶君山、叶老前辈,不知与叶兄怎样称呼?”

  叶冲霄道:“正是家父。”

  江海天心头一震,想道:“这么说来,只怕真的是莲妹的哥哥。”又问道:“刚才我听得他们称你做殿下……”

  叶冲霄哈哈笑道:“说来真是奇遇,我自幼丧父,流浪塞外,得马萨儿国王收养,认为义子,目下我在马萨儿国官居‘执金吾’将军之职。国王本来赐我御姓,但我还是欢喜人家叫我做叶冲霄。”

  江海天更是起疑,正待再问,叶冲霄忽地笑道:“到了,到了。你看她是谁?”

  只见山坳里转出一个人来,在野花丛中,正向这边望来。江海天又惊又喜,叫道:“欧阳婉,是你呀?你还没有走吗?”

  叶冲霄笑道:“我就是叫她来的,她还没知道你的消息,怎会走呢?”

 

  欧阳婉迎上前来,仔细打量江海天一会,吁了口气,道:“好,好,你没有受伤。”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叶冲霄笑道:“幸不辱命,将你的江相公带来了。你可以放心了吧?”欧阳婉问道:“我娘呢?”叶冲霄道:“你娘也无损伤。我将那文廷壁打退,你娘和你大伯都回家了。”

  欧阳婉道:“多谢叶公子,多谢江相公。刚才真是吓煞我了。”叶冲霄道:“只可惜你却是不能回家了。”欧阳婉低下了头,说道:“是呀,我现在正没主意。”叶冲霄哈哈大笑道:“我就是给你找一个可以作主的人来了。江兄,你待将她如何处置?”

  江海天怔了一怔,霎时间满面通红,讷讷说道:“这个,这个……欧阳姑娘比我聪明百倍,岂无自处之道?”

  叶冲霄双眉一皱,大声说道:“江兄此言差矣!你们是自命侠义道的人物,岂不闻:救人就要救得彻底,送佛就要送上西天?何况欧阳姑娘是为了你的缘故,才和家里闹翻的!”

  欧阳婉低垂粉颈,轻掠云鬓,幽幽怨怨地说道:“江相公,我爹娘屡次要想害你,我实在又是羞愧,又是难过。我已经听从你的良言劝告,从此离开他们,今后是决不回家的了。只是四海茫茫,你叫我投奔何处。”

  江海天猛地里想起,刚才他在于家解开欧阳婉的穴道,催促她逃走的时候,由于一时激动,的确是曾说过这样的话:“这样的父母,你不认也罢,就是以后永不再见他们,也没有什么可惜了。”当时没有深思熟虑,现在想来,这话实在是说得很不妥当,轻率、冒昧,非但是“以疏间亲”,而且容易教人误会。

  江海天本来就不擅言辞,这时当真是尴尬之极,心里暗道:“糟了,糟了!这真是自找麻烦了。想不到她竟然就抓着我这几句话,好似从今以后,她这个人,就得由我负责了,这却教我如何对付?”

  叶冲霄又逼紧一句,说道:“是呀,她听从了你的话,离开了父母,她一个孤身女子,难道你叫她流落江湖吗?你怎能撒手不管!”江海天满面通红,无可奈何的摊开双手说道:“叶兄,你叫我如何管法?我自己也正在四方流浪,寻找父师。”

  叶冲霄微笑道:“我给你出个主意吧.听说你要前往敝国,可是真的?”江海天最怕他锣对锣、鼓对鼓的当面提亲,现在听得他问的却是另一件事情,稍微松了口气,当下答道:“不错,我曾代岷山派的掌门谷女侠,接下了贵国金鹰宫主人的请帖。”

  叶冲霄道:“这就最好不过了,我有点事情,还要到别的地方走一趟,说不定下月的金鹰宫之会,我还不能赶回来。江兄,不如你就带她同走,到了敝国,可以去见我的父王,住到皇宫里去,做他的客人。将来倘若你要离开敝国,愿意带欧阳姑娘同走固好,若是有所不便,也可以将她留下,随便她住到什么时候都成;这样她有了栖身之所,你也有了交代。她的父母就是知道,也决计不敢闯到皇宫里将她抓回去,这不是一举三得么?”

 

  欧阳婉首先表示同意,说道:“这果然是个好主意。我就是怕一人上路,给我的父母抓回,而且我家的仇人又多,若是在路上碰着,我本领低微,也难以应付。有江相公护送,我就放心了。”

  江海天性情朴厚,但却并非糊涂,尤其是在江湖上经过许多风浪之后,阅历大增,已渐渐懂得观人于微,遇事也肯用上心思了。当下想道:“看来他们是早已商量定当的了,只等我来。这主意是叶冲霄出的,他为什么要我自行投到马萨儿国的皇宫里去?”又想道:“过往的事,暂且不说,只从今日的几件小事看来,这叶冲霄就是个心术不正之人。莫非又是安排了什么陷阱?”

  叶冲霄笑道:“我辈江湖男女,不拘小节,欧阳姑娘已自答应了,你还顾虑什么?”

  江海天道:“我正是有所顾虑!”叶冲霄道:“愿闻其详。”江海天道:“贵国的国师不知与我有何嫌隙,我代谷女侠接下请帖,准备去赴他的盛会,这事情有他的使者回报,想来他是早已知道的了。按道理说,我代表谷女侠赴会,就是他的客人,他应该以礼相待。却不知何故,我还未到贵国,他就已经要派人来捉我了。”

  叶冲霄故作惊诧,道:“有这等事么?”江海天道:“你不相信,可以问欧阳姑娘,她以前的师父阴圣姑就曾亲口说出,她是奉了金鹰宫主人之命,要将我拿去作礼物的。”想了一想,又冷笑道:“叶兄,你也太善忘了。就是刚才在于家的时候,欧阳二娘不是也曾对你指出,说我是金鹰宫所要捉拿的人吗?她还要你帮忙呢,你怎么忘了?”

  叶冲霄略显尴尬之色,但随即便哈哈大笑道:“不错,我记起来了。这里面有个误会。据我所知,宝象法王曾与令师结下一点小小的梁子,他向来是佩服令师的,但令师却不肯见谅。他曾对我言道,他对令师决无敌意,只苦于无法让令师知道,若得一个令师亲近的或相信的人来替他调解,那就好了。据我推测,他定然是要阴圣姑在会前将你‘接’去。以便进行调解的,可能是传话有误,阴圣姑拿了鸡毛当令箭,就以为是要将你‘捉’去了。至于欧阳二娘,她更是间接从阴圣姑那儿听来的命令,阴圣姑一搞错,她当然也跟着错了。”

  欧阳婉忙道:“叶公子,你的推测,很有道理。我那师父一向就是很粗心大意的。”

  江海天暗笑:“你敢情是把我当作小孩子了,这样的鬼话拿来骗我!”但这次他却忍着不先发作,问道:“我的师父和宝象法王结了什么梁子?”

 

  叶冲霄含糊说道:“我只是听宝象法王这么说过,到底是何事情,经过怎样,我也不知其详。好在令师也是要赴会的。江兄,你到了敝国,宝象法王要你调解,当然会告诉你;即算不告诉你,到了其时,你们师徒会面,也就会知道了。”

  江海天自从离家之后,这还是第一次听到关于师父的消息,心中甚是欢喜,暗自想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却原来师父也要参加金鹰宫之会,我可以无需再到别处去了。”他看了欧阳婉一眼,心内又道:“我当然是要到马萨儿国去的。但却不能与你同行,教人闲话。可是,我却怎样摆脱她呢?”想至此处,又不禁暗暗烦恼。

  叶冲霄是个七巧玲珑、满肚心计的人,他在一旁监貌察色,见江海天忽喜忽忧,早已知道他心思不定,当下又哈哈笑道:“江兄,你还是不放心么?告诉你吧,我早已给你写好了两封信了。”

  江海天心思没有他转得这么快,问道:“你要我带信与谁?”叶冲霄说道:“一封是给区师宝象法王的;一封是给我父王的。实不相瞒,我虽然不是国工的亲生骨肉,但却一向很得父王的宠爱,说得上是言听计从的。宝象法王对我,也有师徒的名份。你带了我的信去,他们定然对你优礼有加。我父王又是素来欢喜有本领的少年的,他近年正在千方百计招揽人才呢。哈哈,江兄,倘若你愿留在敝国,我敢保你有锦绣前程,说不定还可以做出一番事业呢。”

  江海天忍住了气问道:“什么事业?”叶冲霄道:“我父王虽是小国之王,却有争雄天下之心,纵不能问鼎中原,也可统一西陲,扬威域外。这不是一番大事业么?男儿当志在四方,江兄亦有意在域外称王乎?”

  江海天道:“我没有这个本事,也没有这个福份。”叶冲霄见他无动于衷,笑道:“那么,这个以后再说,江兄,这两封信你拿去吧。”

  江海天笼着双手,并不接信,冷冷说道:“叶兄,恕我冒昧,还想问你一件事情。”叶冲霄心道:“这小子好麻烦。”却和颜悦色地问道:“何事,请说!”江海天道:“叶兄,你对你的身世,是否已经明白了?”

  叶冲霄面色一变,说道:“我自己的身世,我当然明白。江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江海天道:“没有什么意思,你既然明白,那我就不用说了。”

  叶冲霄道:“想来江兄对小弟的身世或已略有所闻,既然如此,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正是为了一件事情烦恼,要请江兄帮忙。”

 

  江海天心道:“你还知道烦恼,那就好了。”当下说道:“小弟一定尽力而为。”叶冲霄道:“我知道令师和邙山派的掌门谷女侠本是一对情侣,令尊和谷女侠也甚有交情,谷之华有个弟子名叫谷中莲,想必江兄自小和她认得?”

  江海天道:“不错,我小时候在邙山玄女观住过,和她算得是青梅竹马之交。”叶冲霄问道:“听说她小时候是中牟县的丘岩抚养她的?江兄可知道得确实么?”

  江海天道:“一点不错,丘岩临死,将她付托给南丐帮的帮主翼伯牟,翼伯牟是谷女侠的师兄,因而送给谷女侠做养女。”

  叶冲霄说道:“这就对了,实不相瞒,我和她乃是一母所生的同胞,而且本来都是马萨儿国的人氏,只因当年马萨儿国大乱,我得叶君山抚养,落籍陈留,她得丘岩抚养,落籍中牟,只不知她对自己的身世一可曾明白?”

  江海天道:“据我所知,谷女侠是知道的。就不知是否告诉了她?”叶冲霄叹口气道:“可是我找到了她,她却不肯认我!”江海天又惊又喜,道:“你们兄妹业已相逢了?”

  叶冲霄道,“我要认她作妹妹,她却不肯认我做哥哥!”江海天见他忧虑与焦急之情,现于辞色,顾不及问他是在何时何地,怎样见着谷中莲的,便先说道:“这也难怪,你大约没有向她解释清楚,你为什么做了现在马萨儿国国王的干殿下吧?”

  原来江海天心中是这样想的:“这叶冲霄既然对自己的身世完全明白,当然也应该知道了现在的国王是他的杀父仇人,他屈身事仇,想必是存着孤臣孽子之心,因而忍辱一时,伺机雪恨的。”要知江海天是个耿直的人,他绝不能想象一个人肯甘心服侍杀父的仇人。

  不料叶冲霄却这样回答道:“我得国王认为儿子,身受大恩,我怎会不告诉自己的妹妹呢?我一见她,就原原本本的都告诉她了。而且我还告诉她,国王要聘她作太子妃,将她接入宫中,择日完婚呢。哪知她听了之后,二话不说,就将我赶了出来。江兄,我要你帮忙的就是这件事情,请你为我劝劝她。”

  江海天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刹那间,他是又惊又怒,又替谷中莲伤心,整个人呆了,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叶冲霄大为奇怪,叫道:“江兄,你怎么啦?”欧阳婉也莫名其妙,忽地想道:“这事不妙,他与谷中莲是青梅竹马之交,莫非两小无猜,早已有情?因此,他听说马萨儿国的太子要纳谷中莲为妃,他不乐意?”当下便用说话试探问江海天道:“这是成人之美,义所当为。江相公,你犹豫什么?哦,莫非你怕自己不会说话,难作媒人?若是如此,你可以让我认识这位谷姑娘,我们都是女孩儿家,方便说话。你看可好?”

  江海天忽地大声叫道:“闭嘴!你们把我当作什么人了?我岂能同流合污,帮你做这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事!”

  叶冲霄气得浑身发抖,面色铁青,跨上一步,瞪起眼睛喝道:“姓江的,你说清楚了再走,我怎的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江海天道:“你任凭权奸窃国,置之不问,这是不忠!你认贼作父,这是不孝!你献妹求荣,这就是不仁!你要陷害朋友帮你做见不得人的丑事,这就是不义!哼,哼,不忠、不孝、不仁、不义,这还算骂得轻了,你自己闻闻,你身上还有一丝人味么?”

  叶冲霄怒道:“岂有此理,你出口伤人!你骂我也还罢了,还竟敢诬毁我的父王。胡说八道,离间我们父子。我说你才是没有一丝人味,你恩将仇报,真悔不该救了你的性命!”

  江海天道:“不错,你曾经救了我一次性命。以后我加倍奉还,倘若你有性命之忧,不论如何,我也答应救你两次。好,言尽于此,你要认贼作父,我也只好由你。告辞!”

  叶冲霄冷笑道:“我何须要你救命,你还是当心你自己这条小命吧!”蓦地一声大喝:“我能救你的命也能取你的命!”猛的一掌劈下,江海天刚好转过了身,背向着叶冲霄,叶冲霄这一掌正是乘其不备。

  欧阳婉尖声惊呼,只听得“蓬”的一声。江海天奔出几步,回头冷笑道:“好本领,好手段!我看在刚才你曾救我的份上,我不还手,但我只能忍你一次,你若再来,我就不客气了!”

  原来江海天与他翻面之后,暗中早已提防,将真气凝聚背心,他又有宝甲护身,所以虽然受了一掌,却无大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