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龙灵矫说出龙叶上人招他回去的法谕之后,金世遗才接下去说道:“你的龙象功若还未毁,只怕你还要贪恋马萨儿国的国师之位吧?即算在马萨儿国站不住脚,只怕你也要到别处去兴风作浪吧?于今已毁了龙象功,那就只好断了无明之念,重回师门,皈依佛法了。令师是当世第一高僧,他日你参透了上乘佛法;得成正果,这岂不比你当什么劳什子的国师要强得多?好,祸福转移,就全在你心头一念了,你明白了么?”

  宝象法师心灰意冷,事已如斯,他除了重返师门,皈依佛法之外,也实在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当下只好说道:“多谢金大侠指点,从今之后,贫僧决不再履红尘!”

  刚才在金世遗到来的时候,已有十之七八罢手不斗,至此,宝象法师亦已认输,一些零星的战斗,亦就随之停止了。宝象法师叹了口气,向那四个护法弟子招手道:“你们也都随我回去吧。”

  忽听得有人叫道:“且慢!”却原来是唐努珠穆走上前来,说道:“奸王盖温何在?你把他交出来再走!”宝象法师双手一摊,苦笑说道:“贫僧现在是自身难保,怎还能庇护盖温?他委实没有到过本寺,叫我如何交得出来?”

  唐努珠穆半信半疑,说道:“此话当真?”宝象法师恼道:“我武功虽然不济,却也还要顾住佛门弟子的身份,岂是肯打诳语的人?小王爷你若不信,那就随你处置吧。”

  金世遗说道:“法师说那奸王没有来过,那就一定是没有来过。徒儿,你不可对法师无礼。”唐努珠穆听了师父的吩咐,不敢不依,只好向宝象法师赔了不是。这时他也有几分相信那奸王不在此地,心中暗暗纳罕,想道:“皇宫我都已搜查过了,他不在此地,却又躲在何处?”

 

  谷中莲道:“或者宫中尚有什么秘密地道,咱们没有搜查到的?想此际大哥也当已回到宫中了,不如咱们趁早回去,会合了大哥,再查一查。”唐努珠穆道:“你说得是,不过这里也还有一些善后之事,需要安排一下。”当下就出去唤那个统兵官进来,叫他拨出一千名士兵,由他率领,接管金鹰宫。同时又下令收缴本国僧侣的武器,先看管起来,以后再作安排。其他前来赴会诸人,则任由他们离开。

  宝象法师和他的弟子一走,他所邀请来的各国高手也都垂头丧气,陆续离开。只有尼泊尔那群武士以及景月上人,再一次全部被冰川天女所擒,这是涉及尼泊尔的内乱之事,唐努珠穆自然不便多管。

  冰川天女上来向金世遗笑道:“时光过得真炔,咱们有十多年不见了吧?你现在还是独自一人,浪荡江湖吗?”金世遗道:“不错,几十年来,一直都是这样。”

  冰川天女道:“从前你是人人讨厌的毒手疯丐,现在则是人人敬爱、名副其实的金大侠了。一个人总免不了有伤心之事,但也总不能伤心一辈子。时间过去了,人也改变了,那么一个人的心情也应该可以改变了吧?咱们是老朋友了,请你原谅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冰川天女说话之时,眼光却是向谷之华望去。冰川天女的意思,金世遗当然明白。

  金世遗和冰川天女相识最早,远在谷之华与厉胜男之前。冰川天女的年龄比他略幼,但一向对他关怀,就像姐姐对待弟弟一般。所以两人虽然很少见面,但这份友谊,却是历久弥坚。

  金世遗听了冰川天女这番说话,不禁喟然叹道:“当我还是被人讨厌的‘毒手疯丐’的时候,第一个将我当作朋友的就是你。嗯,这已经是二十多年之前的事情了。岁月不居,你还是像从前一样年轻,而我已是两鬓微霜了。”他并不直接回答冰川天女的说话,但言外之意,则是说他已经老了,早已没有少年人的心情了。其实金世遗只不过是四十多岁,正是一个在各方面都成熟了的中年人。

  冰川天女颇想撮合他与谷之华的姻缘,但她远行在即,时间无多,而且这种男女之间的事情,说话也只能“点到为止”,总不成当众做媒。当下她听得金世遗如此回答,也只得微喟说道:“世遗,你总是喜欢自己折磨自己,但不知你懂不懂,你折磨了自己也就会折磨别人的。可惜我就要走了,还是请你仔细想想我这句说话吧,我不多说了。”

  金世遗心头一颤,暗自想道:“之华姐姐是最懂得我的事的人,她什么都会谅解我的。唉,难道我折磨了自己,当真也就折磨了她吗?”金世遗本来是个容易激动的人,但如今年岁已增,心中的激动却是不容易在面上表露出来了。他定了定神,移转话题,问道:“桂姐姐,你就要走了?难得这许多老朋友在此相聚,为何不多留两天?”

  冰川天女道:“我要赶回尼泊尔去,我的国家发生了内乱,他们等着我回去呢。”江南走来说道:“金大侠,你还未知道吧?唐大侠的儿子现在正在尼泊尔做着一番大事,和这里所发生的事情差不多相同,他们把暴虐的国王推翻了,但内乱还未平息,唐少侠是新王的兵马元帅。儿子有了困难,做父母的当然要赶去帮忙了。”金世遗瞿然道:“哦,原来如此,时间过得真快!霎眼间你的孩子都当起元帅来了。他今年几岁啦?”冰川天女道:“十九岁了。”江南笑道:“金大侠,你只知道说时间过得快,却不知为自己打算。时间真是不等人的,再过几年,我都要抱孙子啦!”

  冰川天女笑道:“好,但愿我回来的时候,赶得上喝你儿子的喜酒。我此去早则半载,迟则一年,便会回来。世遗,你在江湖浪荡,我们找你不容易,几时你也来冰宫探望探望我们才是呀。你总不来探望我们,难道你还在生经天的气吗?”唐经天以前也曾骂过金世遗作“毒手疯丐”,并曾和他打过一场,故此冰川天女有此一语。

  金世遗笑道:“哪里的话?少年时候的胡闹,本来就是我的不对。”唐经天哈哈大笑,上来和他拉手。

  金世遗笑道:“经天兄,在我认识的朋友中,真是以你的福气最好了。当年我妒忌你,现在也一样妒忌你。不过,你放心,我可不会再找你打架了。”

  唐经天也哈哈笑道:“现在你找我打架,我也不敢再碰你了。”

  冰川天女见他们前嫌尽释,很是高兴,说道:“世遗,其实你可以过得比我们更快乐,用不了羡慕别人。好,时间不早,我们可要走啦。”

  唐经天、陈天宇两对夫妇押解尼泊尔的那班武士走了,江南送他们出门。金世遗留在场中,茫然自思,不知不觉走到了谷之华身边,说道:“之华,我想问你一句话,你过得快活吗?”

  谷之华怔了一怔,随即笑道:“这问题我似乎早已答复过你了,只要你过得快活,我也就过得快活。嗯,我今天尤其快活!”金世遗道:“为什么?”

  谷之华道:“你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我的师父对你的期望吗?她是很早就看出你能成大器的,现在你的武功已经是天下第一,你说我还能不高兴吗?”

  金世遗轻轻说道:“这都是由于你们的鼓励。其实我现在虽有寸进,距离‘天下第一’那还差得远呢!”谷之华道:“好,你能够不自满那就更好。世遗,现在轮到我问你了,你快活吗?”

  金世遗茫然如有所思,久久未曾回答谷之华的话。原来在他说出“你们”这两个字的时候,不自禁的便想起了厉胜男来,他所说的“你们”,是包括了厉胜男在内的。他又一次触动了心底的伤疤,想起了厉胜男那次死亡的婚礼,在厉胜男临死之前,在那红烛高烧、但却是充满了凄凉的气氛中,厉胜男对他说出了三个愿望。其中一个与谷之华的相同,也是希望他成为一代的武学大师,好让她“不论在什么地方”,都可以引为骄傲。

  金世遗的眼前幻出了厉胜男的影子,但可惜厉胜男已看不到他的今天了。他想了一会,说道:“之华,我今天也是很快乐的。”

  谷之华凝视着他的眼睛,说道:“不,世遗,你不要骗我。”

  金世遗道:“我没有骗你,我今天是为了别人的快乐而快乐。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谷之华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江海天和谷中莲头并着头,挤在一处,似乎正在喁喁细语。

  金世遗道:“你瞧,我们的徒弟都已长大成人了。他们就似我们当年的影子,不过他们的命运一定会比我们好得多,你瞧,他们不是很快乐吗?”其实,金世遗却不知道,江海天和谷中莲的心头,现在也正是蒙了一层阴影,都没有感到快乐。

  谷之华喟然道:“他们是应该比我们快乐的。我看他们的事情,是不用我们管了。咦,世遗你定了神在看些什么?你怎么啦?”正是:

  旧事尘封休再忆,眼前情景惹思量。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回

  中年心事浓如酒

   少女情怀总是诗

  金世遗瞿然一惊,似是从恶梦中醒来,喃喃说道:“之华,你瞧,你瞧,她的影子!”谷之华随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长发披肩的背影,正随着人流走出了大门。从那背影看来,竟是和厉胜男一模一样。要不是谷之华早已知道有这么一个人,还几乎当作是厉胜男复生。

  金世遗其实也知道这个人是谁的,这几年来他虽然忙于授徒,心中也一直念念不忘要打探这个人的来历。但尽管他知道这个人是谁,在他心中正想念着厉胜男的时候,蓦然见着这人的影子,仍然不禁把他当作了厉胜男。

  这个人正是厉复生,他本来不愿意这么快走的,但天魔教主不想被金世遗发现,一定要厉复生和她同走。厉复生对天魔教主是百依百顺,只好改变了自己的主意,与她立即离开。

  金世遗定了定神,说道:“之华,我有一件心事未了,我想去向这个人问个明白。”谷之华心里暗暗叹息,金世遗始终是忘不了厉胜男,她柔声说道:“好,你去吧!”但声音已是微微颤抖。

  金世遗忽地站住,脸上的神情颇为奇异,说道:“之华,你可以在这里多留几天吗?我问清楚了一件事回来就想见你。”谷之华迟疑了一下,说道:“我的莲儿身世已明。我不知道她是愿意当公主还是继续跟我,但我总会留在这里陪她几天的。不过,我厌弃繁华,要是莲儿要当公主,我可不愿在宫中耽得太久。”

  金世遗道:“这也无甚打紧,总之我了却这件心事之后,不论你在哪儿,我都赶着去见你就是。”金世遗的话引起了谷之华猜疑,她和金世遗本来可以说几乎是心意相通的了,金世遗心中之事不待在口中说出她已明白,但这一次她却是一片茫然,不知道金世遗是在想些什么。

  金世遗伸出手来,他们都是中年人了,不像少男少女的羞涩,也不用避嫌,谷之华与他轻轻一握,说道:“好,你走吧。你什么时候想见我,你就什么时候来吧!”他们虽然表面上不似少男少女的容易害羞,容易激动,但相互一握,彼此的心弦仍是禁不住微微颤抖。

  这时会场里的各国武士正在陆续离开,那一千御林军,也正分成了几队,从各处门口进来,人来人往,通道拥挤不堪。金世遗虽是急着要找厉复生,但他既不能运用轻功,也不便不顾礼貌的硬挤开那些人,却也不容易走得出去。

  他刚走得十来步,忽地有个叫化跄跄踉踉地挤到他的跟前,大声说道:“金大侠,老叫化想向你讨杯喜酒喝喝,就不知你肯不肯给老叫化这个面子?”

  金世遗认得这叫化子是北丐帮帮主仲长统,不觉一怔。他与仲长统不过见过一两次面,但仅仅是相识而已,谈不上甚么深交。如今仲长统竟然当着众人,‘拦着他向他讨喜酒喝,若是出于说笑惯的老朋友这犹自可,但一个仅仅是相识的人,来向他说这样的话,金世遗就不免感到意外了。

  尽管金世遗的涵养功夫已比少年时候好了不知多少,但给仲长统这么来一下子,脸色也就颇不自然,心想:“我和之华的事情,怎用得着你来多管?”便冷冷说道:“仲帮主,你要讨喜酒喝,这可是找错了人啦!我哪来的喜酒给你喝啊?”

  仲长统哈哈笑道:“金大侠,你还未知道吗?”金世遗道:“知道什么?”仲长统道:“华山医隐华天风你知道吗?他是我最要好的朋友。”金世遗道:“华老前辈医道通神,堪称当今第一国手,我是久仰的了。”心想:“华天风是你的好朋友又怎么样?这却与我有何相干?”

  仲长统兴致勃勃他说下去道:“金大侠,你可知道华天风还有个女儿?这位小姑娘呀,聪明伶俐,能干极了,她父亲的武功医术,她是全都学到了手了。”金世遗大为诧异,不知仲长统是什么意思,淡淡说道:“真的吗?这个倒还未知道。不过后一辈的总是要胜过前一辈的才好,我就盼望我的徒弟他日比我高强。”

  仲长统大笑道:“对,要是你的徒弟不高强,我也不来向你讨喜酒喝了。”金世遗道:“哦,你说了半天,我现在才有点明白,敢情你是想给我的徒弟做媒?”

  仲长统笑道:“你猜对了。唉,江小侠也真是脸皮薄,原来他还没有向你提过呀?他和华天风的女儿早已是情投意合了。他们当时相识,我老叫化也是在场的,说起来这位小姑娘对令徒还曾有过救命之恩呢!”当下将江海天那年受了毒伤,巧遇华天风父女之事,约略对金世遗说了一遍,然后说道:“金大侠,难得遇上你。他们少年人脸皮薄,说不出口,咱们当长辈的,可得早些给他们将事情定夺下来。女家方面,华夭风是早就愿意结这门亲的了,我可以替他作主!”

  金世遗大感意外,有几分高兴,也有几分失望,暗自想道:“我本是想海儿和谷中莲给成一对的,却原来他已另有了意中人。唉,他喜欢谁不喜欢谁,这是勉强不来的,也只好任由他们了。”当下强笑说道:“只要他们二人情投意合,我当然愿意替他们主婚。”

  仲长统大喜,招手叫道:“碧侄女,你过来见过金大侠呀!”他连叫三声,却听不到华云碧的回答。

  仲长统搔了搔头,自言自语道:“咦,这丫头怎么忽然不见了?她心眼玲珑,莫非是她已料到了我和金大侠正在说她的终身之事,女孩儿家害羞,躲起来了?”就在这时,忽听得呼呼风响,空中传来“嘎嘎”的刺耳怪声,外面的士兵们纷纷叫道:“看呀,好大的一头兀鹰!”“哈,这小姑娘飞起来了!”里面的人也纷纷挤出去看,挤在最前头的则是江海天和谷中莲。

  只见一头硕大无朋的兀鹰正在宝塔的金顶盘旋,鹰背上的少女衣袂飘飘,隐隐可见。江海天大叫道:“碧妹,你怎么就走了?”谷中莲也在尖声叫道:“华姐姐,你回来呀!”

  那头神鹰,一个盘旋,掠下数丈,江海天依稀听得一声叹息,那头神鹰倏地又再展翅高飞,转眼之间,天空只见一个黑点,终于那黑点也消逝了。华云碧看见了他们,可是她只留下了一声叹息,却连半句说话也没有扔下,便飞走了!

  江海天翘首长空,呆立有如木鸡,他的一缕情丝,虽然早已系在谷中莲身上,但华云碧对他的深情厚义,他又怎能遗忘?尤其华云碧是在这样的情形下飞走的,更令他难过万分,他心中自怨自责:“碧妹是为我而来,我却辜负了她的情意,唉,看来她是再也不能原谅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