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华生抽出花笺一看,只上面写着一首小词,调寄《点绛唇》,词道:“萍水相逢,便已是琴心先许。一家寰宇,海内存知己。纵有珠峰,难隔天台路。书此意,意凭风絮,吹向郎边去。”不必署名,桂华生已知道是公主手写的词笺,词中充满“四海一家”之意,纵有天下第一高峰,也隔不断两国的友谊,当然更阻不了两人之间的情意。桂华生读后,如醉如痴,而又豁然开朗。

  再检阅那一叠书,都是尼泊尔的古典文学,桂华生当晚就读了一晚,这一些古典文学,大半都与中国有关。例如慧超法师所著的《往五天竺国传》,慧超是唐朝高僧,稍后于玄奘法师,他曾继玄奘之后到过印度,书中的“迦维罗卫记”,所叙述的便是尼泊尔之行,此书已译成了尼泊尔文;另外还有尼泊尔本国高僧所写的经“变文”,那是一种有韵脚的佛教文学,例如阿尼哥的等等。要知尼泊尔乃是佛国,所以它的古典文学,多与佛教有关。桂华生虽然不是佛教徒,但一来这些经典文学比喻丰富,妙语如珠;二来心知这些书是公主要他看的,故此也读得津津有味。他还把所有不懂的地方记下了记号,准备第二天去请教巴勃。

  第二天一旱,他还没有起床,巴勃已先来看他了,一见面就道:“你是不是今天准备去报名向公主求婚?”桂华生道:“怎么?”巴勃道:“你不用去了。”桂华生吃了一惊,急问其故。

  巴勃道:“国王有命,选拔驸马之事,暂时停顿,要待百日之后,方再举行。听说一来是因为明年的佛祖诞辰要举行无遮大会,各国的高僧异士在今后这几个月之内,将会陆续到来,其中或有求婚之人,故此稍待;二来是国王病体初愈,要公主陪伴,无暇选拔。”其实还有第三个真正的原因,巴勃知而不说,那是因为国王想把公主许配给雅德星王子,雅德星正在宫中养病,国王希望在百日之内,能使他们两人回心转意。

  桂华生笑道:“那有什么紧要?我便等待百日,又有何妨?我正想得多一些时间,好熟悉贵国的风俗习惯。或者到各处看看。”

  自此桂华生便在巴勃家中住下,白天读书,晚上帮助巴勃翻译李时珍的《本草纲目》和《奇经八脉考》,偶而抽空也到街上走走。巴勃学问渊博,两人切磋,得益不少。不知不觉过了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中,只有麦士迦南回国之日,国王举行宴席,曾召桂华生进宫,但就是在那次送别的宴会上,也没见着公主和雅德星。听御医说王子受伤太重,虽得雪莲化开瘀血,仍然未曾康复。

  那次之后,王国就没有再招过桂华生。桂华生虽然察觉国王对他冷淡,却也不以为意。一日,桂华生到瑞扬布山参观莲花宝塔回来,见巴勃略带愁容,正在收拾行李。桂华生问他何事,巴勃说:“勃提岗城玛清勒寺的主持请我去医病,我不能不去,看来咱们大约要分手一个月了。”

  原来尼泊尔以佛教立国,除了国都的神庙外,便以勃城的玛清勒寺最大,主持的地位极高。关于玛清勒寺也有一段著名的神话,据传古印度有一位圣人叫玛清勒,其徒哥拉拿有一次到尼泊尔访问,没有得到尼泊尔人的欢迎,一怒之下,就跑到一座山上,卧着不动,这一来天就不下雨了。国王只好到印度请求玛清勒,劝动了哥拉拿站起来,他脚刚一着地,天就下起大雨来了,使尼泊尔得免旱灾。国王于是下令全国,每年举行节日,表示对玛清勒的感谢,这个节日便叫做“玛清勒遮拉节”,这个节日直到现在,每年仍还有举行,成为尼泊尔的两大节日之一(另一个大节日是“燃灯节”,相当于中国的元宵。每逢此日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准备丰富的食物,款待亲友,寺庙里整夜歌唱,青年男女尽情歌舞,互相拜访,热闹非常)。国王除了定下“玛清勒遮拉节”之外,并在勃提岗城哥拉拿所卧的山上,建立了一座宏伟的“玛清勒寺”,作为纪念。

  桂华生笑而问道:“你一个月之后,准能回来吗?”巴勃道:“来回各十天,经我医的病,从没有十天还未见好的。大约一个月总差不多了。”桂华生一算,距离选拔驸马之期,整整还有五十天,便说道:“我听说勃城附近一带,风景极佳,我随老丈走一趟吧。”巴勃得他同行,自是欢喜,于是第二日两人便一同往勃提岗城。桂华生怎样也料想不到,这一去也,他几乎不能回来。

 

第十回  幽谷寒泉困豪杰

  从加德满都到勃提岗城大约有五百多里,以十日为期,每日不过行五六十里,但因为是高原地带,巴勃虽然精神健铄,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走一程歇一里的,每天走五六十里,也要从日出走至日落,桂华生正好趁此欣赏沿途风景。

  走到了第七天,忽见前面无路可通,只在两峰之间横架着一道铁索桥,风吹铁索,摇晃作响。下面是深不可测的幽谷,还有一道大瀑布从山峰上冲下来,飞珠溅玉,水气经过阳光蒸发,山谷中好像布了一层雾幕,风景奇美,但看看却不由得心头微颤。

  桂华生道:“老丈,我背你过去吧。”巴勃道:“不必,我们国中,像这种铁索桥到处都有,比这条长十几二十倍的都有呢。我们都习惯了,你不必为我担心。你先过去吧,我歇歇就来。”

  桂华生听他这样说,一个人便先上了铁索桥,他轻功绝顶,履险如夷,不料走至中途,铁索忽然大大的震动,桂华生发觉有异,定睛一看,只见在桥的那边,一个身材高大的黑脸僧人,正在手执铁索,用力猛摇。桂华生大喝道:“大和尚,你干什么?”那黑脸僧人不理不睬,用力一按,铁索下沉,随即放手,铁索嘣的弹起,桂华生大怒,喝道:“我与你素不相识,你却来谋害我!”脚尖一点,飞身掠起,落下之时,觑准铁索,轻轻一点,复又腾身飞起。这是上乘轻功中的“蜻蜓点水”之技,桂华生起落几次,看看就要飞掠到对面山峰,那黑面怪僧忽地哈哈大笑,凌空飞起,向桂华生撞来。桂华生身子悬空,急忙用左脚在右脚的脚背上一踩,借势转身,双掌奋力一推,大喝一声:“下去!”哪知这黑脸怪僧的掌力雄浑非常,绝不在他之下,四掌相交,蓬蓬两声,桂华生的身子竟似流星陨石一般坠下深谷,耳边听得轰如雷鸣的瀑布声音。桂华生暗叫:“不妙!”危急中一个筋斗倒翻,头下脚上,正想找寻落足之点,云气弥漫,却哪里看得清楚?陡然间又觉一股大力推来,桂华生身不由己的落在瀑布之中,纵是绝世英雄,亦难抵挡那急流冲击之力。桂华生急忙闭了呼吸,过了片刻,晕眩之中忽觉压力一轻,好像身已到了实地。

  桂华生运气一转,呼了一口气,飞跃而起,睁眼一瞧,但见眼前另有洞穴,绿草如茵,杂花生树,回头一看,那瀑布好像一幅硕大无朋的水帘挂在面前,原来桂华生竟被瀑布冲到一处无路可通的幽谷!

  桂华生全身湿透,正在盘算如何出去,忽听得侧面有人哈哈大笑,桂华生一望,可不正是那个黑面怪憎,但见他也像落汤鸡一样,想必也是被瀑布冲进来的。桂华生怒道:“你是何人,为何加害于我?”那黑面怪僧好像听不懂他说的尼泊尔话。发声怪笑,叽叽咕咕的骂了一顿,桂华生和雅德星王子相处多时,对印度话略懂几句,却也听不懂他骂些什么,只是听他说话中不时发出“雅德星”这三个字的声音,桂华生心中一动,伸出两只指头,指指自己,问道:“你说雅德星什么?”

  桂华生这一手势的意思,表示他和雅德星乃是朋友,那黑脸怪僧“哼”的一声,摇了摇头,意殊不信。桂华生作了一个从地上将人扶起之势,叫道:“雅德星是我救的,你知不知道?”那黑面怪僧听不懂他的尼泊尔话,但“雅德星”这三个字音桂华生是用印度音念的,他观神察色,再看手势,猜出了话中含意,怔了一怔,忽地面色一变,作了一个推开之势,咕咕噜噜的又骂了几句,桂华生只听得出“骗人”、“不许你出去”等三两句断断续续的字句。

  桂华生疑云大起,心道:“莫非雅德星遭了不测之祸,却怎的赖到了我的头上?”看神情似乎这黑面怪僧是指他害了雅德星,双方言语不通,桂华生无法分辩,心道:“我只有脱此险境,帮他到王宫去,才能说得清楚。”主意打定,往洞口便冲,那黑面怪僧忽地大喝一声:“不准出去!”双掌一堆,桂华生踉踉跄跄的倒退几步,险些跌倒。本来若论功力,他与这黑脸怪僧乃是伯仲之间,不过他在跌下之时,先被掌力一震,再被瀑布一冲,尚未恢复过来,是以相形见绌。

  桂华生怒道:“我非出去不可!”一摸腰间。他的腾蛟宝剑既是百炼钢,又可化作绕指柔,平日不用之时,便围在腰间,当作腰带,幸而没有被瀑布冲走,桂华生解下宝剑,迎风一抖,向那黑面怪僧一指,喝道:“闪开!”

  那黑面怪人兀立不动,说的仍然是桂华生听得懂的那一句话:“不许出去!”桂华生没法,宝剑盘空一舞,剑光暴长,心道:“看你让不让开?”哪知他刚刚舞起一朵剑花,只见那黑面僧人也拔出了一把怪刀,黑黝黝的并无刀锋,刀身微弯,刀柄上却缀以宝石,闪闪发光,桂华生那一招“雪花盖顶”,本是护身的剑法,只图外闯,无意伤人。这僧人却哪里知道,见他剑光一起,立即一刀砍下。

  只听得“当”的一声,火花飞溅,桂华生但觉虎口疼痛,宝剑也几乎把握不住,大吃一惊,这把刀毫不抢眼,想不到竟是沉重如斯!但见那黑面僧人已是失声惊呼,连退几步,原来他这把刀是用上好的镔铁,加进了十几种稀有金属所成的宝刀,足有七十二斤之重,却被桂华生的腾蛟宝剑削了一个缺口,亦是出他意料之外。

  桂华生见状大喜,心知他宝刀虽怪,自己的宝剑还可以克制得住,立即一个箭步跳上,一招“猛虎夺路”,宝剑平推,又往外闯。

  那黑面僧人勃然大怒,身形一偏,又拔出一柄拂尘,左手持刀,右手持拂尘,“呼”的一声,拂尘先落,迎面扫来!

  桂华生是武学的大行家,见他轻轻一拂,尘尾竟是聚而不散,形如铁笔,呼呼挟风,便知这一拂之下,实是藏有极强的潜力,然而持有宝剑,也不怎样在意,腾蛟宝剑扬空一展,化成了一道银虹,便要硬把他的铁拂尘削断。哪知就在即将接触之际,尘尾忽地散开,根根如刺、万缕千丝的尘尾,好像变成了无数利针,疾刺桂华生的浑身穴道。

  桂华生突然碰到这一怪招,吃惊非小,幸而他功力深厚,机警过人,一见不妙,瞬息之间,已是运气封住了全身大穴,立即用“风刮落花”之式,一飘一闪,脱出了那拂尘笼罩范围,反手一剑,又挡开了那把怪刀的一击。这几招过如电光石火,但见剑光过处,尘尾被削了一撮,那黑面僧人连声怒吼,又追上来!

  桂华生虽然削断了他一撮拂尘,身上也有七处穴道给他刺中,虽然封了穴道,亦已皮破血流,心中颇为惊骇,想道:这黑面僧人不知是什么路道,不但功力深厚,而且兵器之怪,层出不穷,看来并不见得比提摩达多差了多少。

 

  只见那印度异僧挥刀舞拂,怒吼追来。桂华生摸不透他的路数,只好守而不攻,两人功力在伯仲之间,所用的兵器,亦都是世上罕见的宝物,当真是旗鼓相当。那僧人攻不进来,桂华生也闯不出去,直打到双方都精疲力竭,谷底不见日影,暮色沉沉之际,才各自罢手。那印度异僧就盘膝坐在水洞口,仍然是那句桂华生听得懂的印度话:“不许出去!”

  桂华生不理会他,自向幽谷深处走去,在暮霭苍茫之中,但见到处都是奇花异草,行不多远,还发现了一处清泉,泉水碧绿,凉气沁人。桂华生暗自笑道:“这地方倒是不错,要不是今日有此奇遇,我怎知幽谷之内竟是别有洞天。”他随身还带有一些干粮,吃饱之后,再饮了几口泉水,泉水清澈微甘,饮了之后,精神为之一爽。

  这一晚桂华生盘膝静坐,闭目养神,不敢熟睡,那黑面僧人也不来骚扰他,一夜无事。第二日一早桂华生走近水洞口,只见那黑面僧人也正在盘膝静坐,一听到桂华生的脚步声,便立即跳起来,仍然是那一句话:“不许出去!”

  桂华生大为奇怪,心说:“为什么他不准我出去?若说他怀疑我害了雅德星,应该与我拚命才是。难道将我幽禁在这谷中,就是他的报复之道吗?”当真是百思不得其解。桂华生来回漫步,见他并无伤害之意,遂又回到清泉旁边,将最后剩下的干粮吃了,又喝了几口泉水,想道:“巴勃在外面不知如何着急呢?这印度和尚不准我出去,我却是非出去不可。”他昨天和这黑面僧人打了半天,对他的武功路数已摸到了几成,经过一夜寻思,想试用达摩剑法中的七十二式伏魔剑破他,于是又出去和他恶斗。

  这七十二式伏魔剑威猛无伦,桂华生与他恶斗,最初半个时辰果然占了上风,杀得他连连后退,快要将他迫到水洞口,却又给他稳住,打了半天,仍是难分胜负。桂华生心中有点奇怪,想道:“我与他的功力,昨天早已试出乃是半斤八两,今天我在剑法上已占了上风,他居然到了后来能够守住,而我反觉有点精神不继的样子,难道在这一夜之间,他的功力加深,而我的功力却消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