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清俗的风情,那么绝世的美丽,反衬在刀枪的寒芒中,是如此的不和谐,每个刚刚经历过浴血厮杀的人都似觉到一股清芬之气沁入心脾,心头只有一片详和宁静。万军肃然无声,不能置信地呆呆望着这好象是从最晶莹的雪山里出尘下凡的仙子缓缓从身边掠过。

铁帅的目光锁在红琴身上,直到这一刻,他才惊讶地发现红琴的如斯美丽,竟然比世间任何宝剑利刃都更能刺穿他的心!

红琴缓缓望着拥挤在一起的族人身上,眼中无泪,眼神却是空洞的:若不是因为自己的美丽,她要么已死在战场中,要么亦是其中的一员。

她感觉得到避雪城人看着自己的眼光是复杂的,既有感激,亦有一份嫌憎。

——或许,他们会以为:用整个族人的代价方换取了自己的富贵荣华。

“尊敬的铁血战士,我知道你们有许多兄弟死在了战火中,倒在了避雪城坚固的城墙下,你们宁可杀尽避雪城人也不愿意接受他们的投降…”红琴的语声在战阵中轻轻响起:“可你们知道么?避雪城人也和你们一样,会为族人的死去而哭泣。妻子为丈夫悲伤,孩子为父亲流泪,老人为儿子痛不欲生…”

士兵们静静地听着红琴的话,高举的刀枪在一寸寸地放低。

“要是没有这场战争,避雪城本可以给你们奉上最醇厚的美酒、最动人的歌喉,与你们一同在这片宁静的大地上做最真诚的朋友,一起饮酒歌唱。”红琴没有哭,可她的声音却在啜泣:“可现在,当战争已经结束,当那么多人已经死去,我们为什么还不肯宽恕对方?为什么还要彼此仇视?我相信,死去的人们都有着高贵的灵魂,会虔诚地乞求上苍饶恕我们曾经的罪恶,会因为你们的宽容而在天堂微笑。所以,我请求大家,为了死去的人们,让我们放下刀枪,重新在这片战火燃烧过的大地上和平相处吧!”

士兵们垂下了头,没有人出声,红琴的话如潺潺的流水冲洗过每个人的心灵,驱走了仇恨,引去了战意,再无丝毫杀戮之念。

红琴在城门下了马,拒绝了柯都的搀扶,一步步往城头走去。

铁帅木然地看着几不敢相认的红琴静静地来到自己面前,望着自己的眼睛,语气中有一种孩子式固执的坚定:“尊敬的铁帅,请你在几万铁血战士与避雪城民的面前、在这纯净的天空与白云下答应我,铁血战士永远不会再对避雪城动武。”

“我答应你。只要避雪城人不主动挑畔,铁血将士永远是避雪城人的兄弟朋友!”铁帅大声道,又不自然地轻咳一声,将头转向城下的避雪城人:“你们记住,挽救你们的,不是避雪城的坚固城墙,不是一万避雪战士,而是二个人。一个是避雪城第一勇士呼无染,他让我看到了避雪城人顽强不屈的血性;一个便是红琴公主,是她宁可牺牲自己换来族人的平安。”

红琴略微扬起头,用清澈的目光扫了一眼铁帅,似是不满他的话。

铁帅满意地笑了,他就是要让避雪城人感觉到是红琴拯救了他们,而红琴心里当然明白,这一切亦全是出于自己的赐予。

是的,他要用他霸道的方式征服她,并且不容她的拒绝!他的右手不由分说地搭在红琴的肩上,将她娇弱的身子揽在怀里,红琴身体微微一震,终于没有推开铁帅。

城下的铁血战士又发出了震天的欢呼声,在他们的心目中,只有这美丽得犹若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才配得上无敌的铁帅。

红琴低声道:“你觉得你从呼无染的手中赢得了我么?”她的声音漠然而清贵。

铁帅浑身一震。那一刻,他竟突然产生了一种自惭形秽的愧疚,如果没有这几万避雪城人的生命做赌,他是否还能征服她?垂下的眼睑望见她的赤足踏在被鲜血染红的城砖上,有一种妖异的美。

铁帅的手缓缓地、一寸一寸地红琴肩上落下,亦是压低声音:“我说过,你可以只做我名义上的妻子,我并不需要得到你。”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倨傲:“你放心,我既然当众答应了你不再与避雪城为难,甚至无论你是否嫁与我都不重要了。”

“你是人们口中的无敌统帅,盖世英雄!但你知道么?在我的心目中,却永远只有一个英雄。”一颗泪水滴在铁帅冰冷的手掌上,铁帅巍然不动,一任泪水在阳光下慢慢蒸干。

铁帅沉声道:“在你心中,我算什么?”

红琴凄然地一笑,似一朵暗夜悄然盛放的蔷薇:“你还是个孩子,那个为了不叫仇人父亲而宁可流浪漂泊的孩子…”

铁帅的心脏第一次如此剧烈的跳动起来,一份难以述怀的情绪在胸口蓦然流淌。他突然有种把她紧紧搂在怀里的冲动,却强自压抑住,只是手指轻轻一动。

红琴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城下的几万避雪城人,脸上洋溢着快乐的光彩。她并不是避雪城的公主,他们也不是她的子民,她只是避雪城平平常常的一位小女子,他们亦只是她的族人、亲朋、兄弟、姐妹…直到现在,呼无染、三十个避雪战士和她自己的牺牲才有了真正的价值。

红琴猛然踏前二步,站在城墙的边缘,回头对铁帅决绝而坚定的一笑,然后从高高的城墙上跳了下去。

也许,也许铁帅本有机会拉住红琴,但他没有,他的心神还沉浸在红琴的话语与那绝世风情中,只是怔怔地望着她纯白的身影如一朵纯白的流云般从城墙上飘过,消失不见。

铁帅的耳边忽响起了几万人的惊呼声,他这才如梦乍醒般亦从城头一跃而下,足尖在城墙上连点,化去下坠的冲力,落在红琴的身边,将那沾满殷红、似是不再有一点重量的身体重又抱在怀里…

柯都就在城墙边,一切发生得太快,他几疑是在梦中。先是见红琴从城头落下,如一朵从枝头拂落的鲜花,然后便第一次听到从来都是镇静自若的铁帅发出了一声悲痛的怒吼:“为什么要这样?”

“为什么要这样?”铁帅重又问了一遍,这一次的声音却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带着一丝阻于喉头的凝噎。

鲜血从红琴的五官中不断涌出,那张适才还秀丽无双的面庞已因疼痛而扭曲,她的意识已然模糊,根本听不清铁帅的话,断续的话语随着喷涌的鲜血从口中轻轻吐出:“你这样的人永远不会懂,自由是一件多么美丽的事情…”

“你亦永远不会知道…”铁帅的语音蓦然中止,缓缓缓缓地站起身来,手中却仍是握着红琴那双已经冰冷的手。

任何解释都已无用。这个女子,这个多年来第一个能让他动心的女子,已然死在了他的面前,带着她的骄傲与尊严!

避雪城人一阵混乱,却被铁血骑兵强自围在中间。铁血大军的几员大将冲到城下,围在铁帅身边,谁也不敢先开口,心头俱仍是刚才那副永生难忘的画面。

“柯都听令!”铁帅大喝一声:“从现在起,立你为避雪城主,接替红琴公主遗志,重建避雪城。”

柯都重重点头,却哽咽着说不出一句话,只是垂下头不让别人看到他汹涌而出的泪水。

几员大将面面相觑,伯伦古嗫嚅道:“大帅无需悲伤…”才说了一句便大觉不妥,慌忙住口。

铁帅漠然的声音里听不出一点情绪:“全军列阵,我将亲自挑选三千铁血战士,三日后进军曝火沙漠,消灭狂风沙盗!”他的语气一如往日的寒冷生硬,他的眼光一如从前的锋锐凌厉,但谁也不知道,在那遮掩了一切喜怒哀乐的头盔后面,是怎样的一张表情!

盼青山脉上,曝火沙漠边,铁帅与柯都策马并肩而行。他们身后二十步外,是从蓝枪赤刀二军中精选出的三千铁血骑士。

在大漠行军不便,贵在神速,是以铁帅只率三千人,余下二万多人均留于避雪城中。

铁帅一路沉思不语,眼见大军就将进入曝火沙漠,终于开口:“当初我答应你做进攻沙盗的先锋,可权衡轻重,还是觉得让你留下安抚避雪城更好,毕竟你与避雪城人接触的最久,最能懂他们的心理。对此你可有不服么?”

柯都在马上一欠身,恭谨答道:“大帅拿得起放得下,属下心服口服。”

“你知道我为何不带黑衣近卫进军大漠么?”铁帅问道。

柯都想了一下:“我见大帅选兵时尽量挑阵亡将士的亲属好友,而黑衣近卫没有参与攻城战,与避雪城的仇怨小得多。柯都自然明白大帅的深意。”

铁帅点点头:“少则一月,多则一年,我必回来带着你们征服草原。你在此期间务必要尽力化解避雪城与铁血大军的仇怨,安稳军心。”顿了顿又道:“若有愿意留入避雪城中者,尽可让其在此生根,传宗接代,无需阻拦。”

柯都无言,事实上眼见呼无染与红琴的惨死,他对这拼拼杀杀早已感到厌倦。若非身负要责,他宁可做避雪城内的寻常百姓。

铁帅有意无意地淡淡道:“凝露宝珠可保尸身千年不坏,留与呼无染与红琴二人合穴而葬。并在避雪城建立一座勇士殿与公主殿,以供后人瞻仰。”

柯都点头应承,壮着胆子问道:“大帅可忘得了红琴姑娘么?”

铁帅眼望广阔的喀云大草原,言语中似是隐含悔意:“若她那时甘心愿陪我在这无边无际的草原上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我大概亦不会非要攻下避雪城…”

柯都长叹一声,脱口道:“红琴当日已愿嫁你,纵是迫于形势,但日久天长,以后亦定会为大帅动心…”

铁帅扫了一眼柯都,知道那日柯都已听到自己那日与红琴在帅帐内的对话。柯都自知失言,不敢再说。

铁帅却是无意追究,陷入沉思中,轻声道:“她临终前说起一句话,说像我这样的男人,永远不会懂得自由是多么美丽的一件事情…”

柯都思及那日红琴自尽的情形,心中沉郁:“我听到大帅本要答她,却中途而止?”

铁帅望着面前的莽莽荒漠,怅然良久:“因为她再也听不到我的回答了。”随即大喝一声,一催座下战马,率着三千铁骑直朝沙漠中心驰去。

柯都暗叹一声,望着滚滚烟尘渐然远去。经过这种种的变故,他似是突然懂得了许多,却仍有许多东西哽在心头,无法释怀。

铁帅的声音悠悠传来:“在红琴的墓前代我告诉她——”铁帅原本平静无波的声音似是略带忧伤,又一下子又变得倨傲凛然:“她永远亦不会知道,征服是一件多么美丽的事情…”

柯都细品语意,心神震撼,翻身下马,拜倒在地!

那是柯都最后一次见到铁帅!

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