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子华有言在先,江湖上好汉说一是一,自己若要反悔,邀来的朋友未必肯再相助,这金蛇郎君的弟子武功如此高强,自己可万万不是敌手,而且看了那两通书信后,心中也知曲在己方,不如乘此收篷,于是作揖还礼,但想起过世的兄长,不禁垂下泪来。

  焦公礼道:“闵二爷宽洪大量,不咎既往,兄弟感激不尽。至于赌宅子的话,想来这位爷台也是一句笑话,不必再提。兄弟明天马上给两位爷台另置一所宅第就是。”

  青青下颏一昂,道:“那不成,君子一言,快马一鞭,说出了的话怎能反悔不算?”

  众人都是一愣,心想焦公礼既然答应另置宅第,所买的房子比闵子华的住宅好上十倍,也不希奇,何必定要扫人颜面?这白脸小子委实太不会做人了。

  焦公礼向青青作了一揖,道:“老弟台,你们两位的恩情,我是永远补报不过来的了。请老弟台再帮我一个忙。兄弟在南门有座园子,在南京也算是有名气的,请两位赏光收用,包两位称心满意就是。”

  青青道:“这位闵爷刚才要杀你报仇,你说别杀我啦,我另外拿一个人给你杀,这个人在南京也算是有名气的,请闵爷赏光杀了,包你杀得称心满意就是。他肯不肯呀?”

  焦公礼给她几句抢白,讪讪的说不出话来,只有苦笑,转头对女儿道:“这位爷台既然喜欢闵二叔的宅子,你差人把四千三百两银子的屋价,回头给闵二叔送过去。”

  闵子华道:“罢了,罢了,我还要甚么银子?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跟焦帮主的怨仇就此一笔带过。兄弟明日回到乡下,挑粪种田,再也没脸在江湖上混了。这所宅子两位取去便是。”团团向众人作揖,道:“各位好朋友远来相助,哪知兄弟不争气,学艺不精,没能给过世的兄长报仇,累得各位白走一趟,兄弟只有将来再图补报了。”

  袁承志见他说得爽快,自觉适才辱人太甚,不留余地,好生过意不去,说道:“闵二爷,你虽败在我手下,其实我功夫跟你和洞玄道长差得很远,请两位不要介意。晚辈适才无礼,大是不该,谨向两位谢过。”说着向二人一躬到地,跟着跃起身来,拔下梁上双剑,横托在手,还给了二人。”

  众人见他跃起取剑的轻功,又都喝采,均想:这黑脸少年武功奇高,又谦逊知礼,给人脸面,只是自谦功夫不如人家,却是谁也不信。

  袁承志又道:“两位并不是败在我手里。而是败在金蛇大侠手里。他料到了两位的招术,吩咐晚辈故意轻狂,装模作样,激动两位怒气,以便乘机取胜。晚辈对两位不敬,实非胆敢有意侮辱,乃是激将之计,好使两位十成中的功夫,只使得出一成。金蛇大侠是当世高人,武功深不可测。晚辈也不能说真是他的传人,只不过偶然相逢,奉命前来解围说和而已。两位败在他手里,又何足为耻?晚辈要说句不中听的话,别说是两位,就是尊师黄木道长,当年对金蛇大侠也是很佩服的。”

  洞玄与闵子华对这番话虽然将信将疑,但也已大为心平气和。洞玄说道:“施主为我们兄弟圆脸,贫道多谢了,请教施主高姓大名?”袁承志心想:“再不说自己真姓,对方必道我瞧他们不起。”于是向青青一指道:“这位是金蛇大侠的嫡嗣,姓夏。晚辈姓袁。”许多人都不知金蛇郎君的姓名,这时才知他姓夏。

  闵子华向焦公礼一揖,道:“多多吵扰,告辞了。”焦公礼道:“明日兄弟再到府上负荆请罪。”闵子华道:“不敢当。”

  群豪正要走出,青青忽然叫道:“半截剑的赌赛又怎么了?”焦宛儿见父亲脱却大难,心下已然喜不自胜,哪愿再多生事端,忙道:“夏爷,请到内堂奉茶,这些事不必提了。”青青道:“还有一个小子还没叫我亲爷爷哪,这可不成。”她赢得魏国公赐第,本已心满意足,但刚才梅剑和说焦宛儿对袁承志一往情深,这句话她却耿耿于怀,不肯罢休。

  梅剑和本来见袁承志武功高强,身法怪异,虽不欲向他生事,但青青一再叫阵,再也忍耐不住,指着袁承志道:“你是甚么人?你双剑插梁,这一招‘天外飞龙’,是从哪里偷学来的?快说。”袁承志道:“偷学?我干么要偷学?”孙仲君骂道:“呸,小贼,偷学了还想赖。”梅剑和冷冷的道:“那么你是从哪里学来的?”袁承志道:“我是华山派门下。”

  孙仲君跨上一步,戟指骂道:“你这小子掮着甚么金蛇银蛇的招牌招摇,旁人不知你来历,只好由得你胡说八道。好呀,现下又吹起华山派来啦!你可知你姑奶奶是甚么门户,嘿嘿,假李鬼遇上真李逵啦。老实对你说,我们三人正是华山派的。”

  袁承志道:“我早说过,我跟金蛇郎君没甚么干系,只不过是他这位贤郎的朋友。至于你们三位,我早知是华山派的,咱们正是一家人。”

  三人中刘培生较为持重,说道:“黄师伯的门人我全认得,可没你老哥在内。孙师妹,你可听说黄师伯新近收了甚么徒弟吗?”孙仲君道:“黄师伯眼界何等高,怎会收这等招摇撞骗之徒?”她因袁承志折断了她长剑,恼怒异常,出言越来越是难听。

  袁承志不动声色,道:“不错,铜笔铁算盘黄师哥的眼界的确很高。”

  众人听他称黄真为“黄师哥”,都吃了一惊。刘培生道:“你叫谁黄师哥?”

  袁承志道:“我师父姓穆,名讳上‘人’下‘清’,江湖上尊称他老人家为‘神剑仙猿’。铜笔铁算盘是我大师兄。”

  梅剑和听袁承志自称是华山派门人,本有点将信将疑,以为他或许是带艺投师,新近拜在黄真门下,这时听他说竟是师祖的徒弟,那显然是信口胡吹,心想师祖素来行踪飘忽,自己也只见过他三面,师父神拳无敌归辛树已近五十岁了,这小子年纪轻轻,居然来冒充自己师叔,真是大胆狂妄之至,当下冷冷的道:“这样说来,阁下是我师叔了?”

  袁承志道:“我可也真不敢认三位做师侄。”

  梅剑和听他言中意存嘲讽,说道:“莫非我辱没了华山派的门楣吗?师叔大人,哈哈,你教训教训我们三个可怜的小师侄吧!”梅剑和年纪已有三十六七,这么一说,闵方武师都轰然大笑起来。

  袁承志正色道:“归师哥要是在这里,自会教训你们。”

  梅剑和勃然而起,嗖的一声,长剑出鞘,骂道:“浑小子,你还在胡说八道?”

  焦公礼见事情本已平息,这时为了些枝节小事,又起争端,很是焦急,忙道:“这位袁爷开开玩笑,梅爷不必动怒。

  来来来,咱们大家来喝一杯和气酒。”言下显然不信袁承志是梅剑和的师叔。

  梅剑和朗声道:“浑小子,你便是磕头叫我三声师叔,我没影子还不屑答应呢。”这边青青却叫了起来:“喂,没影子,你先叫我一声亲爷爷吧。赌输了想赖账,是不是?”

  袁承志转头向青青道:“青弟,别胡闹。”又对梅剑和道:“归师哥我还没拜见过,你们三位又比我年长,按理我的确不配做师叔。不过你们三位这次行事,却实在是太不该了。归师哥知道了,只怕要大大生气。”

  梅剑和双眉直竖,仰天大笑,心中愤怒已极,喝道:“你小子真教训起人来啦。倒要请教,我们三人甚么地方错了?朋友有事,难道不该拔刀相助么?”

  袁承志森然道:“咱们华山派风祖师爷传下十二大戒,门人弟子,务当凛遵。第三条、第五条、第六条、第十一条是甚么?”

  梅剑和一怔,还未回答。孙仲君提起半截断剑,猛向袁承志面门掷来,喝道:“使使你的华山派功夫吧!”青光闪烁,急飞而前。

  袁承志待断剑飞到临近,左掌平伸向上,右掌向下一拍,噗的一声,把断剑合在双掌之中,说道:“这叫做‘横拜观音’,对不对?”

  梅剑和与刘培生又都一怔,心下嘀咕:“这确是本门掌法,不过这一招是用来拍击敌人手掌的。他变化接剑,手法巧妙之极,师父可没教过我们。”

  刘培生抢上一步,说道:“阁下刚才所使,正是本门掌法,在下要想请教。”

  袁承志道:“刘大哥,你外号五丁手,五丁开山,想必拳力掌力甚是了得。本门的伏虎掌法与劈石、破玉两路拳法,定是很有心得的了。”刘培生见了袁承志刚才这一招,已然十分佩服,便道:“在下不过学了师门所授的一点皮毛,也谈不上甚么心得。”

  袁承志道:“刘大哥不必过谦。你跟尊师喂招,他要是使出真功夫来,比如说使了抱元劲或者混天功,刘大哥可以接得几招?”刘培生道:“我师父内力深厚,跟门人过招,从来不真使内劲,否则我们一招也挡不住。若是只拆拳法,那么头上十招,勉强还可对付。十招以后,就吃力得很了。”袁承志道:“尊师外号‘神拳无敌’,拳法定然精妙之极。刘大哥能接到十招以外,在江湖上自已少见,‘五丁手’三字,自可当之无愧。”刘培生道:“这是别人开玩笑说的,我功夫还差得很远,实在愧不敢当。”

  孙仲君听他语气,对这少年竟然越来越恭敬,颇有认他为师叔之意,怒道:“刘师哥,你怎么了?凭人家胡吹几句,就把你吓倒了么?”

  袁承志不去理她,问刘培生道:“要怎样,你才信我是师叔?”刘培生道:“我想请你跟我过过招,阁下的本门拳法如确比我好……”袁承志见过梅剑和与孙仲君二人出手,料想刘培生的武功与他们相差不远,便道:“你说你师父若是当真使出内劲,你只怕一招也接不住。我的功夫比之尊师自然大大不如。他使一招,我得使五招。你只要接得住我五招,那我就是假冒的,好不好?”

  梅剑和本来担心师弟未必能够胜他,但听他竟说只用五招,就能把同门中拳法第一的刘师弟打倒,心头一宽,料想必是信口胡吹,插口道:“就这样,我数着。”

  刘培生作了一揖,说道:“我功夫不到之处,请你手下留情。”袁承志缓缓走近,说道:“我第一招是‘石破天惊’,你接着吧!”刘培生道:“好!”心想:“动手过招,哪有先把招数说给人听的?其中定当有诈,叫我留心上盘,却出其不意的来攻我下盘。”于是右掌虚挡门面,左掌横守丹田,只待袁承志向下盘攻到,立即沉拳下击,只听袁承志叫道:“第一招来了!”左掌虚抚,右拳嗖的一声,从掌风中猛穿出来,果然便是华山派的绝招之一“石破天惊”。

  刘培生疾伸右掌挡格,袁承志一拳将到他面门,忽地停住,叫道:“你怎不信我的话?单掌拦不住,双手同时来。”

  刘培生见他拳势,已知右掌无法阻挡,眼见这一拳便要打破自己鼻子,正自焦急,幸得他拳势忽停,忙提起左拳,展指变掌,双拳“铁闩横门”,口中“嘿”的一声,运劲推了出去。袁承志这才一拳打落,和他双掌一抵。刘培生只感掌上压力沉重之极,双臂格格有声,心想:“他这拳在中途停止,又再跟着击出,并非收拳再发,如何能有如此劲力?”

  袁承志收拳说道:“以后三招我接连发出,那是‘力劈三关’、‘抛砖引玉’、‘金刚掣尾’。你如何抵挡?”

  刘培生毫不思索,说道:“我用‘封闭手’、‘白云出岫’、‘傍花拂柳’接着。”

  袁承志道:“前两招对了,后一招不对。要知‘傍花拂柳’守中带攻,如跟功力悉敌的对手过招,那当然极好,但这一招要回手反击,守御的力道减了一半,我这招‘金刚掣尾’你就接不住了。”刘培生道:“那么我用‘千斤堕地’。”袁承志道:“不错,接着!”

  只见他右掌一起,刘培生忙摆好势子相挡,哪知他右掌悬在半空,左掌却倏地劈了下来,说道:“武学之道,不可拘泥成法,师父教你‘力劈三关’是用右掌,但随机应变,用左掌也无不可。”口中说着,拳势不停,不等刘培生封闭,已抢住他手腕往前一拉。刘培生用“白云出岫”随势一送,招数中暗藏阴着,如对方不察,胸口穴道立被点中。但他这时不敢反击,招解开,立即收势,沉气下盘,双腿犹如钉在地上一般,这招“千斤堕地”果如有千斤之重。袁承志“金刚掣尾”使出,左掌伸到他的后心运力一推,刘培生还是立足不定,向前冲出两步,滴溜溜打个旋子,转了过来,脸上一红,深深吸了口气。

  袁承志道:“你不硬抗我这一招,那好得很。尊师调教的弟子,大是不凡。我这第五招是破玉拳的‘起手式’。”刘培生很是奇怪,沉吟不语。

  袁承志道:“你以为起手式只是客套礼数,临敌时无用的么?要知咱们祖师爷创下这套拳来,没一招不能克敌制胜。你瞧着。”身子微微一弓,右拳左掌,合着一揖,身子随着这一揖之势,向前疾探,连拳连掌,正打在刘培生左胯之上。他再也站立不稳,身子飞起,摔了下来。

  袁承志一跃而至,双手稳稳接住,将他放在地下。

  刘培生扑翻在地,拜道:“晚辈不识师叔,刚才无礼冒犯。请师叔看在家师面上,多多担待。”袁承志连忙还礼,说道:“刘大哥年纪比我长,咱们兄弟相称吧。”刘培生道:“这个晚辈如何敢当?师叔拳法神妙莫测,适才这五招明说过招,其实是以本门拳法中的精义相授。晚辈感激不尽,回去一定细心体会。”

  袁承志微微一笑。刘培生从这五招之中学得了随机应变的要旨,日后触类旁通,拳法果然大进,终身对袁承志恭敬万分。要知他师父归辛树的拳法决不在袁承志之下,但生性严峻,授徒时不会循循善诱,徒儿一见他面心中就先害怕,拆招时墨守师传手法,不敢有丝毫走样,是以于华山派武功的精要之处往往领会不到。

  梅剑和与孙仲君这时哪里再有怀疑。只是梅剑和自恃剑法深得本门精髓,心想你拳脚上功夫虽高,剑术未必能够胜我,正自沉吟,孙仲君叫了起来:“梅师哥,你试试他的剑法!”

  梅剑和道:“好!”向袁承志道:“我想在剑上向阁下领教几招。”

  语气虽已较前大为谦逊,脸上却仍是一股傲气。

  袁承志心想:“大概此人剑法确已得到本门真传,在江湖之上未遇强敌,给人家你捧我拍,奉承得骄傲异常,以致行为狂悖。这人不比刘培生,须得好好挫折他一下,以后才不致使得华山派门卢贻羞。”便道:“比剑是可以的,不过决了胜败之后,须得听我几句逆耳之言。”梅剑和傲然道:“此刻胜负未决,你说这话未免太早了些。”当下长剑横胸,站在左首。刘培生叫道:“梅师哥,你站下首吧。”梅剑和不加理睬,只当没听见。原来各门派中的规矩,晚辈跟长辈试剑学武,必须站在下首,表示并非敢与对敌,不过是学习艺业、向尊长讨教之意。梅剑和站在左首,那是平辈相待,不认他是师叔。

  他左掌抱住剑柄,拱手道:“阁下用剑吧。”

  袁承志念头一转,对焦公礼道:“焦老伯,请你叫人取十柄剑来。”焦公礼忙道:“袁相公快别这样称呼,我万万不敢当。”

  焦宛儿手一挥,早有焦公礼的几个门徒捧了十柄长剑出来。他们见袁承志为师门出力,自然选了最好的利器,十柄剑一列排在桌上。烛光照耀下。十剑光芒互激,闪烁不定。众人目光在十柄利剑与袁承志之间来回,瞧他选用哪一柄。

  哪知袁承志捡起孙仲君刚才掷来的半截断剑,笑道:“我用这断剑吧!”此言一出,众人又是一阵惊讶,心想这剑没有剑柄,如何使法?只见他将半截剑夹在右手拇指与食指之间,说道:“进招吧!”

  梅剑和大怒,心想:“你对我如此轻视,死了可怨不得我。

  管你是真师叔,假师叔,如此狂妄自大,便是该死!”臂运内劲,剑身振荡,只见寒光闪闪,接着是一阵嗡嗡之声,叫道:“看招!”剑走偏锋,向袁承志右腕刺来,心想你如此持剑,右手一定转动不灵,我对准你这弱点攻击,瞧你怎生应付。厅上数百道目光一齐随着他剑尖光芒跟了过去。

  剑尖将要刺到,袁承志手腕微侧,半截断剑已然伸出。双剑相交,只听喀喇一声,接着当啷一响,梅剑和手中长剑齐柄折断,剑刃落地,手中只剩了个剑柄。

  众人异口同声,“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袁承志向桌上一指道:“给你预备着十柄剑。换剑吧!”众人才知他要十柄剑,原来是预先给对方备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