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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如龙一掠上马,马长嘶,行如龙,人是纯白的,马也是纯白的,大地一片银白。

冯超凡和彭天霸也展动身形追过来,手里还拿着马如龙交给他们的金叶子和狐裘。等到他们发觉自己的愚蠢时,这一人一马已消失在一片银白中。冯超凡跺了跺脚,将手里一叠金叶子用力摔在地上:“我真是个猪。”

天色更阴,风更冷。冷风刀一般迎面刮过来,马如龙胸中却像是有一团火。怒火!因为他自己知道自己绝不是凶手,绝没有在酒里下毒。只可惜除了他自己,谁都不会相信他是清白无辜的。他看出了这一点。

他只有走!死,他并不在乎,能够和那些认定了他是凶手的人决一死战,本是件快事!但是他若死在他们手里,这冤枉就永远再也没法子洗清了。他要死,也要死得清白,死得光明磊落。他发誓,等到这件事水落石出,真相大白的那一天,他一定还要找他们决一死战!

真正的凶手是谁?是谁在酒里下的毒?是谁买通了那天杀的刺客?他一点线索都没有。

无论这个人是谁,都一定是个极阴沉毒狠的人,这计划之周密,实在是无懈可击。他是不是能揭穿这阴谋,找出真凶?现在他是连一点把握都没有,现在他根本还不知道应该往哪里下手?他只知道,在真凶还没有找出来时候,他就是别人眼中的凶手。

如果冯超凡,彭天霸,和少林绝大师都说一个人是凶手,江湖中绝没有人还会怀疑,不管他走到哪里,都一定有人要将他置之死地。他更不能把这麻烦带回去。一个千夫所指的凶手,本来就是无处可去,无路可走的。

如果是别人,在他这种情况下,说不定会被活活气死、急死,可是他不在乎。他相信天地之大,总有他可以去的地方,也相信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总有一天他能把真凶找出来的,他对自己有信心。他对自己全身上下每个地方都充满信心,他的手比别人更有力,他的思想比别人更灵活,他的耳和他的眼也比别人更灵敏。

就在这时候,他已听见了一点别人很可能听不见的声音。仿佛是在呼喊,却又微弱得像是呻吟。然后他就看见了一束头发。天色虽然已黯了,可是漆黑的头发在银白的雪地上,看来还是很显眼。

如果别人经过这里,很可能也会看见这束头发的,却一定看不见这个人。这个人全身都已被埋在冰雪里,只露出了半边苍白的脸。这半边脸在他眼前一闪,快马就已飞驰而过。他没有停下来。他在亡命。

情绝人更绝的绝大师,绝不会放过他的,现在很可能已追了上来。这次他们如果追上他,是绝不会再让他有机会逃走的,他绝不能为一个已经快冻死的陌生人停下来。

——但是那个人一定还没有死,还在呻吟。马行如飞,已奔出了很远,他忽然勒转马头,兜了回去。

一个人如果见死不救,他还有什么值得自己骄傲的?马如龙是个骄傲的人,非常骄傲。

连漆黑的头发都已结了冰,苍白的脸上更已完全没有血色。这个人居然奇迹般的活着。——一个人如果被埋在冰雪里,要过多久才会被冻死?

据说女人忍受饥寒痛苦的力量,要比男人强些。这个人,是女人,很年轻,却不美,事实上,这个女人不但丑,简直丑得很可怕。她的鼻梁破碎而歪斜,鼻子下是一张肥厚如猪的嘴,再加上一双老鼠般的眼睛,全都长在一张全无血色的圆脸上。这个女人看来就像是个手工拙劣的瓷人,入窖时就已烧坏了。

现在她虽然还没有死,要活下去也已很难。如果有一杯烧酒,一碗热汤,一件皮裘,一个医道很好的大夫,也许还能保住她的命。可惜现在什么都没有。

马如龙自己身上的衣服已不足御寒,自己的命也未必能保住。他已经尽了心,现在实在应该抛下这个其丑无比的陌生女人赶快走的。但是他却将自己身上惟一一件可以保暖的干燥衣服脱下来,裹在她的身上,把她的身子紧紧包住,用自己的体温去暖她。

——男人最大的悲哀是“愚蠢”,女人最大的悲哀却是“丑陋”。一个丑陋的女人,通常都是个可怜的女人。马如龙非但没有因为她的丑陋而抛下她,反而对她更同情。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就绝不会眼看着她像野狗般冻死。但是他并不知道把她带到哪里去,现在他自己也已一无所有,无处可去。

这时天已黑了。寒冬的夜晚不但总是来得特别早,而且总是特别长。

第四回 长 夜

夜。漫长的寒夜刚开始。马如龙拾了些枯枝,在这残破的废庙里找了个避风的地方,生起了一堆火。

火光很可能会把敌人引来,任何人都知道,逃亡中是绝不能生火的,就算冷死也不能生火。但是这个女人实在需要一堆火,他可以被冻死,却不能让这个陌生的女人因为他畏惧敌人的追踪而被冻死。他宁死也不做这种可耻的事。

火堆生得很旺。他将这女人移到最暖和,最干燥的地方,他自己也同样需要休息。他刚闭起眼睛没多久,忽然听见有个人尖声问:“你是什么人?”

这个女人居然醒了。她不但丑得可怕,声音也同样尖锐可怕。马如龙没有回答她的话。现在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一个亡命的人,既没有未来,也没有过去。他慢慢的站起来,想过来看看这女人的情况,是不是能走能动,能不能再活下去。谁知这女人却忽然从火堆旁抄起一根枯枝,大声嚷道:“你敢过来,我就打死你!”他冒险救了她的命,这个奇丑无比的女人却好像认为他要来强奸她。马如龙一句话都没有说,又坐下。

这女人手里还紧紧握着那根枯枝,用一双老鼠般的眼睛狠狠盯着他。

马如龙又闭上了眼睛。他实在懒得去看她,这女人却又在尖声问:“我怎么会到这里来的?”马如龙也懒得回答。

这女人总算想起了自己的遭遇,所以才问道:“我刚才好像已经被埋在雪堆里,是不是你救了我?”

马如龙道:“是的。”

想不到这女人又叫了起来:“你既然救了我,为什么不把我送到城里去找个大夫?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破庙来?”

她的声音更尖锐:“你这种人我看得多了,我知道你一定没有存好心。”

马如龙本来已几乎忍不住要说:“你放心,我不会强奸你的,像你长得这副尊容,我还没兴趣。”但是他没有说出来。这女人的脸在火光下看来更丑,他不忍再去伤她的心。所以他只有缓缓叹了口气,道:“我没有送你去找大夫,只因为我已囊空如洗。”

这女人冷笑道:“一个大男人,怎么会混成这种样子,穷得连一文都没有,一定是因为你好吃懒做,不务正业。”马如龙又懒得理她了。这女人却还不肯放过他,还在唠唠叨叨的骂他不长进,没出息。

马如龙忽然站起来,冷冷道:“这里的枯柴,足够你烧一夜,等到天亮,一定会有人找到这里来的。”

他实在受不了,只好走。

这女人却又尖声嚷叫起来:“你干什么?你想走?难道你想把我一个孤苦伶仃的弱女子,抛在这里不管了,你还算什么男人?”她这样子实在不能算是个“弱女子”,可惜她确实是个女人。

这女人冷笑道:“你是不是怕我的对头追来,所以想赶快溜之大吉?”

马如龙忍不住了,他问道:“你有对头?”

这女人道:“我没有对头?难道是我自己把我自己埋在雪堆里的,难道我有毛病?”

马如龙又慢慢的坐了下去。他并没有问她,对头是谁?为什么要来追你,他只知道现在绝不能走了。一个弱女子,被人埋在冰雪里,被人追杀,一个男子汉既然遇到了这种事,就绝不能不管。

这女人又问道:“现在你不走了?”

马如龙道:“我不走了。”

这女人居然道:“你为什么不走了?是不是又想打什么坏主意?”马如龙居然笑了。他实在忍不住要笑,像这样的女人实在少见得很,想不到他居然在无意间遇到一个。他不笑又能怎么样,难道去痛哭一场?难道去一头撞死?

这女人又尖叫道:“你一个人偷偷的笑什么?你究竟在打什么鬼主意?说!”

马如龙什么都没有说,因为破庙外已经有人在说道:“他不会说的,这位马公子心里在打什么主意,从来都不会说出来的。”火光闪动中,一个人慢慢的走了进来,赫然竟是彭天霸。

彭天霸手里还拎着那件银狐皮裘,用左手拎着。他的右手里提着的是把刀,一把已经出了鞘的刀,五虎断门刀。可惜这女人既不认得他这个人,也不认得他这把刀。她一双老鼠眼般的眼睛立刻又瞪了起来,大声道:“你是谁?”

彭天霸道:“我是条猪。”

这女人道:“你虽然长得胖了些,比猪好像还瘦一点。”

彭天霸叹了口气,道:“只可惜我比猪还笨一点,所以,才会接下他这件银狐裘。”

这女人显得很意外,问道:“这是他的?”

彭天霸道:“是。”

这女人道:“他为什么要把这么好的东西给你?”

彭天霸道:“因为他要用这件皮裘拿住我的手。”

这女人道:“是你用手拿住这皮裘,还是这皮裘拿住你的手?”

彭天霸道:“都是一样的。”

这女人道:“怎么会一样?”

彭天霸道:“不管是这皮裘拿住了我的手,还是我的手拿住这皮裘,反正我这只手上已经有了东西,既不能拔刀,也不能发镖了。”他的飞虎追魂镖,也和他的五虎断门刀同样可怕。

这女人却不懂:“他为什么不让你拔刀,又不让你发镖?”

彭天霸道:“因为他要逃走。”

这女人道:“他为什么要逃走?是不是因为你欺负他?你为什么要欺负人?”

彭天霸只有苦笑。他终于发现自己跟这女人说话,实在不是件明智之举。他立刻沉下了脸,冷冷道:“马公子,这次你用不着再逃了,这次我们三个人分成了三路,现在只有我一个人,你不妨把我也杀了灭口。”

马如龙没有开口,这女人却抢着道:“他不会杀你的,他是个好人。”

彭天霸道:“他是个好人?”

这女人道:“他当然是个好人,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他这样好的人,你敢碰他,我就打死你。”

彭天霸笑了,冷笑,想不到这女人忽然扑了过来,抱住了他的膀子,大声道:“我替你挡住他,你快走。”

马如龙没有走。她也挡不住彭天霸,彭天霸的臂一振,她就倒在地上。

彭天霸道:“你说的话太多了,一定累得很,还是躺一躺的好。”他轻轻一脚踢出,踢住了她的晕穴,把手里的狐裘盖在她身上。

马如龙眼睛盯着他手里的刀,等着他出手。想不到彭天霸反而把刀又插入了腰边的刀鞘,伸出一双手来烤火。他知道马如龙逃不了的,在出手之前,先使双手的血脉畅通。这老江湖的镇定与沉着,让人不能不佩服。

马如龙居然也很沉得住气,既没有显得焦躁不安,也没有抢先出手。

火势已弱。彭天霸又加了几根柴木在火堆里,才缓缓地说道:“你可知道我跟你三叔是朋友?”

马如龙道:“嗯。”

彭天霸道:“他生前是不是曾经在你面前,说起我的事?”

马如龙道:“嗯。”

彭天霸道:“他有没有说起过,我跟他怎么交上朋友的!”

马如龙道:“没有。”

彭天霸道:“我们是不打不相识。”他笑了笑,又接道:“你三叔是个极骄傲的人,当然不会在你面前,提起这件事。”

马如龙道:“为什么?”

彭天霸道:“因为我的聪明才智虽然比不上他,可惜他的兴趣太广了,琴棋书画,什么他都要去学一学,练剑的时间当然就不会有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