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上有人在叫:“船上那位公子的酒钱一共是一两七钱,还没有赏下来。”

  白衣丽人笑道:“公子的酒钱,我……”

  段玉赶紧道:“不行,不必客气,我这里有。”

  要女人付酒钱,那有多难为情。

  段玉公子出手救人,难道是为了要别人替他付酒钱?

  这种事是千万不能让人误会的。

  段玉立刻抢着将荷包掏出来,慌忙中一个不小心,银票和金叶子落了一地,连那柄碧玉刀都掉了下来。

  幸好这白衣丽人并没有注意到别的事,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好像已被段玉的酒窝吸住了,再也不愿意往别地方去看。

  陈年的竹叶青确是好酒,颜色看来已令人舒畅,就仿佛是情人的舌头。

  这白衣丽人正伸出小巧的舌头,直舔着嘴唇。

  段玉赶紧低下了头喝,喝完了这杯酒,他才想到这一下子,已将第一、第四、第五、第七,这四条戒律全都犯了。

  要命的是,这艘画舫不知何时竟已荡人湖心,他要走都已来不及。

  何况她现在已将他当做朋友,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已告诉了他:“我姓花,叫夜来。”

  花夜来。

  好美的姓,好美的名字。

  好美的月色,好美的春光,好美的酒。

  所有的一切事,仿佛都美极了,段玉在心里叹了口气,决定将自己放松一天。

  每个人都应该偶尔将自己放松一下子的,你说是不是?

  何况他今天做的,又不是什么坏事——谁能说救人是坏事?谁能说喝杯酒是坏事?

  段玉立刻原谅了自己。

  原谅自己岂非总比原谅别人容易?

  所以段玉不醉也醉了。

  明月。

  西湖的月夜,月下的西湖,画舫已泊在杨柳岸边。

  人呢?

  人在沉醉,人在沉睡。

  段玉只知道自己被带下了画舫,被带人一间充满了花香的屋子里,躺在一张比花香更香的床上,却分不出是梦是醒。

  旁边仿佛还有个人,人也比花香。

  是不是夜来香?他分不清,也不愿分得太清。

  管它是梦也好,是醒也好,就这样一份朦朦胧胧,飘飘荡荡的滋味,人生又有几回能够领略得到。

  夜很静,夜凉如水。

  风吹着窗户,窗上浮动着细碎的花影。

  旁边仿佛有人在轻声呼唤:“段公子,段玉,玉郎。”

  段玉没有回答,他不愿回答,不愿清醒。

  但他却能感觉到身旁有人在转侧,然后就有一只带着甜香的手伸过来,像是在试探他的呼吸。

  他的呼吸均匀。

  手在他脸上轻轻晃了几下,人就悄悄地从床上爬了起来。

  比花更美的人。

  长长的腿,细细的腰,乌云般的头发披散在双肩,皮肤光滑得就像是缎子。

  连月亮都在窗外偷窥,何况人?

  段玉悄悄地将眼睛睁开一线,忍不住从心里发出了赞赏之意。

  幸好他没有将这赞美说出口来,因为他忽然发现花夜来竟悄悄地提起了他的衣裳,用最轻巧的手法,将他衣袋中的荷包拎了出来。

  然后她就悄悄地走到窗口,窗台上摆着几盆花,是不是夜来香?

  她迟疑着,居然将第二盆花从花盆里提了起来,带着泥土一起提了起来。

  然后她就用最快的动作,将段玉的荷包塞人花盆里,再将花摆进去,将泥土轻轻地拍平。

  现在谁也看不出这盆花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了。

  她轻轻吐出了口气,转回身来的时候,脸上不禁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她笑得真甜,简直就像是个天真无邪的孩子。

  只可惜段玉这时已不能欣赏。

  他已闭起了眼睛,鼻子里甚至发出了一种轻微均匀的鼾声,正是喝醉了的人发出的那种鼾声。

  花夜来站在床头,满意地看着他,悄悄地爬上床,用一双光滑柔软的手臂将他抱住。

  现在她似乎已希望他醒过来了。

  段玉当然没有醒。

  她轻轻叹了口气,忽然低声哼起了一首歌曲,唱的仿佛是:

  “哎呀,可怜的小伙子,他为什么要贪睡呢?”

  她低低地哼着,呼吸越来越重,压在段玉身上的手臂也仿佛越来越重。

  她睡着了,带着满心得意和欢喜睡着了。

  风吹着窗户,窗上浮动着细碎的花影。

  段玉慢慢地翻了个身,轻唤道:“花姑娘,花夜来。”

  没有回应。

  她的呼吸沉重而均匀,她毕竟也喝了不少竹叶青。

  段玉又等了很久,才悄悄地爬起来,拿起了他的衣裳,悄悄地走到窗口。

  窗纸已有些发白了。

  段玉提起了那盆花,也用最快的手法,将花盆里的东西全都倒在他的衣服里。

  然后他再将花摆进去,将土拍平。

  他脸上也不禁露出了得意的微笑,但转身看到她时,心里又不禁有些歉意。

  这善良的少年人,从不愿令别人失望的,何况是这么样一个美丽的女人。

  他悄悄地走过床前,随便提起了他那双精致的小牛皮靴子。

  床上的人儿忽然翻了个身,呢喃着道:“你起来干什么?”

  段玉勉强控制着自己的心跳,柔声道:“我要早点走,一早我还要赶路。”

  床上的人点点头,眼睛还是睁不开,含含糊糊地说道:“回来时莫要忘记再来看我。”

  段玉道:“当然。”

  其实他当然也知道,明天她一定不会在这地方了。

  床上的人满足地叹了口气,很快就又睡着。

  她当然想不到这迷迷糊糊的少年人会发觉她的秘密,现在只希望他快走。

  花盆下面实在是个藏东西的好地方。

  他若没有恰巧看见,第二天早上醒来,发现自己东西不见了时,也没法子说是她拿的。捉贼要捉赃,这道理他也懂的,当然只有吃定这哑巴亏了。

  何况这种事根本就没法子说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