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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他赔偿,要钱没有,像《眉来眼去剑法》、《三天速成螳螂步》和《霜之哀伤火之高兴》这种杂书倒有大大一堆。

郑薇绮有特殊的沟通技巧,当即接话:“姑娘可是想要钱财?我等下山匆忙,身上只带了几百灵石,恐怕难以让姑娘满意。”

贺知洲闻言冷冷一笑。

区区几百灵石,对他而言根本不算钱。

——那是命啊!!!

苍天可鉴,他之所以答应宁宁来浮屠塔,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想赚点私房钱,没想到法宝机缘还没掉,自个儿就先折了全部家当。

他心情忐忑,却听那绿衣姑娘哑声道:“我不要钱。你们当真是修道之人?”

郑薇绮点头:“正是。”

玄虚剑派名声极大,有时说明身份反而会招惹不必要的麻烦。因此她淡声补充:“我们虽然来自小门小派,但若是姑娘有什么难处,大可直言不讳。”

“就算是小门派,弟子也理应降妖伏魔、救济苍生。如今我又成了诸位的债主,若是想请各位帮个小忙,你们自然没有推脱的道理,是不是?”

此言一出,四人皆露出了恍然的神色。

好在浮屠塔不算太小气,虽然被贺知洲的一通骚操作扰了局,还是能不计前嫌地给出线索。

既然绿衣姑娘是个重要角色,那么她口中的“帮个小忙”,就一定与这层塔的主线剧情密切相关。

见他们没有拒绝,绿衣姑娘深深吸了口气,胡乱抹了把湿漉漉的脸,等袖子放下去,已分不清脸上的水渍究竟是眼泪还是雨滴。

她看上去涉世未深,应该是个出生于富裕之家的娇小姐,眼睛里尽是被娇宠出的娇纵与天真:“我叫陈露白,此番之所以想要各位出手相助,是因为府里发生了一起怪事。”

她没用“家”,而是用了“府”。

看来这位陈露白小姐出身的确不低。

“我爹是这鹅城的县令,家中有一兄长。”

陈露白从柳树下拾起雨伞,在瞥见贺知洲时,忍不住又是眼角一抽:“兄长与嫂嫂成婚半年,平日里琴瑟和鸣、如胶似漆。可就在五日之前,府中突然生出一则传闻,声称一名家仆夜半三更去井边打水,竟看见——”

宁宁凝神屏息,细细听她叙述。

“他竟看见我那嫂嫂独自站在井边,双手放在脖颈之后,轻轻一拉,整具身体的皮肉便尽数剥离,像衣服一样落了下来!”

陈露白说着打了个哆嗦,露出无比嫌恶的表情:“而在那皮肉之下,只有一具沾了血的嶙峋骨架,一边咔咔咔地活动着身体,一边将皮肉放进水里细细清洗——那就是个彻彻底底的妖怪!”

宁宁与贺知洲对视一眼,缓声继续问她:“但这只不过是流言而已,姑娘既出此言,有没有决定性的证据?”

“诸位有所不知,我兄长是纯阴之体,算命先生说,这种体质最讨妖魔喜欢。”

陈露白似是有些恼,咬了咬牙:“自从流言传开,我爹便在城中找来了最信得过的一位道长。道长开坛做法,虽然并未逼那妖物现出真身,却让她在那之后昏迷了整整一天一夜,昨日醒来后,亦是口不能言、虚弱非常,想必是被道法所伤。”

她说罢眼底闪过一丝希冀,哭腔少了许多:“不知各位可曾听闻过关于此种妖魔的传说?”

世间妖物千奇百怪,他们又是常年待在山上的年轻弟子,自然不会了解这种市井之间的玄奇小妖。

在一阵面面相觑的沉默后,竟是裴寂开了口。

“许是画魅。”

他语气很轻,在感受到宁宁投来的惊异目光时薄唇轻抿,顿了顿,才继续开口:“我也只是在童年时偶然听过。传说这种妖乃是惨死女子的执念所生,若是遇见鹣鲽情深的夫妻,便会心生妒忌、在薄皮之上描绘出妻子的模样,并代替她陪伴在丈夫身边。”

宁宁很少听他讲这么多话,笑着发问:“那原本的那位妻子呢?”

“会被藏匿于阴寒之地,供画魅日复一日地比照着完善画皮。等画皮与原身一模一样,便到了她的死期。”

裴寂道:“画魅不但汲取男子阳元,还会为祸一方,致使家破人亡。只是——”

他轻轻皱了眉,语气里没有太多起伏:“画魅修为不高,不过是市井小妖。”

后面的话他没说出口,宁宁却心领神会地明白了其中深意。

据郑薇绮所说,这一层塔难度极高,令不少弟子焦头烂额。如果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画魅小妖,显然过于简单了些。

如今的局势越是明朗,就愈发显得离奇诡异。仿佛一切都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平静,幽深海底之下,掩藏着汹涌的滔天巨浪,不知在什么时候会将他们一并吞噬。

可当下线索寥寥,他们处于被剧情推着走的被动状态,只能先答应陈露白的请求,跟她去陈府中看一看。

小姑娘闻言终于咧嘴笑了起来,不再是之前那张被抢了五百万彩票的脸:“一言为定!我现在就带你们去看看那妖物!”

贺知洲见她神色缓和,为了挽回自己在NPC心里的形象,上前一步故作高深道:“陈姑娘,我察觉到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恐怕其余人都未曾想过。”

陈露白还是有点怵他,百般不愿地回头看他一眼,听贺知洲沉声补充:“家仆曾说,见到画魅把画皮放进井中清洗,那你们日常所用的水,岂不是——”

陈露白的脸色陡然一崩。

像瘫倒的积木似的,迅速垮成一堆凌乱且疲颓的五官。

“姐姐。”

她头皮发麻,强忍着恶心拉了拉郑薇绮衣袖,努力不去看他:“你们之所以下山,是不是为了除妖赚钱,给那位公子治疗脑疾?”

贺知洲:?

这剧情不对吧。

她不应该夸他聪明又细心,然后说出那句经典台词,“华生你发现了盲点”吗?

被陈府大少爷拦在房门外,是宁宁意料之中的事情。

陈府不愧是书香门第,宅邸内采用了仿园林式设计,翠色浓浓,在雨雾中化成一团团破碎的碧玉,点缀于小桥流水、青瓦白墙之上。

一行人跟着陈露白大摇大摆地进了府,一路上听她絮絮叨叨:“兄长对嫂嫂用情极深,自从爹爹趁他离家做了法,被他知晓后,就一直守在嫂嫂身旁,不让别人靠近。”

小姑娘说着露出了愤愤然的神采:“他怎么就不能听一听我们的话?要是真爱嫂嫂,就算觉得如今这个就是她本人,也应该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和我们一同查明真相。”

穿过一座石制小桥与葱茏竹林,整座府邸最为幽静的地方,便是大少爷陈摇光的居所。

院子里的竹叶被雨水打得噼啪响,与之一同响起的,还有陈露白大大咧咧的敲门声。

过了好一会儿,房门被人从里面打开。

宁宁似乎有些明白,为什么陈露白要坚定地认为自家兄长受到妖魔蛊惑了。

眼前的青年大概二十上下,原本生了副眉清目秀的好相貌,脸色却苍白得过分。

一双眼睛里满含血丝,黑眼圈如同挂在眼底的墨团,还没开口说话,就先重重咳了几声。

听闻来意,更是一边剧烈咳嗽着,一边厉声斥道:“胡说!我夫人怎么可能会是妖物!都是那些江湖骗子一派胡言,凭空污人清白!”

贺知洲对着宁宁说悄悄话:“你觉不觉得,这人长得有点像那个,‘我真的一滴都没有了’的熊猫头表情包。”

他态度强硬,惹得陈露白咬牙跺了跺脚:“哥!”

“若是念及兄妹情谊,便不要再提此事。”

陈摇光站在门口,遮挡了屋子里的所有景象,只能闻见一股药香与檀香交织的味道。他说着狠狠瞪一眼站在最前面的贺知洲,语气不善:“诸位请回吧。要想见我夫人,除非从我身上跨过去。”

一阵沉默。

播音腔般的男音再度响起。

[眼看大少爷如此坚定,众人不由得纷纷露出失望之色。看来今日注定无法一探究竟,只能另寻他法,先去城中搜寻一些信息,等来日——]

它说到这里,忽然愣了愣。

然后再也没发出任何声音。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贺知洲突然上前一步,像只气势汹汹的大白鸭,与陈摇光四目相对。

然后在男人愤怒的目光下,悠悠举起双手。

而陈摇光的眼睛,也睁得越来越大。

修道之人是可以凌空跃起的。

——只见他跟前那个素未谋面的陌生男子双手手指自然弯曲,拇指与食指相贴,做成极度妖娆的兰花指形状。

继而手腕相靠,顺时针开始旋转,并且慢慢加速。

这是个类似于挑衅的动作,仿佛是为了报复陈摇光恶劣的态度,满脸都写着“我很高贵”。

而陈摇光不得不抬起头,看着那人的手腕转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手心手背前后翻转之间,如同哆啦A梦的竹蜻蜓,带领着身体也渐渐腾空而起。最终向上向前浮在空中,双腿一蹬,径直越过他的身体。

居然还真就像陈摇光亲口所说的那样,从他身上跨了过去。

——这人有病吧!!!

[风起,一瞬惊心;兰开,一舞倾城。]

旁白不愧是人工智障,要论智障程度,它一直很可以。不知道是无法识别当前剧情,还是被贺知洲辣了眼睛,一边发出咔擦杂音,一边深情朗诵:

[多年以后,陈摇光站在老宅门前,准会想起见到贺知洲缓缓升天的那个遥远的下午。白衣翩翩,他舞动的轨迹是那样美,美得叫人心疼。]

陈摇光渐渐放弃表情管理。

神态如同世界名画,哭泣的女人。

宁宁目瞪口呆。

救命啊!贺师兄他摇着花手飞走啦!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贺知洲稳稳落地,摆了个自认为帅气的姿势,朝他抱了抱拳:“多谢陈兄,那我就不客气了。”

旁白:……

旁白:你快给我站住!!!这不是应该出现的剧情!!!

第34章

陈摇光恐怕怎么也不会想到, 自己会在某一天, 某个不经意的瞬间, 以某种完完全全意想不到的方式,在大庭广众之下蒙受此等胯下之辱。

他年纪轻轻,却已经承受了太多太多。

宁宁与屋子里的贺知洲遥遥对望一眼, 很有礼貌地询问陈家大少爷:“陈公子,你还需要我们每个人重复一遍刚才的动作吗?”

陈摇光:……

你们滚啊!需不需要再重复一遍,难道你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但他好歹是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竭力强忍着哽在喉头的痛骂,扯了扯嘴角:“不用。”

然后主动往身侧一偏,让出一条进入房间的通道, 目光飘忽之间, 落在那一把把尚未出鞘的长剑上。

很好, 这群人腰间都别着剑。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剑修, 果然不同凡响, 名不虚传。

宁宁道了谢,缓步走进跟前弥漫着药草气息的房屋。

屋子里没有点灯,在雾雨朦胧的天气里, 便难免显得有几分昏暗。破门而入的雾缭绕着香炉里溢出的白烟,冷气氤氲, 寂静无声,暗色悄然蔓延,凭空生出恍如梦境般的不真实感。

雕花木床覆盖下重重的漆黑影子,窗外竹影阑珊, 从缝隙里偶尔落进几缕浅淡的微光,将床上的景象渐渐照亮。

她看见一个面色苍白的女人。

起初只是遥遥见到一张侧脸,在暗不见光的房屋里,那女子莹白的皮肤恍如美玉。

黑暗替她勾勒出云烟般散开的长发、笔挺小巧的鼻梁与单薄如纸的唇,饶是宁宁看了,也不由得心下一动,暗暗夸赞一声美人。

只可惜美人的脸色与她丈夫一样糟糕,与后者不同的是,陈家少夫人的面上弥漫着高烧般的红晕,如同将傍晚的落霞悄悄偷来,染在她的额头与脸庞。

陈露白告诉过他们,少夫人叫做“赵云落”,当真人如其名。

察觉到有人进屋,赵云落疲乏地睁开双眼,从枕头上微微侧过脑袋。

她的双眼因痛苦与乏力混浊一片,见不到丝毫生机,像是随意找了两颗纯黑色的玻璃珠拼装在脸上。

见到突然闯入的陌生人时,轻轻咳了一声,听不出什么情绪:“诸位可是前来降妖?”

赵云落表现得温和有礼,贺知洲便也收敛了之前吊儿郎当的模样,有些局促地笑了笑:“夫人想岔了。我们只是听闻府里常有怪事发生,便想着前来探查一番,看看有没有什么猫腻。”

“陈府里的猫腻,可不就是我么?”

她居然也不气恼,带了些许倦意地垂着长睫:“公子不必隐瞒,我心里有数。”

“此事尚无定论,我们并未认定少夫人便是妖物。”

宁宁赶忙上前圆场:“只是如今流言四起,少夫人若是想洗清嫌疑,还请多加配合。”

陈摇光闻言大步走到床边,用身体将赵云落挡住,口气依旧不耐烦:“内人今日身体不适,恐怕无法为诸位提供线索。”

“无碍,夫君。”

没想到竟是赵云落本人接下他的话,勉强从床上撑起身子,靠坐在床头。她又咳了声,颊边病态的嫣红更加明显:“早日解除误会也好。各位若有什么想知道的,便直言不讳问出来吧。”

赵云落如此配合,反倒出乎宁宁的意料。

身旁的陈露白轻哼一声,朝她讲悄悄话:“这妖精又在装无辜!她以为装作这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就不会有人怀疑了么?”

贺知洲没听见这番话,心里已经对这位温柔懂礼的年轻姑娘生出些许好感:“少夫人,你可曾半夜时分去过井边?”

“我自小便怕黑。”

赵云落捂着胸口轻轻蹙眉,语气因乏力而显得有些飘忽:“这件事夫君也知道。我连夜里独自入睡都不敢,又怎会如传言里所说的那样,一个人去往井边?”

陈露白又是一声冷哼:“怕黑的是我嫂嫂,可不是你。”

贺知洲思忖片刻,又道:“那夫人又为何会在道长开坛做法后大病不起?”

这个问题引出一阵短暂的沉默。

赵云落面露难色,再开口时带了几分犹豫:“这件事我也不知。当日做法后,本来一切安然无恙,不料我却在夜里咳血而醒,从此——咳!从此病情愈发严重,夫君亦患上了同样的病症,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可是,”眼看床上的女人又咳出一口鲜血,贺知洲的语气软了许多,“少夫人,你近日有没有察觉身边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也许——”

“够了!”

陈摇光轻轻为她拭去唇角血迹,瞪着贺知洲沉声道:“夫人生了重病,本就受不得打击,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害她至此,究竟是何居心!”

“你、你凶我干嘛。”

贺知洲梗着脖子板着脸,用最理直气壮的语气说出最怂的话:“就算我当真害了你夫人,那你也应该去害我夫人,这样才能两清啊。冤有头债有主,懂不懂?”

神他○冤有头债有主。

这是哪个旮瘩来的逻辑鬼才。

陈摇光气急败坏,实在不想再与此人有任何纠缠,当即下了逐客令:“内人身体欠佳,各位既然如愿见了她,还是请回吧。”

他说得斩钉截铁,怀中的美人又实在娇弱不堪,哪怕是厚脸皮如贺知洲,也找不到什么借口继续留下。

满屋寂然之间,忽然自角落里响起一道清澈的少女声线。

——宁宁上前几步,嘴角带着意味不明的浅笑,从储物袋中拿出一个小瓶:“贺师兄问完了,我这儿可还有一门法宝。下山之前师傅特意交给我这瓶化妖水,声称将它涂抹于皮肤上,于人而言与凉水无异,但若是妖魔鬼怪触及它,便会有如烈火焚身、痛苦不堪。”

除了裴寂,一同进入浮屠塔的另外两人都露出十足困惑的神色。

这劳什子“化妖水”他们从未听闻,若是真有此等宝物,恐怕世上的捉妖师们得集体去喝西北风。

毕竟一遇到怪事便天女散花地洒上一瓶,不愁妖魔不现身。

陈摇光亦是露出了有些困惑的目光,不动声色地看向妻子,耳边传来宁宁悠然的声线:“化妖水十分珍惜,我滴上一滴在少夫人手背之上,看看她是各种反应,如何?”

赵云落与夫君对视一眼,似是下了某种决心,抿唇点头。

于是宁宁拿着瓶子走向前。

她行得很快,鼻尖上的药味越来越浓,一旁的白烟寥寥升起,遮掩住鸦黑色的长睫。

坐在床边的陈摇光忽然伸出右手,沉声道:“内人不便与外人接触,涂药一事,还是由我来吧。”

宁宁点点头,把瓶子递给他。

就在两手交接的一瞬间。

许是被朦胧的烟气遮挡了视线,两人的动作竟出现了一段短暂的错位。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宁宁松开手时,陈摇光竟然尚未把瓶子握紧。白色的小圆瓶顺势滚落,瓶口有灰白色的液体一股脑涌出,其中几滴溅在陈摇光手背上。

一声清脆的巨响。

盛有化妖水的圆瓶骤然碎裂。

“陈公子!”

宁宁大惊失色:“你没事吧?”

“这水只对妖魔有效,于我而言自然无碍。”

陈摇光神色淡淡地将水渍拭去,看向地上的一片狼藉:“抱歉,化妖水恐怕……”

“没关系,师傅说过,这是种于修道无益的捷径,这会儿摔碎了,或许是上天有意让我勤学苦练,不要总想着耍小聪明。”

宁宁倒是不怎么在意,俯身正要将碎裂的瓶身拾起,跟前忽然出现了另一只修长的手臂。

——裴寂不知什么时候走上前来,面无表情地帮她从化妖水中捡起圆瓶。

化妖水的模样极为古怪,本身是一汪浅灰近白的液体,却好像开水般时刻沸腾着,鼓起一个又一个圆润的泡泡。

不愧是仙家秘宝,与凡间的寻常用水截然不同。

正如宁宁所说的那样,黑衣少年即便碰到了那些液体,也并没有丝毫神情波动,仿佛触碰的只不过是普通凉水,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

“化妖水没了用处,看来只有从长计议。”

宁宁抬眸看一眼裴寂:“那我们先行告退,还望二位多加保重。”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出了陈摇光的院落,刚来到迎客厅坐下,陈露白就开始不停嚷嚷:“真不愧是成了精怪的妖女,居然把我哥骗得团团转!”

停了会儿,又瞪大眼睛看向宁宁:“宁姑娘,依我看来,兄长他定是故意摔坏你的化妖水——说不定他早就知道那是个妖怪,却一直护着她!”

“这也并非没有可能性啊!”

贺知洲恍然大悟,猛地喝下一大口茶:“你们看啊,他就算知道夫人很可能是妖物,也一直排除万难地护着她,不让任何人靠近,更不允许道士做法。这这这、这不摆明了告诉所有人,‘虽然我觉得她有问题,但我就是不会让你们来搅局伤害她’吗!”

话本贩子郑薇绮与他一拍即合:“原来如此!这妥妥是个人妖相恋的爱情故事啊!说不定打从一开始,与大少爷坠入爱河的就并非赵小姐,而是披着她画皮的画魅。两人人妖殊途,却历经艰难险阻终成眷属,没想到突然有天画魅前去井边清洗,不小心被家仆发现了藏匿已久的真相。”

简直是修真版肉丝与夹克,就差陈老爷冷冷递给她一张钱庄的支票,面无表情地来上一句:“五百万灵石,离开我儿子。”

他们俩说得有来有回,陈露白听罢变了脸色,很有娇纵千金架势地狠狠一拍桌子。

“不成!就算他们真心相爱,那女人也不能留!你们不知道,除了我哥以外,爹爹和我的身体也是每况愈下,不但体虚还十分嗜睡,再这样下去,整个陈家就全完了!”

这倒是大家都不知道的事情。

人妖殊途,注定不为世人所容,可怜可怜。

郑薇绮听罢敛了神色,带了些好奇地看向自家小师妹:“宁宁,你的化妖水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我怎么从未听过?”

宁宁正在储物袋里翻找着什么,轻轻抬眸与她对视,虽然出声应答,却答非所问:“师姐,你们有没有想过,如果陈摇光当真知道画魅的真实身份,它又怎么会偷偷摸摸地去井边清洗画皮?”

简简单单一句话,便将他俩之前的长篇大论轰然推翻。

美好的爱情故事似乎已经成了不靠谱的泡沫云烟,郑薇绮还想听她继续分析,却见宁宁从储物袋里掏出一瓶伤药,朝身旁的裴寂勾勾手指:“手伸出来。”

裴寂抱着剑,闻言指尖微动,略有犹豫地僵直把手臂伸出来。

看见他手心的模样,郑薇绮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裴寂的手修长白皙、骨节分明,虽然遍布了练剑形成的老茧,却还是称得上好看。

只可惜如今的右手仿佛受了灼烧,泛起一片醒目的红与微微鼓起的水泡,在少年人白玉般的手心之上,便显出几分狰狞来。

“当时看见化妖水的时候,我就觉得似曾相识。”

贺知洲似乎想到什么,嘴巴圆圆地张开:“不会真是我想的那样吧?”

“就是你想的那样。”

宁宁一手拿着药瓶,另一只手的食指指尖涂了药,轻轻落在裴寂手心上:“CaO+H2OCa(OH)2。石灰遇水形成氢氧化钙,并持续放出剧烈的热量。”

她说罢顿了顿,指尖依次拂过裴寂的手心与指腹,声音低了一些:“你也猜到了?”

女孩的指尖柔软得不可思议,像棉花般落在皮肤上,携着清清凉凉的药膏,很大程度上缓解了伤口灼热的剧痛。裴寂低头望着她白皙的手背,不知是痒还是疼,手指下意识动了动。

然后他把视线挪开,看向另一边的桌面:“嗯。”

“如果只是石灰加水,不管是谁都会被烫到吧。”

贺知洲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但陈摇光却表现得轻轻松松,这岂不就证明他在刻意骗人?”

“陈府里的怪事,主要有三个疑点。”

宁宁擦完了药,习惯性地往裴寂手中吹了口冷气,惹得后者耳根一热,浑身僵硬地把手臂缩回。

承影恨铁不成钢:“你还行不行了裴寂?就吹一口气而已,至于这么大反应吗?”

裴寂不想理它,面色不改地在心里回了句:“至于。”

“第一个疑点,之所以会传出‘少夫人是妖’的流言,是一名家仆深夜前往井边,亲眼目睹了她将画皮放入井中清洗。”

宁宁道:“但这未免也太过巧合了吧?先不说两人为何会那样碰巧地刚好遇到,画魅作为一个深思熟虑想要取代原身的妖物,当真会犯下‘大摇大摆去井边褪下画皮,还被旁人无意窥见’这么低级的错误吗?”

“对哦。”

郑薇绮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如果我是画魅,一定不会采用那么危险的法子。清洗画皮还不简单?等陈摇光出门后打一盆水,自己在房中就能解决。”

“不错。如果我们换个思路,将之前的推测一并舍弃,从另一个角度看问题——”

宁宁顿了顿,杏眼中漾起一抹亮色:“要是画魅被那家仆发现并非偶然,而是有意为之呢?”

这回轮到贺知洲坐不住了:“有意而为之?图啥啊?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是个妖怪?”

哪知宁宁竟眯眼笑了笑:“如果你口中的这个‘她’是指少夫人,那就的确如此。”

……想要让别人知道,少夫人是个妖怪?

“你是说,”他怔了怔,“有人想要嫁祸?”

“假设家仆所言不虚,那宅子里必然栖息着一名妖魔。至于那妖物究竟是谁,就要说到第二个疑点。”

宁宁说着望一眼裴寂,没想到对方也在淡淡看着她,于是勾唇笑笑,继续说:“根据裴寂的说法,画魅身披的画皮是按照原身一笔一划描绘而出。如果少夫人并未被替换,那画魅究竟是以怎样的身份与她接触,才能对她的模样烂熟于心,将她画得那么惟妙惟肖呢?”

“不、不会吧。”

贺知洲终于露出了震惊的神色:“你是说……枕边人?”

——那岂不就是陈摇光了吗?!

“第三个疑点。”

宁宁比了个“三”的手势,言谈间不紧不慢:“虽然我们与陈摇光本人接触甚少,但从他妹妹陈露白的话里,还是能找到许多不对劲的地方。”

从宁宁开始出声说话起,陈露白的脸就一直惨白一片。此时双唇上下颤抖个不停,听见自己的名字,更是下意识往后瑟缩了一步。

“对啊!有件事我纳闷了很久。陈姑娘说过,她兄长虽然极爱嫂嫂,出了这档子事后,却一直拒绝开坛做法,甚至杜绝了外人与赵云落的全部接触。”

郑薇绮没做多想,脱口而出:“他难道就一点也不担心,如今的赵云落当真是妖物,而真正的夫人危在旦夕吗?”

“没错!”

贺知洲附和着点头:“如果喜欢一个人,就算无条件信任她,可一旦得知她很可能身处危险境地,还是会想方设法地把一切调查清楚。”

两个名副其实的单身狗,在谈论爱与不爱的问题上,倒是思维敏捷、稳如老狗。

“正因为他心里有鬼,所以才带着夫人闭门不出。为什么谢绝家人探望,更不愿意让修道之人进屋调查?”

宁宁抿唇笑笑:“表面上看起来,是不想让夫人的静养受到侵扰。可一旦掀开这层遮羞布,要是被谁不经意间发现,原来有问题的是他而非赵云落,那一切可就全完了。”

她说着顿了顿,喝了口桌上的龙井茶:“线索还不止这些。记得陈姑娘说过的一句话吗?‘爹爹趁兄长不在家时,特意请来道长开坛做法,却并未发现府里有妖魔的行迹’。”

这绝对是最有分量的石锤,简直是一句再明显不过的提示。

既然家中确有妖物,而道长却并未察觉任何蛛丝马迹——

贺知洲心头一惊:“正因为他不在……所以才没能找到妖魔行踪!”

郑薇绮面色微沉:“还有之前贺师兄向少夫人问话,问到‘近日身边可有蹊跷之事’,陈摇光便火急火燎打断了对话。或许……正是因为害怕少夫人提及他最近的异常,从而暴露身份。”

“也就是说,被画魅取代的并非赵云落,而是陈府里的大少爷陈摇光。”

宁宁望一眼陈露白颓败的脸色,口中继续道:“画魅为祸一方,往往害得原身家破人亡。他先是幻化成陈摇光的模样,再绘制出一张与少夫人一模一样的面皮,把嫌疑尽数嫁祸给她。到时候赵云落百口莫辩,与陈老爷陈姑娘一同被它汲取阳气、精疲力竭而死……”

“到那时候陈家独剩他一人,哪里还有谁能分辨出来,他根本不是真正的大少爷陈摇光?”

话音缓缓落地,在场所有人皆是后背一凉。

煞费苦心想要找寻的妖物竟一直都潜藏在身边,众人不久前还与它有过近距离的交谈。

而对于病榻上的赵云落而言,恩爱有加的枕边人居然心怀不轨,看似对她百般呵护,实则每一步棋,都是在把她往死路上逼。

一想到近在咫尺的单薄皮肉之下,竟然隐藏着那样一副心机深沉、杀气腾腾的骨架,就让人难以抑制地头皮发麻。

“我本来只是怀疑,没有确切证据。于是趁着贺知洲吸引了陈摇光注意力的时间,从储物袋里拿出石灰与水混合,并编造了所谓‘化妖水’的谎言。”

宁宁又喝了口水:“陈摇光身为画魅,必然不可能让我把化妖水用在赵云落身上——毕竟一旦证明她并非妖物,矛头就会转向府里的其他人,对于他来说大为不利。”

“所以你猜中他会故意摔破瓶子!你他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