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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下场有点惨,但人好歹没事,宁宁心下焦急,在师尊即将被带走时飞身向前,来到天羡子身边。

“宁——宁,寂——寂。”

天羡子目光混沌,抬眼见到宁宁时,原本石雕一样麻木的脸上终于多了一丝傻笑:“城主在找你。”

“我知道。”

宁宁心里百感交集,正色问他:“师尊,除了你之外,师姐和贺师兄去哪儿了?”

他的目光出现了短暂的呆滞,似乎是想起某段极为羞耻的丑事,目光狰狞着龇牙咧嘴,与头顶的马兄一起吭哧吭哧喘粗气。

“你们说完没?”

一名刑司使收了网,眼看要把天羡子往刑司院里押,他直到此刻才终于从愤怒里回过神来,在被迫转身离开的刹那,咬牙切齿地对宁宁说出五个字:

“记住,暖玉阁。”

暖玉阁。

从这几个汉字无比暧昧的排列组合,再加上林浔所言,那三人全和猴子一样手舞足蹈地跑去了百花深处,宁宁敢用裴寂的名誉发誓,暖玉阁必然是烟花之地的其中之一。

对于整个鸾城的百姓而言,“百花深”都是条极为特殊的街道。它无愧为绮丽梦幻的温柔乡,却万万不可放在明面之上细细言说,充斥着美酒、灯火与美人,夜夜笙歌,靡丽非常。

宁宁虽是头一回进入这样的场所,心里却并未觉得有什么异样,反而满带了好奇地左右打量,见到漂亮姐姐时,还会不由自主地扯一扯裴寂衣袖,示意他与自己一起欣赏美人。

——毕竟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修真界并未禁止风俗产业的发展,百花深处的姑娘们虽然社会地位不高,但也的的确确属于正规职业。有谁不爱千姿百态的漂亮大姐姐呢。

许是由于这会儿正值午时,此地并不像夜里那般繁华通明。放眼望去是一排排鳞次栉比的亭台楼阁,朱红色房檐映衬着雕栏玉砌,迢迢长道犹如千千网结,朝四面八方的巷道里蜿蜒而去,看不到尽头。

道路两旁的建筑堂皇富丽,轻纱帷幔偶有拂动,隐约可见房内的藤萝绿草、熏香阵阵。

无论街头巷尾,皆有男男女女相伴而行。

店铺之中也能见到许多孑然一身的女人,要么慵懒斜倚在房前招徕客人,要么站在窗纱之后怔然发呆,有个年轻的姑娘站在窗边浇花,与宁宁四目相撞时,朝她挥了挥手,勾唇露出一个毫不设防的笑。

她与裴寂一路寻找,没费多少功夫便来到暖玉阁门前——

按照规模来说,这幢雕甍画栋的建筑整整有其它楼宇的两倍之大,当之无愧是最为闪亮的那一颗星。

此地白日仍有客人往来,楼前迎客的女人一眼就瞥见他俩,有些诧异地挑了眉,咧嘴笑道:“二位可是要进来?”

星痕剑在秘境中受了些许磨损,被宁宁送入铁匠铺细细修补;裴寂则随身带着剑,再加上周身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冽气质,很容易能看出是个脾气不太好的剑修。

修道之人向来自诩清高,很少前来这样的场所,更何况他身边还带着个十分漂亮的小姑娘。

“姐姐,我们是来找人的。”

宁宁声音清泠悦耳,带了浅浅的笑,上前几步接近她时,闻见一股清雅梅香:“昨夜我们的师尊师兄与师姐都喝醉了酒,到如今也没找到踪迹,不知昨天晚上有没有剑修来过这里?”

一听此言,女人画像般从容的笑脸骤然凝固:“你们……认识昨夜那两人?”

两人。

宁宁眉心一跳,听她继续道:“你师姐并未前来此处,闯入暖玉阁的,是两个相貌颇为俊朗的年轻男人——那二人千方百计恳求我们将其收留,真真可谓使尽浑身解数,管事的红玉姐姐心软,便答应让他们留在了这儿。”

宁宁心下一喜:“多谢姐姐!不知他们如今——”

女人笑着摇摇扇子:“可惜你们来晚了。”

她生了双细长凤眼,看上去极为年轻,应该不到二十岁,云鬓被松松懒懒地挽在身后,微风拂过时,更衬得媚眼如丝、眸底微波轻荡。

声音亦是轻轻柔柔,如同一只柔若无骨的手在悄悄摩挲耳垂:“那两人今日都不见了,我们都不晓得他们的去向。”

宁宁的满腔期望倏然沦为泡影,露出了有些失落的表情。

鸾城如此之大,要想寻人可谓大海捞针。要是不尽快找到贺知洲与郑师姐,等那两位像师尊一样在众目睽睽之下发酒疯,他们本人乃至玄虚剑派的声誉可就彻底完了。

她正暗自苦恼,忽然听见身旁的裴寂道:“他们昨天夜里,可有提及什么有用的线索?”

他生得好看,哪怕一言不发走在街头,也能引来不少人的偷偷注视。女人定定看他一眼,眸底隐约浮起几分惊艳之色,末了又扭头望望宁宁,嘴角笑意更深:

“可巧,昨夜他们俩的行径实在离谱,我特意用视灵记录了一番,不知二位可有兴趣看上一看?”

宁宁一愣:“视灵?”

这玩意儿价格不菲,也并非寻常人会随身携带的东西。

“近日鸾城里不是时有女子失踪么?”

她不知想起什么,微微皱了眉头:“你们有所不知,最后一个不见的魏灵鸢,就是我们楼里的姑娘。从那以后人人自危,纷纷买了小刀符咒和视灵带在身边,或许有朝一日遇上险情,还能起些作用。”

宁宁一直对鸾城的连环失踪案很是上心,闻言急切道:“那位姑娘的失踪,可有留下什么线索?”

女人摇头,虽然嘴角还是含了笑,却露出些许无可奈何的苦涩之意:

“我们这些女人,尽是无亲无故、无父无母,若非红玉姐姐与之交好,见她几日未曾出现,特意登门拜访,万万不会发现她早已不见踪迹。”

宁宁皱了眉,低头细细思索:“百花深处鱼龙混杂,一旦入了夜,便很难发觉周围的猫腻,要想动手更是轻而易举。既然这里多是独居的孤女,说不定失踪之人……其实比现已查明的数量多得多。”

“正是!”

女人没料到她会对这件事如此上心,将音量拔高几度,咬牙恨声道:“我们早就想过这种可能,奈何刑司使的那帮人自诩高洁傲岸,不屑与我等来往,每回都只是匆匆走了过场,便声称毫无发现。”

看来即便是在相对唐宋元明清开放许多的修真界,烟花女子的地位也算不上高。

暖玉阁内静候客人的几个姑娘听见交谈声,其中一个上前几步,好奇问道:“莫非姑娘正在调查此事?”

“其实也称不上——”

宁宁挠挠头,她虽然对这件事儿很感兴趣,但从未认认真真地调查搜证,仅有的几条线索,还是从天羡子和裴寂那里听来的。

她说着顿了顿,没什么底气地补充一句:“但我会尽力试试。”

“真的?”

一个扎着辫子、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的女孩光着脚丫噔噔噔跑上前来,圆滚滚的两只眼睛被阳光晃得眯成缝隙:

“姐姐,你一定要把那个坏蛋揪出来!你不知道,灵鸢姐姐是个特别特别好的人,每天都会给我们买糖,我有次被客人当众欺负,也是她挺身而出帮了我——我听说道士请不来灵鸢姐姐的魂魄,说不定她现在还活着呢!”

女孩说得大大咧咧,全然没有意识到,请魂失败很有可能预示着另一种更为残酷的可能性:魂飞魄散。

宁宁身旁的女人低声斥道:“明月,休要无礼!”

她说罢就缓和了脸色,对宁宁与裴寂柔声笑笑:“抱歉,这孩子年纪小不懂事,我们绝无指使姑娘的意思。”

宁宁摇摇头:“无妨,她这样的心性倒也可爱。”

想了想,又道:“诸位与魏灵鸢姑娘熟识,不知可曾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何止是蛛丝马迹?”

又有个坐在不远处的女孩转过脑袋,朝她眯起晶亮猫眼,声线也像家猫般甜腻慵懒:“我们这儿的人,可是有不少都在怀疑那位城主夫人哟。”

宁宁一怔:“鸾娘?”

“姑娘你应当知晓,她在嫁给城主之前是个舞女。”

那女孩挑眉一笑,用手掌撑起下巴:“那时候……她可是暖玉阁的头牌。”

或许是大家对此达成了一致共识,这回没有人阻止她,少女便也毫无顾忌地继续讲:“因是女孩,她不到七岁便被爹娘送来此地,换了钱去养新生的弟弟。怎么说呢,像我们这种打小在花楼里长大的,谁都清楚其余人究竟是什么货色。”

她顿了顿,轻哼一声:“总而言之,楼里几乎没人喜欢她。”

宁宁好奇地继续问:“为什么?”

“心机深呗。”

她答得毫不犹豫,语气里显而易见地带了几分鄙夷:“她一心想当花魁,千方百计勾走了不少男人,其中不少是我们的常客——毕竟大家都在暖玉阁里做事,勉强称得上有几分情谊,这样明目张胆地抢生意,是不是有些太过分了?”

“还不止这些。”

见宁宁认认真真地听,另一个女孩随之接话:“自从她见到城主,整个像是变了一个人——按理来说,鸾娘从未上过学堂,不可能识字,但她竟常与城主吟诗作对,还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傻子都能看出来,这其中有大问题。”

小姑娘们叽叽喳喳地说,宁宁听得入迷,没想到话题到这里便戛然而止——

一道撕心裂肺的尖叫从暖玉阁楼道附近传来,等宁宁与其余人赶到声源处,不由一怔。

楼道旁杂物间的门被杂役打开,没想到屋子里除了堆积的扫帚抹布,居然还躺着个满目惊恐的女人。

她被脱去了外衫,只穿着内里凌乱的白袍,头上发饰同样被粗鲁地采摘一空,乌发乱得像一锅煮坏了的苗条,全身被麻绳死死绑住,嘴里还塞了块布。

当即有几个女孩大惊失色地跑上前去,匆忙为她解下绳索和口中棉布:“红玉姐姐,这是怎么回事?你此时不应该正在待客吗?”

“快,快去纪公子的房间……”

女人脸色苍白,紧紧握住猫眼女孩的手腕:“昨夜咱们收留的那男人还没醒酒,趁我不备将我关在此处,不但夺走衣物与首饰,还、还——”

她说着露出了极为惊恐的神色,大大瞪圆眼睛,气若游丝地模仿出那人当时癫狂的语气:“他还用很吓人的表情对我说:走开,让我独享经验!老娘才是花魁!”

宁宁:……

对了,贺知洲以前是做过花魁的。如今他喝醉了酒触景生情,很可能把暖玉阁当成曾经待过的花楼、把自己理所当然看作花魁,然后——

她已经猜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眼前又是一黑,开始猛掐人中。

与此同时,暖玉阁厢房内。

身为百花深处首屈一指的大花楼,暖玉阁内装潢堪称一绝。

轻纱低垂,熏香白烟摇曳,如雾气般朦朦胧胧地摇坠其间,清淡却令人入迷的香味似是拥有叫人昏昏欲睡的效用,迷醉非常。

一席纱帐将二人隔开,纪公子坐在纱外,隐约可见另一边红玉姑娘端坐的轮廓。精雕细琢的木床就在不远处,从他的视线看去,与相隔不远的女人一样模模糊糊。

“红玉姑娘。”

他对这位才貌双绝的姑娘向往已久,今日头一回单独来见她,不免感到很是紧张:“我们已经这样坐了半个时辰,一句话也不说……我何时能进来看一看你?”

对方坐在桌前,似乎正在食用桌上摆着的瓜果小吃,闻声恍然抬头,声音带了点奇怪的沙哑低沉:“待会儿。”

顿了顿,又轻咳一声:“我染了风寒,不能传给公子。”

“这又如何!”

纪公子急不可耐,迈开长腿就往前冲,一把掀开纱帐,而红玉姑娘似是非常害羞,立刻丢了手里的西瓜,钻进一旁床铺的被子里。

不对,不是害羞,或许是一种暗示。

纪公子喜从心来,上前将她紧紧搂在怀中,激动不已地伸出手去,在她露出的一点点脑袋上细细摩挲:“红玉姑娘,我对你倾慕已久,今日终于能与你独处一室……你的长发真美,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看到更多。”

红玉姑娘保持着原本的姿势没有动作,他只当是对方不好意思,很有耐心地伸出手去,自她的头顶缓缓向下。

“红玉姑娘。”

他摸着摸着总觉得不大对劲:“你的耳朵……竟有如此之大?”

她似乎喝了酒,浑身散发着浓郁酒气,闻言从他怀里发出闷闷的回应:“当然是为了能更好地听清你呀。”

他被这个回答乐得满面春风,如获至宝,手指继续向下:“红玉姑娘,你的眉毛竟有如此之浓?”

对方羞涩笑笑:“当然是为了能更好地看清你呀。还有我的鼻子嘴巴,都是为了能更好感受公子而生的。”

美人在怀,酒香诱人,纪公子的鼻尖和心尖都在发甜,再也等不下去,只欲立马掀开被子,与红玉姑娘共度良宵。

他踌躇满志,正要动手,却听见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那声音着实叫人心烦,然而他唯恐是自己老爹来花楼抓包,不敢不去把门打开。

没想到刚开门,居然见到密密麻麻一大堆人。

这群人个个神色慌张,见到他凌乱的衣物后欲言又止,其中最为显眼的,是他心心念念的红玉姑娘。

等等,红玉姑娘。

纪公子懵了。

既然红玉姑娘身在此处,那方才与他亲近的……是谁?

宁宁顾不上其它,径直走进房中,抬高声音叫了句:“贺师兄?”

贺师兄。

师兄。

兄。

纪公子只愿在佛前苦苦求上五百年,保佑这劳什子“贺师兄”并非屋子里那位,然而天不如人意,宁宁话音刚落,蜷缩在床上的那人便像只软体虫般拱身一动。

当他站起来,哪怕隔着一层纱,纪公子还是能看出来,那是个比他还高的男人。

那人仿佛醉了酒般四肢不协调,走得摇摇晃晃,刚下床便径直扑倒在地,挣扎了好一阵子,等终于晃悠着站立起身,没走两步路,便又再度摔倒。

房间里一片死寂。

好几双眼睛一起看着他倒在地上疯狂扑腾,在好几次站起又跌倒之后,终于自暴自弃放弃了起身,僵着身子就往外爬,任由骨头碰撞时发出极度诡异的咔擦声响。

等那人好不容易到了纱帐前,便猛地把纱幔一掀。

纪公子已经要被吓吐了。

映入眼前的是一颗重度迷茫的大脑袋,保持着两眼无神、神色僵硬的模样,故作可爱地歪了歪脖子,在见到呆若木鸡的宁宁时,咧开红艳艳的嘴唇嘿嘿一笑。

这还不是最吓人的。

最吓人的是,这位仁兄之前吃了许多西瓜,其中一口还没来得及咽下,就匆匆忙忙躲进了被窝,之后也并没有咀嚼吞咽。

此时待他笑着一张口,西瓜汁立马从嘴里哗啦啦漏出来,红里混着白,白里透着黑,哇啦哇啦,如同豌豆射手开了二倍速。

搭配此人一手扒开纱幔,身体藏在帐子后头、只露出惨白大脸嘿嘿笑的模样,看上去异常惊悚,小孩见了都会手脚抽搐、跪地啃土。

纪公子好想哭。

原来方才与他搂搂抱抱的,正是这个东西。

这年杏花微雨,他的一片真心,终究是错付了。

贺知洲醉醺醺地看完宁宁,居然还不死心,瞪着死鱼一样的眼睛就往纪小公子身上瞟。

他瞟着瞟着,似是想起什么开心的事,竟有些害羞地傻笑出了声,说话时的每个字都像在催命:“公子,我的头发,当真那样好看吗?”

纪公子:……

纪公子白眼一翻,当即晕了过去。

第76章

贺知洲被灌了碗醒酒汤, 在一道惊天动地的哀嚎声里醒来了。

他喝下九洲春归后直接断片,如今什么也想不起来,一睁眼就看见几张神色各异的陌生面孔, 中间还夹了他认识的宁宁和裴寂。

“洲啊。”

宁宁的眼神很是复杂, 贺知洲从未见过她这般小心翼翼的模样,仿佛他是个需要被好好呵护的宝宝, 稍不留神就会哗啦碎掉:“你还记得, 昨晚和今天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他茫然地摇摇头。

鼻尖萦绕着浅浅熏香, 是他曾经在花楼里接触过的味道。

再往四周看去, 赫然是朱红雕花木椅、粉白绣蝶纱帐与无比暧昧的暖热轻烟, 至于将他围了整整一圈的姑娘们个个眉目如画,有沉鱼落雁之姿,乍一看去, 跟进了盘丝洞似的。

贺知洲眼前一黑。

不会吧不会吧。

这么多姑娘,他竟有如此禽兽?看这阵仗,就算是把他身上的灵石榨干得一滴不剩,也绝对付不起价钱啊!

“放心,你没对她们做什么。”

宁宁一眼就看出他的心中所想,很快出声为贺知洲消去疑惑惶恐。

这本来应该是件好事, 她却始终用了奔丧一样的语气, 不像是来花楼接他,倒像在参加缅怀贺知洲好同志的追悼会:“这里有姑娘记下了昨夜的事情, 你……想不想看一看?”

贺知洲思绪仍有些糊,用先天发育不良后天畸形的小脑瓜努力思考, 既然他没对姑娘们做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那就理所当然没什么好怕的——

难道他还能自己迫害自己不成?

他没做多想地点头,其中一位年轻姑娘欲言又止, 递给他一面镜子。

通过视灵,镜面之上顷刻便投映出暖玉阁歌舞升平的景象。

夜里的百花深处人影绰绰,往来女子衣香鬓影、媚眼如丝,交谈声、吆喝声与车马声都被潮水般的笑声吞噬,在摇曳不定的火光之下,映出房檐之上红木花雕的轮廓。

在来来往往的人潮里,没过多久,出现了两道无比熟悉的影子。

正是贺知洲与天羡子。

宁宁与裴寂应该已经将这段影像看了一遍,此时纷纷沉默不语,死死盯着镜面。

“二位公子。”

他们俩相貌俊朗,刚一进门就吸引了不少姑娘的注意力。其中一个笑意盈盈上前打招呼,颇为羞涩地用团扇遮掩唇边:“公子们前来做客,可有心仪的姑娘?”

问的人认认真真,听的人就不一定了。

镜子外的贺知洲眼睁睁看着曾经的自己瞬间泪流满面,无比哀切地对那姑娘道:“姐姐,我们不是来花钱做客的——求求你收留我俩,让我在此地做花魁吧!”

贺知洲脑子一懵,神色惊恐地看一眼宁宁。

后者则面带怜悯地摇摇头,示意他后面还有。

“公子,你们喝醉了?”

女人眼角一抽,闻见他们身上越来越浓的酒味,被吓得后退几步:“你们两个大男人,留在暖玉阁又有什么用?”

“我也是被逼无奈。”

贺知洲用袖子抹去眼角泪珠,抽抽噎噎望一眼身旁的天羡子:“看见我家二叔了吗?可怜他年纪轻轻,就得了天花晚期,我为赚钱给他治病,什么事情都能干——快!二叔!”

最后那三个字可谓是低吼出声,有点恶婆婆的刁难儿媳妇的意思。

天羡子还在迷迷糊糊的状态,一时间被吓了一跳,呆呆望他一眼后,居然十分配合地开始浑身打寒战,翻着白眼抽搐不止。

镜子之外,贺知洲的一颗小心脏也在抽搐不止。

——救命啊!他为了当花魁,竟然强迫天羡师叔干了这种事!

万幸师叔本人没有在这里看见这段影像,否则今天晚上玄虚剑派的晚餐,很可能就是爆炒贺知洲肉。

不对。

也许他之前就看过了呢?

镜子里的女人哪里遇见过这么离谱的事情,听见“天花”二字,立马被吓得继续后退。

惊慌失措间,又听贺知洲继续道:“如果只是这一种病,或许我还能砸锅卖铁为他治一治,可谁能想到,我二叔在不久之后竟又患了癔症!”

他说完又是狠狠一瞥,天羡子俯首甘为孺子牛,一边继续跟触电似的浑身抽抽,一边双目无神地又哭又笑,嘴里念念有词,很是恐怖。

贺知洲已经不敢往下面看了,缩在凳子上瑟瑟发抖。

与此同时,又在镜子里听见自己的声音:“不但如此,他还在昨日被诊断出肠胃炎、咽喉炎和重度产后抑郁症——我的二叔啊!要不是你辍学供我念书,我哪能长成如今这副模样!”

这回连贺知洲本人都忍不住吐槽了。

——滚啊!长成这副模样你二叔肠子都悔青了好吧!而且那个“重度产后抑郁症”是闹哪样啊!你有病吗!!!

画面中的天羡子露出了有些为难的神色,表情一僵,呆呆望向他时,又撞见贺知洲阴毒狠辣的目光。

贺知洲终于知道,为什么会觉得自己的这个眼神非常眼熟了。

宫斗剧里蛇蝎心肠的反派妃子,给小白花炮灰灌绝命毒药的时候,可不就是这样的表情么。

天羡子好委屈,连说话都是细声细气:“我不会……”

贺知洲双目一眯,两把眼刀虎虎生威,从喉咙里发出老牛般的低吼:“嗯——?!”

真不是人啊。

一滴泪,从眼角无声滑落。

他眼睁睁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越来越相貌狰狞、面目可憎,天羡师叔可怜巴巴、无路可逃,而周围的人都被他们吸引了注意力,其中不少好奇地转过脑袋。

在贺知洲凶神恶煞的胁迫之下,天羡子红着眼眶向后仰倒的时候,口中吐出的鲜血,凄美得像一场梦。

他很有工匠精神,秉承着绝不作假的原则,直接用剑气一掌拍在自己胸前,在众目睽睽之下,迎来了属于玄虚剑派的表演。

白衣青年沉沉落地,唇角的血是那样清晰,在短暂的画面停滞后,天羡子开始了疯狂颤动。

那已经不是人类所能想象的姿势。

他最初只是躺在地上浑身打寒战,四肢耸动不已,没过多久好似癔症发作,逐渐叽里呱啦喃喃低语,哭哭笑笑的模样像是戴上了痛苦面具,骇人非常。

而当他伸出双手,这场震撼人心的画面也就抵达了巅峰。

但见天羡子一边打冷颤一边用小女孩的声线自言自语,一边将颤抖的左手捂住肚子,把身体躬成虾仁形状,右手则扼住自己咽喉,双目圆瞪,偶尔发出几道嘶哑尖咳:“唔呃噫——”

这幅场景着实诡异,吓得好几个姑娘凄声尖叫,而他身旁的贺知洲哭得好大声,情真意切地大喊大叫:“二叔!我一定会当花魁治好你的!你一定要撑住啊!”

好一个师慈徒孝,感人至深,堪比世界名画,建议取名:知洲的报恩。

人群之中一片哗然,不晓得有没有人认出,那位倒在地上不停抽抽的兄弟,正是玄虚剑派鼎鼎大名的天羡长老。

最初接待这两人的姑娘被吓到面如土色、不敢动弹。

一片混乱间,忽然有个身穿红裙的女人走上前来,大致询问来龙去脉后,缓声迟疑道:“这两位许是醉了酒神志不清……演成这样也不容易,就当积个德,让他们二人暂且留下吧。”

画面到此便戛然而止。

贺知洲已经快要把自己的整个拳头塞进嘴里,颤抖了好一阵子,才试探性发问:“我英俊潇洒高洁傲岸剑道第一人的天羡师叔,他知道这事儿吗?”

宁宁摇摇头,看他像在看死人:“他似乎还没醒酒,我并不清楚师尊会不会记得此事,你自求多福吧。”

她顿了顿,又道:“不但如此,你之后还夺走了红玉姑娘的外衣,假扮成她的模样,躲在客人的床铺里——”

贺知洲:……

贺知洲:“能让我一个人静静吗?要脸。”

贺知洲受了一番心理创伤,哭哭啼啼给暖玉阁里的姑娘们道歉后,便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仔细思考待会儿应该用怎样的表情面对师叔天羡子。

宁宁对此叹了口气,拍拍他肩膀:“这种时候,只要微笑就可以了。”

她要留在暖玉阁里继续询问有关鸾娘的消息,因此并不着急离开;而百花深处在白日里客人不多,女孩们便也恰好时间宽裕,特意寻了个房间,再度叽叽喳喳地说开。

“我们之前说到,鸾娘虽然没上过学堂,却突然就会写字念诗——她奇怪的地方还不止这个呢!”

猫眼姑娘眨着眼睛,坐在椅子上双腿不停晃悠:“我比她小几岁,来的时候因为年纪尚小,只需学习礼仪,不用忙着待客,因此空闲的时间也比旁人多得多。那时成天无聊,我便不时会去看看其他姐姐在做什么,没想到无意间,发现了一处关于她的猫腻。”

她的语气神秘兮兮,不仅宁宁,连身旁几个暖玉阁里的女孩也纷纷露出好奇之色,催促她继续讲下去。

猫眼姑娘抿唇一笑,刻意压低声音:“鸾娘她呀,似乎在和什么人通信。”

“通信?”

“对啊!就是晚上招来一只信鸽,把信放在它身上,再由鸽子传给另一个人。”

她哼笑道:“那会儿半夜三更,我睡不着站在窗前看风景,没想到居然见到一只信鸽飞到了她房间里头,跟做贼心虚似的,生怕被别人看到。”

“这样说来,鸾娘从那时起,就已经懂得写字了。”

宁宁好奇问她:“为何不用传讯符?”

这回另一个女孩噗嗤一笑:“宁宁姑娘,催动符篆需得耗费灵力,我们未曾学过仙法,自是不知如何使用。”

“不知姑娘可曾听过鸾城里的一则传言?”

又有人软声开腔:“传说以魂魄为筹码、鲜血为媒介,向鸾鸟许下心愿,愿望就能实现——献祭魂魄一事,不正好能与‘道士无法请魂’对应么?”

这是宁宁从未听过的传说。

在她心里,鸾鸟向来是象征福祉的瑞兽,与如此残忍的献祭完全搭不着边。更何况,若是所有人的所有愿望都能通过这种方式实现……

那未免也太轻而易举了些。

“城主之前还娶过一个妻子。”

猫眼姑娘见她半信半疑,继续道:“你一定不会想到,鸾娘性情大变、半夜被我撞见传递信件、上一位城主夫人突发重病……是在同一时间。”

宁宁一愣,听她敛了笑沉声说:“她之所以懂得献祭之法,一定是受了传信那人的教唆。先是让真正的城主夫人暴毙身亡,再把自己慢慢变成城主心中最为中意的模样,一步步设下套子接近他——这样想来,岂不是一气呵成?”

如此一来,究竟是谁在与她暗中通信,便成了整起事件里最大的疑点。

可他帮助鸾娘的目的是什么?之后的少女失踪案,也都是由他们二人所犯吗?

宁宁想来想去找不出思路,只得先将此人放在一边,专心询问有关鸾娘的线索:“你们谈及她‘性情大变’,不知此事从何说起?”

“这样说吧,她呢,从小在花街长大,是最为普通的风尘女子,得了客人就往上迎,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我们都是这副德行,全当为了活命,没什么好讲的。”

猫眼姑娘道:“但自从某一天起,她突然变得不大对劲,具体怎样我也说不上来,总觉得像是变了一个人,老是阴沉沉站在一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对对对!她好像一天天地,不知怎么就突然清高冷淡起来。”

扎着辫子的小姑娘趴在桌子上,哪怕只是轻轻一挑眉,也自带了摄魂夺魄的媚意:“从前的鸾娘跟我们没什么两样,自从开始接近城主,就不爱笑也不爱讲话,充其量若即若离地朝他那么一笑。只不过见了两三次面,就把城主的魂儿给彻底勾走了。”

她说罢想了会儿,一槌定音地下了总结:“她就像知道城主会喜欢什么样的女人,把自己彻彻底底变成了那种类型。”

这句话极为贴切,引得在场好几个女孩深以为然地纷纷点头。

唯有一人皱了眉,对宁宁柔声道:“宁宁姑娘,你可别听她们瞎胡闹。我与鸾娘从小一起长大,最是清楚她的为人,她绝非心思险恶之辈,万万不会做出此等丑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