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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宴席开始到现在,她一口饭都没咽下。

“这位姑娘是此缘由,那——”

恋爱脑高度中毒的谢逾对宁宁信以为真,剑眉一挑,视线落在一旁的白晔身上:“这位小道长,不知又是为何?”

白晔正在猛扒饭,闻声猛地一愣,抬头时满嘴的白。

“我……”

白晔缓缓吞下嘴里的白米饭,微仰了头望向天空。

有宁宁的身先士卒,他明白自己应该怎么做。

“那个女人,名叫何小晨。”

镜外的长老们同时发出一声颇为嫌弃的“噫”。

莫名躺枪的何效臣:???

“从小到大,我卑微地爱她十二年,却为了给她心爱的男人顶罪,被亲手丢进监狱、取走肾脏。”

白晔攥紧拳头,用力往桌上一锤:“她说出狱之后就嫁给我,结果那只是一场谎言!我一颗赤诚的真心终究被她毁了,毁得鲜血淋漓……所以我逃了,在临走之前用仅存的最后一点尊严告诉她:何小晨,这次是我先不爱你了。”

怎么又是个取肾的。

谢逾望向他的眼神逐渐变得复杂,本想安慰一两句,竟听见砰然一声拍桌响。

“可是她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白晔咬牙切齿,眼眶里染了浅浅的红:“其实与她在儿时私定终身的是我、在山洞里照顾她三天三夜的也是我——不是我那双胞胎哥哥!她一直都认错了!”

这是个高手啊!

猝不及防听见这个转折,宁宁在心里直呼内行。

白晔只用短短两段话,就无比精辟地容纳了监狱梗、摘肾梗、背叛梗、白月光梗和最为经典的认错梗,堪称集狗血之大成,叫人不得不连声叹服。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顾昭昭在听完这番话后尴尬一哂,眼底的笑意悄然止住。

“世上竟有如此薄情寡义之人!”

谢逾是个容易受伤的男人,被故事里的恩怨纠葛虐到面色发白:“爱真的没用,多爱都没用,感情最怕她逢场作戏,而我们依然死心塌地,无论如何,不爱就是不爱了。”

白晔不停点头,实则心里尽是茫然:

这人在说什么爱来爱去的猪话?现实世界真有人能讲出如此尴尬的台词吗?或者说,其实他在像永归小和尚那样表演顺口溜?

这处浮屠境以虐恋情深为主打,估计从没遇见过比它更能洒狗血的人,一时间承受太多无法消化的信息量,怔怔卡了顿。

在片刻停滞后,谢逾选择放弃这群乱舞的妖魔鬼怪,往越来越扭曲的主线上狂奔。

“各位都是为情所伤,今日来了崇岭,不如借酒消愁。”

谢逾抿唇笑笑,继而斜斜靠在椅背,语气轻佻:“周小姐,为道长们斟酒罢。”

周倚眉眸光微沉。

倒酒向来是侍女丫鬟做的事儿,他此番一席话,无疑是当着所有人的面告诉她,当年高不可及的周家大小姐已再无权势,任他摆布。

还真是小肚鸡肠啊。

若是在平日里,宁宁早就拔了剑上前,但如今碍于浮屠境限制,不得不候在一旁等待剧情发展。

她本是恹恹拿手撑着腮帮子,一言不发盯着周倚眉瞧,等后者拿起酒壶,突然飞快眨了眨眼。

白裙女子纤细窈窕,因病弱无力,起身前行时身形微晃,轻轻咳了声。

她竟是以左手拿着酒壶,右手虽然也覆在瓷器之上,五指却绵软得像是毫无力气,仅仅能做出一个“拿”的姿势而已。

周倚眉的右手出了问题,很可能无法再用。

这样一来,谢逾让她斟酒的用意,就要更为险恶几分。

她被折磨得浑身乏力,只能凭借一只左手支撑整个沉甸甸的酒壶,于是毫不意外地,在给谢逾倒酒时手臂轻颤,将酒水洒落些许。

这也正是谢逾的目的。

“怎么,莫非周小姐已经连斟酒都——”

眉目间尽是阴鸷的青年冷声一笑,白玉般的面庞浮上淡淡薄霜,正要开口羞辱,却听见不远处另一道清脆的女声。

“时隔多日再想起真霄,最让我难以忘怀的,便是那天在望月山上。”

宁宁很是感慨,难以自拔地陷入回忆:“他剜了我的心头血,救下白月光后打算御剑离开。可我灵力尽散,根本无法驾驭星痕剑,那狗男人冷笑着看着我,竟然说——”

“怎么,莫非你身为剑修,已经连御剑飞行都做不了?”

谢逾噎了一下。

这好像是他刚刚打算说的台词。

“去他的御剑飞行!他难道还不知道,我剜去心头血后会是何等虚弱?既然那么爱飞,干脆就斩断那厮双手双脚,剔他灵髓毁他血脉,把他绑在剑上放风筝好了!脑袋可以当球踢的狗男人!”

宁宁气呼呼地说完,末了抬起眼睫,朝谢逾轻轻一勾唇:“魔君大人,你说是吧?”

谢逾:……

谢逾:“好、好像,是的吧。”

虽然这样说,但为什么会莫名有种我骂我自己的错觉呢。

被宁宁这样一折腾,谢逾把之前准备好的台词忘了个遍,周倚眉朝她投去感激的视线,身形稍稍一侧,来到顾昭昭面前。

她们俩曾经一个小姐一个侍女,如今彼此间的身份却是天差地别。

顾昭昭见到她,唇角温和无害的笑意更甚:“多谢小姐。”

周倚眉斟酒时背对着谢逾,形成一片封闭的视觉死角,因此他很难看见两个女人间的具体动作。

可宁宁却能看得一清二楚。

在周倚眉把酒壶往下斜倾的瞬间,顾昭昭手臂一晃,正好击在她受伤的右手上。

随即便是右臂猛颤、酒壶落地,瓷器碎裂的脆响猝不及防响起,还伴随着顾昭昭一声仓促的惊呼。

哇哦。

宁宁在心里为她鼓掌,这恶毒女配的味道真是有够正宗。

“怎么回事?”

谢逾如同遭遇降智光环,本就岌岌可危的智商不断—1——1—1,恶龙咆哮:“昭昭!你有没有受伤!还有你!周倚眉!你这女人究竟想玩什么花样!”

希望此人葬礼上的锣鼓声能比这个好听。

宁宁默默捂住耳朵。

“我没事,你不要怪小姐,都是我——”

“真霄那都不算什么,最令我恨入骨髓的,是我那长相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哥哥。”

白晔冷声呵呵,毫不留情打断顾昭昭的声线:“那日大雪封城,他与我并肩行在长梯之上,忽然就自行滚了下去!等何小晨将他扶起,那混账东西居然厚着脸皮说——”

“我没事,你别怪弟弟推我,都是我不好,要是再小心些,就不会从梯上落下来。”

顾昭昭哽了一下。

这好像是她刚刚打算说的台词。

“我只想说滚啊!真那么喜欢滚楼梯,给小爷去滚啊!我要真想害你,难道还会用如此白痴的方法?你弱智也就算了,能不能别把我也拉下水!害你?你也配?真会给自己加戏!”

顾昭昭面如死灰,颤抖着低头扒饭。

“还有何小晨!那样拙劣的手段她居然也信?如此脑子,惨烈得像一桩冤案!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才会看上她,我呸!自作多情的傻子玩意儿!”

白晔出生于书香世家,好不容易在十方法会一展口才,没想到竟是骂人。

他讲得气喘吁吁,一口气自始至终没停下,说罢猛地往嘴里灌了口水,哑声道:“谢魔君、顾小姐,你们觉得,我说得对吗?”

谢逾和顾昭昭皆是嘴角一抽。

匪夷所思,简直匪夷所思。

他们两人如同被这群修士吃掉了脑子,所有想法与言语无所遁形,被抢白得一句话都接不上来。

谢逾罕见地感到了少许怀疑。

他对周倚眉的所作所为是否的确太过分了些?难道真是顾昭昭做了手脚,酒水才会洒出来?可是——

不,这一切都只是巧合而已。

他年少的喜爱被周倚眉踩在脚底,明明约定好了要一起离开,却只等来拿着棍棒、要将他置于死地的家丁。

只有昭昭,在饥寒交迫时带来衣物与糕点的昭昭、于生死边缘为他送来伤药的昭昭,才是他谢逾心底的最后一寸净土。

至于这群修士,他们已经不算是正常的人了。

在这里坐着的,只有几具看似正常,实则被掏空肾脏的人干,他毋须与之多言。

“盒盒,那群蠢人最可笑的地方,在于蠢而不自知,就算察觉不对劲,也总要给自己找这样那样的理由。”

宁宁扭头对白晔道:“不自知的东西,真是照了镜子也没用。”

白晔深以为然:“往好处想,他们爹娘铁定很幽默,否则怎么生了个笑话出来?”

谢逾:……

谢逾觉得,这两人在一唱一和地指桑骂槐。

可他没有证据。

第98章

谢逾, 整个修真界最爱在刑法上跳舞的男人,头一回受到了心灵上的制裁。

虽然是个被下了降智光环的恋爱脑,但他品着品着,总能从宁宁与白晔的话里品出几分揶揄的味道来, 并且在意识到这一点后越想越不自在, 很快便匆匆结束了这场鸡飞狗跳的宴席。

宁宁骂得心情舒畅, 与战友白晔对视一眼, 伟大的革命友谊如同雨后春笋蹭蹭蹭往上蹿。

再环顾席间众人, 永归小师傅满打满算编出了一首即兴乐曲,本打算引吭高歌,却遭遇魔君黑脸跑路, 满腔热情无处发泄,正颇为苦难地摇晃着脑袋,嘴里嘀嘀咕咕念叨个不停。

裴寂乖乖坐在一旁,自始至终沉默着不曾开口, 跟前的筷子几乎没动过。

虽然这位不苟言笑的小师弟与平日里没太大差别,但宁宁还是一眼就看出他心情不好。

想来也是, 裴寂那位被折磨得几近发疯的母亲逝去已久,如今好不容易见到自己未曾谋面的生父, 却不得不旁观谢逾与另外两个女人的感情纠葛。

更何况是这样剪不断理还乱的狗血剧情。

谢逾认不出他,更不会回忆起他的母亲。这对母子的存在感如此稀薄,在魔君大人复杂如麻花的恩怨情仇里,连不值一提的小配角都算不上。

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最为悠哉的当属孟诀。

他坐在谢逾不远处, 这会儿正闲来无事靠在椅背上, 抬眸望着那三人远去的背影,不知想起什么,隽秀的眉眼稍稍一拧。

“孟师兄, ”白晔是个自来熟,凑到他身旁问,“你在看什么?莫非已经察觉到了幻境里的些许猫腻?”

孟诀笑意不改,骨节分明的右手半扣在桌面上,食指轻轻一敲:“你们有没有觉得……那位周小姐有几分眼熟?”

宁宁闻言努力回想,搜光了整个脑袋,也没从记忆里找到能与周倚眉重合的脸孔。

白晔亦是纳闷,茫然挠头道:“我应该没见过——怎么,以孟师兄看来,她和谁模样相似?”

这个问题没有得到答案。

孟诀少见地敛了笑意,目光追随周倚眉瘦弱的背影一直往前,直至那道影子被黑暗吞噬,消失在视野里。再扭头看向白晔时,青年唇边又勾了云淡风轻的弧度:“许是我认错了,道友无需在意。”

他说不清周倚眉究竟像谁,此事只好暂且搁置。

谢逾为每个人都在周府安排了客房,宁宁累得厉害,只想好好闭上眼睛休息一晚,然而呈摊大饼状扑上床时,突然想起白日里裴寂说的那句话。

——那时白晔形如焦尸地落在地面,裴寂沉默须臾后告诉她:若是半夜做了噩梦睡不着,可以去周府旁侧的竹林寻他。

他在那里练剑。

其实宁宁觉得,这更像是一句无意之间提起的玩笑话。

毕竟他当时的语气轻得像片羽毛,平平淡淡听不出任何起伏,一点也没有类似于约定的仪式感。

更何况裴寂同样在上一处炼妖塔里耗费了大部分灵力,理应在房中好生歇息。无论如何,今晚都算不上适合练剑的时候。

宁宁被寒风吹得打了个哆嗦,很认真地想:

所以听从他的无心之言,乖乖在夜里去往竹林的自己,一定是脑袋出现了什么问题。

可要是不来,一想到裴寂低垂着眼睫坐在角落里的模样——

简直就差在脸上明明白白地写“想要被安慰”了嘛!哪怕只有千万分之一的几率,倘若他当真孤零零一个人待在林子里练剑……

总有点可怜兮兮的感觉。

宁宁恨自己心太软,她没做噩梦也不无聊,硬是顶着重重倦意来到了竹林旁。

由于魔物盘踞的缘故,崇岭镇内四处弥散着昏黑魔气,在如墨夜色里悄然溢开,好似魑魅魍魉半隐半露的影子。

一轮惨白圆月孤零零挂在梢头,虽然这个比喻不太恰当,但宁宁总觉得它像一张面无表情的死人脸,直愣愣停在她头顶上。

竹林中萧索寂静,碧色竹叶如同一泓在月下荡开的清泉,映在地面的影子则随风摇摆,好似溢开涟漪的层叠水潭。

乍一望去,竟有了几分置身于水下的迷幻感,一切都清清泠泠,不甚真实。

如果裴寂今夜不在这里,那她可就尴尬死了。

不对。

宁宁走着走着开始胡思乱想,反正也没人知道她夜半出门,一个人的尴尬算什么事儿啊,睡上一觉就过去了。

她一步步往前走,心里没抱太大希望。竹叶被层层拂开,幽谧月色随之向两旁荡漾,四周本是死寂无声,忽有剑气闪过,击落一簇落叶纷飞。

宁宁心头一跳。

她觉得自己的嘴角正在不自觉往上勾,为了不显出过于高兴的模样,沉下心来努力把唇角向下压。

再往前一步,她便见到裴寂的影子。

他居然当真一直在竹林空地里练剑。

这会儿已经悄然入夜了。

竹影婆娑,月华如流水四溢,勾勒出少年人修长挺拔的背影。剑气凛冽如冰,在她靠近的刹那势若流风回雪,与夜风一同扑面而来。

那本是颇为凌厉的剑意,裹挟了清幽竹风袭上她脸颊时,却倏然变得格外柔缓温和,如同情人的指尖轻轻拂过雪白侧颈,带来难以抑制的痒。

与此同时裴寂回过头。

残余的剑光纷如雨下,照亮他清朗如白玉的脸庞,在乌黑瞳孔中点亮一束冷光。

一等一的漂亮。

“哇!是宁宁诶!”

承影扑腾一下跳起来,止不住地开始傻笑:“她居然真的来了!也不枉你累得半死,还要坚持在林子里练剑哦!”

裴寂冷声回应:“我不是专程在等她。”

“是是是,你没有专程等她,没有在上一层塔里累得半死只想休息,更没有一直悄悄往竹林的入口方向望。”

承影摇头晃脑,阴阳怪气地喟叹一声:“明明已经体力不支,还要把宝贵的休眠时间用在小竹林练剑上,真不愧是剑修啊。”

这声音好烦,裴寂不想搭理它。

身着黑衣的少年下意识抿平嘴角,将勾起的小小弧度悄悄抹去,选择了最为简朴呆愣的开场白:“做噩梦了?”

“才没有!”

宁宁瞪他一眼:“我夜里睡不着,出来走走——倒是你,这么晚了还练剑啊?”

裴寂低着头看她,眼底像是笼了层极轻极淡的笑意,微不可查:“我也睡不着。”

承影:“呵呵。”

他两耳不闻承影事,人为地将这道声音彻底屏蔽,随即十分熟稔地将笑意尽数敛去,垂头在储物袋里翻找什么东西。

宁宁心下好奇,眨巴着眼睛打量他。

裴寂方才练过剑,乌黑发丝浸了汗滴,凌乱散在额前与鬓边,与冷白肤色两相交映。面庞被冷寂的月色一照,眼底泪痣盈盈,好看得过分。

而他的手指修长细瘦,弓起时能见到凸出的骨节,不消多时,便有一个圆形物件出现在手中。

那像是小食或甜点,被白纸一丝不苟地包裹起来,悠悠夜风一吹,携来桃花花香的味道。

裴寂把手臂向她身旁靠拢一些:“给你。”

“这是什么?”

宁宁毫无防备地接下,抬眸飞快望他一眼:“现在可以打开吗?”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裴寂抱着剑的姿势更紧了一些。

但他还是面无表情点了头。

打开层层叠叠的包装纸,那股沁人心脾的气息便愈发浓郁。

竹林里的浅浅树息与桃花香气扑面而来,月光照亮被一丝不苟装在最里层的惊喜。

那居然是一块鲜花饼。

修真界没有这种吃食,她当初与贺知洲讨论食谱,曾专门提到过贩卖鲜花饼致富的可能性。

可惜后来两人尝试着做了几次,无一例外都以失败告终,自此不了了之。

她只是在无意之中,很随意很随意地向裴寂提过一次。

“味道也许不对。”

他的声音被绷得极紧:“我不知道做它的法子。”

对啊。

她什么都没告诉过裴寂,原材料、制作方法和流程工序,他全都是一无所知。唯一知晓的,只有一句简简单单的“裹着花瓣的酥饼”。

可裴寂偏偏就做了出来,还将它认认真真一层层包裹在纸里,一本正经地送给她。

宁宁怔怔地又看了看他。

黑衣剑修,眉目冷冽,方才枝叶纷飞、剑光大作的景象犹在心头,然而就是这样的裴寂,却也会呆在厨房拿起锅碗瓢盆,一遍又一遍琢磨着花瓣与淀粉的烹饪方式。

……裴寂也会穿围裙吗?

不对,古代理应是没有围裙的。

她胡思乱想,脑袋里不受控制地冒泡泡,拿空出的左手蹭了蹭脸颊。

这也太犯规了吧。

宁宁没敢再看他,捧着桃花饼低下头,张嘴咬了一口。

酥皮柔和,在唇齿之间层层碎开,淀粉酥香与桃花清甜交织而来,温柔得不可思议。

是甜的。

好甜好甜,让她情不自禁地感到开心。

裴寂一言不发,在见到女孩咬下第一口的瞬间握紧剑柄,指节隐隐发白。

然后宁宁咧开嘴角抬起头,整对瞳孔里尽是毫不掩饰的笑意:“好吃!”

整颗心脏都松懈下来。

他喉头微动,别开脸低低应了声:“嗯。”

在一阵局促的寂静里,裴寂又听见她的声音:“对了,你……你还好吧?在见到谢逾之后。”

宁宁问得小心翼翼,他则始终没有表露出丝毫与悲伤相关的表情,闻言沉声道:“无碍。”

顿了顿,又迟疑着开口:“我是不是没告诉过你,关于我娘亲的事?”

宁宁兀地抬头,睁圆了眼睛。

“那不是多重要的故事。”

裴寂语气很淡,仿佛在讨论今日的天气,提及往事时微微勾了唇,眼底是满带嘲讽意味的冷笑:“她出生于世家大族,偶有一日路见不平,救下一位重伤昏迷的青年人,两人互生情愫,偷食禁果。”

那位青年应该就是谢逾。

宁宁没有插话,静静往下听。

“可惜那人并非良配,只是为接近她,从而盗取世家功法的魔。待她冒天下之大不韪,自家族禁地盗来功法——”

他说到这里微微顿住,瞳孔里的自嘲之意更浓:“魔族便大肆攻入城中,仅仅一夜时间,家人、财富、修为,什么都没有剩下,唯一留下来的,只有肚子里尚未出生的孽种。”

孽种。

宁宁心头一颤,缓缓蹙了眉。

这是裴寂从不曾向旁人倾诉的言语。

他性格要强,倔得要命,从来都不屑于向他人展示自己曾经的伤疤,可此时此刻,却破天荒地想让宁宁知道。

裴寂说不清楚自己的所思所想。

他的力量何其微不足道,对外界肆无忌惮的折辱无能为力,只能咬着牙不让自己出声求饶,一天又一天地苦熬。

久而久之,少年逐渐习惯在蔑视与排斥中过活,疼痛、责罚、生死一线,不需要任何协助,仅凭他一人的力量,也能咬着牙挺过去。

——裴寂本应习惯的。

可宁宁抛出的糖一点接着一点,他尝到了甜头食髓知味,在心底最为阴暗的角落,有个声音疯狂叫嚣着更多。

他真是有够卑鄙,跨不过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那条鸿沟,便全靠饮鸩止渴,以这种低劣又卑微的手段,试图让她多看自己几眼。

连自己都觉得可笑。

裴寂垂着眼睫,没有看她。

他的声音亦是很低:“那些事与我无关,你不用施舍同情。”

停顿片刻,少年音莫名染了沙哑:“……我不可怜。”

谢逾与那位女人的爱恨纠葛的确与他关联甚小,可裴寂将那么多秘辛全盘托出,唯一隐瞒下来的,全是关于他自己的故事。

比如承受着母亲对于谢逾的恨意,每日在暗不见天日的地窖中苟延残喘、遍体鳞伤;

比如自娘亲重病身亡后四处流浪,曾因为一个包子,被街边的混混打破额头;

比如继承了属于魔君的浓郁魔气,被旁人视作不可接触的怪物,不知受到过多少羞辱与漠视。

那女人将他取名为“寂”。

哪有母亲会把骨肉取作这样的名姓,分明是个永生永世难以逃脱的诅咒,打从出生的那一刹起,他便承受了无穷尽的恨意。

有时裴寂会想,他究竟算是个什么东西?

被生母怨恨、被生父遗弃,天下之大寻不到一处落脚的地方,除了剑,世上的一切仿佛都与他无关。

他不在意旁人,也没有谁会在意他。

这些都是他不愿让宁宁知晓的事情。

像离开水泊、即将被溺死的鱼,他这一生狼狈得要命。

可即便如此,也会有想要坚守的,属于自己最后一点支离破碎的尊严。

唯有她。

裴寂不愿被宁宁看不起。

竹林里静了一瞬。

他唯恐听见类似于安慰或怜悯的语气,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原来是宁宁低着脑袋,用脚踢了踢地上堆积的竹叶。

那微弱的杂音径直挠在裴寂心口上。

她讲话像是在低声嘟囔:“我才不会同情你。”

裴寂握紧手中长剑,不知为何感到心脏狂跳。

“因为你很优秀啊。优秀的人才不需要别人同情。”

宁宁抬头与他对视,清澈声线在空蒙月色下悠悠响起,莫名有几分蛊惑人心的魔力:“我们裴寂多好啊,会烹饪、会降妖除魔、还会做好多好多漂亮的小玩具,其他人谁能比你更厉害?我崇拜都还来不及。”

……她怎能语气寻常地说出这种话。

向来独来独往的少年从未听过如此直白的言语,哪怕知晓她是出于安慰,也还是无措到耳朵滚烫。

“而且,”宁宁说着一顿,把目光在他脸上停了很久,自顾自笑起来,“裴寂长得很好看嘛,比很多很多人都要好看许多。”

月光让一切情绪都无处遁形。

一片叶子慢悠悠地落,少年白净的脸被染上桃花般的粉色。

他忽然无端地想,那块桃花饼,会不会太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