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忘了?”

  “如果已打算一辈子不相借问,还需要记得你不喜欢什么吗?”

  我看了一眼隔壁桌,感觉坐在那桌应该会比较符合现在的气氛。

  “陪我一起喝抹茶很痛苦吗?”

  “不会。”

  “不喜欢喝就别喝,我没逼你。”

  “我知道你没逼我。”

  “但你的表情在说:这女生还是一样任性,都不管别人要什么,只管自己要的自己喜欢的。”

  “我的表情有说出那么复杂的话吗?”我摸了摸自己的脸。

  “有。”她说,“你以前就是这样,什么话都不会说,但表情却说了一大堆。”

  “你记得这个?”

  “废话。”

  “是记得的废话,还是不记得的废话?”

  “1。”

  “你忘了一堆,却记得这个?”我很纳闷。

  “谁说我忘了一堆?”

  “你啊。你刚刚一直说忘了。”

  “因为你老是问我记不记得,好像我应该不记得似的。既然你觉得我应该不记得,那我就顺你的意,说忘了。”

  “我只是问,没有别的意思。”

  “最好是,你心里明明有答案了。你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我表情的口才这么好?这么会说话?”我又摸了摸自己的脸。

  “你的脸没变。”她说。

  “是吗?”我问,“都没变老?”

  “嗯。”她说,“但我一定变老了。”

  “没啊。你也没变。”

  “最好是。你的表情……”

  “喂。”我打断她,用力把脸皮拉直,“别再牵拖我的表情了。”

  “但有一点,你明显变了。”她说。

  “哪一点?”

  “决断力。”

  “什么意思?”

  “你在半夜两点说要来看我,我原以为是开玩笑。”她说,“没想到你说来就来,我说什么也没用。这种决断力,你以前没有。”

  “我以前没有吗?”

  “没有。”她摇摇头,“如果你有,我们之间就不是现在这样了。”

  我陷入沉思,她也不再多说。

  “那你觉得你有变吗?”我先打破短暂的沉默。

  “有吧,变得比较愿意让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有吗?”

  “有。”她说,“可能在你眼中我只是轻移莲步,但对我而言已经是跨出了马拉松等级的距离。”

  “你这样的改变很好。”我说,“我以前常常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那是你不用心。”

  “怎么会是我不用心?你几乎什么事都不说啊。”

  “我有语言表达障碍,你应该用心感受我,而不是期待我告诉你。”

  “你哪有语言表达障碍?你表达不爽时很直接,而且是一刀毙命。”“你记错人了。”

  “我没记错,就是你啊。你不爽时说话的文字超锐利、超精准。”

  “你每次这样说,我都很想马上走人。”

  “好,对不起。但即使我没这样说,你也常常莫名其妙地离开。”

  她突然站起身往右转,我条件反射似的从椅子上弹起身,伸出右手放在她左肩上。

  “坐下好吗?我们都三十好几了,已经没有另一个十四年了。”

  她转过来,用深邃的眼睛望着我,虽然很短暂,但我看见了不舍。

  这么多年了,我还是会溺水,因为我总是游不出她的眼神。

  她缓缓坐下,我松了一口气,也跟着坐下。

  “突然又遇见你,我完全没心理准备。如果我因此显得笨拙、失态、语无伦次,请你原谅我。因为我从未想过能再与你相遇。”

  “我也没想过我们会再碰面。”

  “我会问你:记得吗?不是觉得你应该记得,而是期待你记得。只能期待,毕竟这么久没见了。”

  “你不用期待,我当然记得。”她说。

  “真的吗?”

  “不相信就别问。”

  “我没有不信,只是惊讶。”

  “少来。你明明不相信。”

  “多去。我暗暗有怀疑。”

  “你说什么?”

  “对联。你出上联,我对下联。”

  “神经病。既不工整,意思也莫名其妙。”

  “抱歉,一时之间对不出来。”

  “你信不信无所谓,反正是事实。”

  “我信。真的。”

  她看了我一眼,没再多说。

  “谢谢你肯下来见我,真的很感谢。”我说。

  “最好是。”她瞪了我一眼,“你明明知道我一定会下来。”

  “我怎么可能知道?以前你就常常完全不理我啊。”

  “你记错人了。”

  “是你没错啊。你只要不想理我,就很冷酷无情耶。”

  “没想到在你心里我这么糟糕。”

  “我没说糟糕,是赞叹你的意志很坚强。”我说。

  “那我应该再展现一次坚强意志给你看。”

  “千万不要。”

  “真的不要?可以重新回味一下从前哦。”

  “现在已经在回味了。”

  我们同时静默,好像终于意识到这是久别重逢的场景。

  不是像以前那样,每一次见面都是理所当然。

  今晚的一切,每分每秒,就像是中乐透头奖,都是过去那一大段空白的日子里做梦也梦不到的恩宠。

  “为什么这么晚了你还肯下来见我?”我问。

  “因为你不一样。”

  “不一样?”

  “即使是我重要的朋友,在这种时间我不会回Line。如果是很重要的朋友,我虽然会回Line,但不会下来碰面。”

  “所以我是?”

  “笨蛋。就表示你比很重要的朋友还重要。”

  “可以表达得更明确一点吗?”

  “我不想说了。”她说。

  7-11的男工读生走过来,他的年纪跟我和她初识时的年纪差不多。

  我和她初识时,是自以为知道爱情是什么但其实并不懂的年纪。

  而现在重逢时,是好像懂了爱情却已经失去天真和勇气的年纪。

  相爱的时候我们都不懂爱情,懂得爱情后却错过可以相爱的时间。

  他收走啤酒罐,用抹布擦了擦桌子,也拿走插了烟屁股的纸杯,换上另一个装了一半咖啡渣的纸杯。

  现在这桌子好像适合久别重逢的场景。

  如果再来个烛光或插着玫瑰花的花瓶就完美了。

  “有卖蜡烛吗?”我问。

  “没有。但是有手电筒。”他回答。

  “有玫瑰花吗?”

  “有。但那是手工肥皂。”

  “嗯。谢谢。”我说。

  他点了点头,便走进7-11。

  “神经病。”她说,“你问那些干吗?”

  “你记不记得有次我送你三朵红玫瑰?”

  “你记错人了。”

  “你怎么老说我记错人?这是你的口头禅吗?”

  “因为是五朵。”她说,“而且是粉红玫瑰才对。”

  “是吗?”我有点惊讶。

  “我收到的是五朵粉红玫瑰,三朵红玫瑰应该是你送给别人的。”

  “不要乱说。”

  “如果你觉得我乱说,那我就不说了。”

  “那我该怎么办?说你乱说,你就不说,可是我明明没记错人啊。”

  我有点激动,“你收到花后面无表情,只说:买花实在没必要。”

  “我说了,我有语言表达障碍。”

  “这哪里有障碍?”

  “我很不擅长用语言表达喜悦。”

  “所以你那时其实是高兴的?”

  “废话。”

  “是高兴的废话,还是不高兴的废话?”

  “1。”

  “那你也有表情表达障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