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觉得她自己也变成一只鬼。
——因为在她面前所遇所见,全是失去人世的兽或已死去的人,教她在伤痛惊俱之余,神经不能不一时错乱。
正如一个人被长期的关在一群神经病人当中,他自己已不是惟一的清醒者,而是疯人之一。
接着她就嗅到味道。
焦臭的味道。
还有酸味。
像一块烂肉裹着一只烂苹果再置放七天后所发出来的味道。
张小愁记得自己就在这个时候晕了过去。
2、结拜兄弟
“你为什么不把这些事,告家人或者警方?”
直到陈剑谁发出这沉重有力、沉着有劲的一问,张小愁才仿似从一个无尽爱怖的噩梦中惊醒——因为太过惊怖了,如果不是有外来的力量,张小愁就压根儿失去了重醒的能力。
这种情形就想因瓦斯而中毒的情形一样,在恹恹欲睡之时,仿佛有一种掉进深渊的快乐——连团都不愿醒要醒世醒不来。
陈剑准这样沉厉的发问。才把张小愁在一惊之下醒了过来。
她刚才第一次在惨案发生了之后道出了全部真相。
她的容颜仍愁眉未展,但郁勃已舒。
——有时,还是说出心里的话才比较轻松一些。
虽然,她还是把许多“过程”略过不提。
不能提。
那场可怕的羞辱,令她甚至无法启齿。
不过他们也似很明白,并没有人去追究这些细节。
他们聚精会神,要听的只是“关节”。
——事情的重大关节,就似一首诗里的“诗眼”,一支火柴的火药部分,一个组织里的龙头,那是关健同时也是重点。
办大事的人可以忽略小节,但必坚守重点。——当然,一个能办成大事的人,可能不单注意大节,也不罔顾一些其实关系重大的细微末节。
“他们”——对张小愁而言,眼前的“他们”其实是五个从外地来但善意关心她的陌生人。
他们就是;
“五人帮”中的“老大”,他们都呢称他为“大肥鸭”的陈剑谁。
一个从台北来的书香世家子弟,他有一副健壮体格、生性爱冒境的“书呆子”史流芳。
一人娇生惯养极难伺侯但心底善良,集美丽、青春、可爱、富有于一身的香港女子:骆铃。
自中国大陆近年来每一次政治运动中都吃尽了苦头的“黑五类”子弟,不但孔武有力而且害臊贪睡不善于与人交往的牛丽生。
另外一个,跟张小愁是同一个国象的人。他生性乐观、好奇、天掉下来当被盖了之后还可以当麻将台用的年青人,他是善感乡情的温文。
这几个人的组合,走在一起,足教平静无波的世界也闹翻了天。
何况这儿本来就是不平静的地方。
——而且还是暗潮汹涌,随时都可能慧来杀身之祸的是非之地。
现在他们集中对付的目标。
“黑火”!
他们要为一个人报仇。
他们的结拜兄弟:蔡四幸。
他们要查明真相。
——伺况,“黑火”已一再闪现,就在刚才,他们之中的其中两人:牛丽生和骆铃,要不是他们老大陈剑谁及时赶到,他们早就烧成了炭,烧成了友,还不知会变成哪一家中的烤肉串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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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当他们听到:他们的结拜兄弟蔡四幸原来是一个这样的人,这样“对待”无辜善良而美丽的张小愁,他们心里会有什么感觉?
愤怒?
羞耻?
——乃至怀疑?
——甚至放弃!
何况,除了老大“大肥鸭”之外,他们其他几人,根本还没见过这个结拜兄弟蔡四幸!
他们觉得很丢脸。
史流芳和牛丽生甚至抬不起头来。
骆铃忿然。
她为张小愁不平。
不平则鸣:“怎么姓蔡的是这种人!”她几乎叫了起来:“我们还为这种人报甚么仇!”
她这样一叫,几乎惊动了正在后厅吃炒粉的张家二老。
——蔡四幸被“黑火”烧死的事,张小愁父母当然知道,他们既惋惜年轻有为的准女婿蔡四幸之死,但也暗自庆幸张小愁能安然无恙,只不过女儿当晚好像也受了一些皮外伤。
从来见过那“白色的女人”而又遇过”黑火”的人,都没几人能活——能活下来就是不幸中之大幸。
张小愁并没有把受到凌辱的事告诉双亲。
包括警方。
她不想让双亲知道她的羞辱,还要为她难过、担心。
陈剑谁忙使了个眼邑。
“五人帮”里,合作无间,默契极高,骆铃知道自己声音太响了,伸了伸舌头,耸了耸肩。他们都服“大肥鸭”。
——平常大家可以闹在一起,但在要紧关头,谁都不敢当着他的面前放肆。
张诞十分懊恼。
而且激动。
这些日子以来,他含辛茹苦,年过卅五,尚未娶妻,已简直把小愁这个妹子视作他的妻子了,平时他呵护她、宠爱她、甚至大声的话儿也不敢说半句,但他到今天晚上才知道,她曾受过那么大的凌辱,那么可怕的摧残,那么不可磨灭的伤害!
他几乎要发作了。
——如果蔡四幸还活在面前,他真恨不得把他活活打死。
“为了你妹妹,”陈剑谁即行提醒了他,“我觉得你应先劝两老回房歇息才是。”
张诞也明白这些事是不宜让两位老人家知道的。
——他们知道了,除了担心和伤心之外,对大局是全无好处的。
所以他强自压制下来,沉痛的拍了拍他妹妹的肩膀,走进内厅,并传来跟两老细微的对话声。
“你还没有回答我刚才的问题,”陈剑谁见张诞走进去了,才再慎重的重复他的问题:
“你为什么不把这些事——就算你不想让家人伤心,不要外人知道——告诉警方呢?”
然后他等张小愁的回答。
张小愁回答很利落。
而且坚定。
“因为我爱他。”
“我其实并不反对他这样做,”小愁顿了一顿,她的话令人不敢置信——那么一个纯洁、温柔、美丽的山城女王,会当着这么多人面前说出这样面对自己的话来,“他一直都很爱我,很尊重我,如果他不是在那种地方和那么粗暴的话,我也是不会拒绝他的。”
“因为我也爱他、”
她认真地说出她心里到口里的每一句话:“而且,我既然不想他在死后有辱他生前的英名,也觉得四幸会做出那种事,一定是神志不清的状况之下,……我不能怪他。”
骆铃忽然紧紧握着张小愁的手,说了一句话,又说一句,然后又说一句,像是无头无尾的谱子。
“我服了你了,原来你比我坚强。”
“他对你这样,你还能原谅他!”
”啊,但愿有一天也有人值得让我爱他爱得那么深的话就好了……”
史流芳喃喃的低声自语:“还是少做梦吧。”
骆铃听不清楚:“吓?”
温文也激动的说:“对!我敢保证,蔡四幸绝不是这样的人!”这干人中,除了张小愁,就只有他与蔡四幸过从甚密。
“我们知道你爱四幸,四幸今天虽然已经不幸,但他曾经拥有过你这样一位红颜知己,还是幸运的。”陈剑谁总是在适当的时候,说了他的看法:“可是,你代他隐瞒说不定也隐满了破案和替他报仇的线索。”
他咳了一声(谁都知道他并不是真的咳嗽,只是为了要清一清喉咙,或让张小愁更有心理准备已些),才说:“所以,我还要再问你一些问题。虽然明知这样做也许会逼你去面对那些不快的记忆,以及要作出相当难堪的判断。”
张小愁说出了往事之后,好象大病被愈,虽然苍白无力,但神智要比过往时宁定。
她微微仰着尖秀的下颔,“你问吧。”她说这句话的神情地好像明知就算命运不在她手她也不介怀的意态。
3、问
“你们看过电影之后,就开车沿着公路一直走?”
“是。”
“这是你们的习惯吗?”
“是。他和我,都喜欢夜里开车兜风。他喜欢夜里开车,我喜欢在他夜里开车的时候坐在他身边。他开车的时候手指按在方向盘上,很修长好看。”
“有没有人知道你们的习惯?”
“有……至少我的家人和他的家人,还有一些朋友……应该都知道。这山城并不大,住久了大家都知道那一部车子是谁开的。”
“你们那天晚上出去,可有人知道?”
“至少他的家人和我的家人……一定知道。”
“你曾用过你的手帕替他揩汗。”
“……是。”灯。
“好像有点酸味……”张小愁有点犹豫:“又好像不是。”
“为什么不是?”陈剑谁紧迫盯人。
“……车上本来就有一瓶车座香精,那是柠檬味的,所以也有些酸酸的……”张小愁茫然地说:“我分不出来。”
“我闻过那种香味。”陈剑谁每一句话都像把一些安定的药剂注射入张小愁的心里,“香精的酸味到底还是甜的,但那一种香味。是刺鼻的,而且是臭的。”
“对对对,”骆铃大有同感,“臭的臭的,简直臭死了。”
“我……我实在不太清楚……”张小愁困扰的说,“……不知道是不是我记错了,我只觉得这香味浓得有点过分——那是我还以为是车座香味的味道。”
温文赶快为他解释:“后来发生了那么可怕的事,谁还记得之前那些鸡毛蒜皮事儿呢!”
“谁说这是鸡毛蒜皮的事,如果是,大肥鸭了不会在这里问起,”史流芳就是要跟温文唱反调,“这件事不查明,可能连案也破不了,还说是小事!”
“那怎么查!”温文不服,忘了就是忘了,你以为小愁是一粒蛋呀?把头敲破了就可以倒得出来啊?”
史流芳生气了,“你说话怎么这么粗鲁!”
温文高超地冷笑着,“总比你尽说废话的好!”
“其实,答案已经出来了。”陈剑谁在他们正准备如火如荼的时候“及时打断”:“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觉察?人偶尔会对颜色、声音记错,但对味觉、嗅觉很少弄错——那可能是因为入口的事关重大,而嗅觉能辨别的味道不似视觉、听觉、触觉来得繁复。小愁是个敏感的女孩子,纵然经过了极大的恐慌,但香是香、臭是臭。不可能混淆得如此这样一塌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