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关你何事?”方雅羽冷声道。

那少年却跳下马来,一脸和气地拱手施礼:“这位兄台是兰陵江家的公子么?小弟黄师昊,方镖头这次保的是我黄家的镖。”

江夔眉头一挑:“黄师昊?潭度黄家的人?”

方雅羽冷笑道:“连鼎鼎大名的玉元宝都不晓得,江家的人莫非真不将天下豪杰放在眼里……”

“放肆!”一名骑士猛然大喝一声,便待催马上前。江夔抬手阻止住手下,抱拳道:“方姑娘言重了,我也久仰黄家四元宝的大名,只是一直缘悭一面。今日能见到大名鼎鼎的玉元宝,真是三生有幸。”

黄师昊连道惭愧,看了看两人,搞不清楚场中形势,便试探着问:“不知两位世兄挡住路口,所为何事?若是手头上有麻烦,小弟可略尽绵薄之力……”

许渤川双眉一立:“岂有此理!你把我们当成什么人了!剪径的小贼么?素芝堂的悬赏可晓得么?我们二人在此交手,便是在比武争药!怎么,你也想凑个热闹?”

“争药?”黄师昊愕然,随即苦口婆心地道,“不过是几味药材,两位世兄又何必弄到动手的地步呢?子曰:礼之用,和为贵。咱们做生意的更是讲究和气生财,两位卖小弟个薄面,还是不要再打了……”

江夔向黄师昊道:“黄兄来苏州,想必也是为了素芝堂悬赏的这几味药材吧?”黄师昊微一犹豫,点了点头。

“果然!”江夔得意地一笑,“江某得到消息,杭州有一味圣红景天,正是江某所需,可等到江某赶到时,却已给人买走了,这才匆忙往回赶。现在想来,定是黄兄抢先一步,将药材买走。不知黄兄能否割爱,将这味药材转售给我?”

“这……”黄师昊一愣,随即苦笑道,“想必江兄误会了,小弟确也寻得了几味药材,却没有江兄说的圣红景天。”

“果真?”江夔瞄向镖车,“那黄兄车上的货可让江某一观?”

方雅羽一按绷簧,长剑出鞘:“这车上是我凤院保的红货,谁想动它,都要问过我手中之剑!”

“方姑娘是说,只要赢了你,就可让江某一观么?”江夔眯着眼睛,一字一顿地道。

“不错。”方雅羽傲然道。江夔眉梢一挑,目光如脱囊的枪锋,一寸寸地锐利着。一阵疾风吹过,数十面火红的镖旗在风中“啪啦啦”地摆动,镖旗上的黑色凤凰恍若活了过来,纷纷张开羽翼。一时双方静立不动,彼此的眼神却如刀剑相击,迸发出敌意的火星。

忽然丝桐数声,依稀自风中传来。场中几人心中一清,都侧耳倾听。铮铮淙淙,琴声宛若风中的落花,漂泊自许,在天地间随风飘舞。

谢东庭循着琴音望去,只见青山如屏,一抬素帷小轿正辗转着从山隅处逶迤而出。那白绢轿衣,以及轿沿挂着的云头绣带,都随着淡雅的琴声飘拂不定,宛若起舞。

他心中奇怪:轿子颠簸,又如何能弹得好琴?仔细看时,才发现那两个轿夫快步走在崎岖的小路上,双肩却纹丝不动,轿子行进时毫无颠簸。稳如亭阁。谢东庭心中暗惊:看这两个轿夫的脚下功夫,分明都是一流高手,以这两人的身手,竟然只为这抚琴之人抬轿,此人却是好大的面子。

忽然素弦三响,如玉碎东江,戛然而止,轿子在路口停下。一个雄壮如狮的骑士背负长刀,催马而上,昂然守在轿前。

轿内传来一个淡淡的女子声音:“初荷,怎么了?”声音清雅淡逸,透着浅浅的倦意。仿佛黄昏东篱前的晚菊,在秋风中发出了最后一声惆怅的叹息。黄师昊听得如痴如醉,喃喃道:“这世间怎能有如此好听的声音,这、这简直是敲玉断肠之音……”方雅羽却秀眉微皱,握着剑鞘的手也随之一紧。

轿边,一个藕衣丫环正好奇地打量着众人,闻言扭头道:“姑娘,一堆人不知为何把路堵住了,我们的轿子过不去啦。”

轿内女子又吩咐道:“阿鲁扎,你去看看怎么回事。”

那骑士应了一声,催马上前,喝道:“你们这些人,干吗聚在这里,快快散去!”其语调怪异,显然不是中土人士。众人刚听过那洗心般的天籁,此刻再听他粗犷古怪的嗓音,均觉格外刺耳,都皱眉不已。

大汉见无人回答,又喝道:“你们都聋了吗?怎地不答我的话?”

江夔最是见不得别人耍威风,冷哼道:“也不知哪个林子钻出来的狗熊,在这里哇哇乱吼,谁知道它在吼些个什么东西?”

大汉是心性淳朴之人,没听出他言外之意,奇道:“怎么,这里有大熊么?在哪里?我怎地没看到?”说着扭头四处寻找。

初荷却扑哧一声乐了:“大石头,哪里来的狗熊,那是他在骂你呢!”

大汉铜铃般的大眼眨了又眨,好容易明白过来,顿时大怒:“你这人,随便拿别人开玩笑,定然不是好人!待我斩了你!”拔刀一扑而下,人尚在空中,凛冽的刀气已扑面而至!

江夔心中微凛,不敢硬接,闪身避开。大汉一刀劈空,怪啸一声,再度腾旋,刀光如电,直取江夔的颈项!江夔见对方刀势虽然粗狂,却凌厉无匹,难以近身,知道空手无法抵敌,长啸一声,飞纵而起。一名江家骑士振臂一掷,一杆银枪破空飞至。江夔擎枪在手,猛地一抖,银枪一声长吟,化作漫空雪影,磅礴而下!

“叮——!”大汉将刀一合,劈开了这一枪,双手抱刀,凶悍地瞪着江夔。江夔持枪而立,长缨如雪,锋锐如冰,隐隐带着冲破世间一切束缚的锋芒,当真是枪如龙,人如虎!

谢东庭看着大汉手中的巨刀。只见那刀的刀身宽得惊人,刀刃明如秋霜,黝黑的刀体却喑哑无光。那巨刀擎在大汉手中,便如一只沉默的黑狮,静静听候主人的命令。他心中疑惑:这把刀,我好像在哪听说过……

“阿鲁扎,回来。”随着轿内一声轻唤,大汉脸上的杀气顿时不见,孩子气地应了一声,来到轿边,躬身问:“呼痕有吩咐么?”

“出来时我不是说过了么,没有我的话,不许和别人随便动手。再这样,你便回我大哥那里去吧。”轿内女子轻声说。虽然她语带不悦,声音却依旧淡雅动人。

阿鲁扎抬手给自己狠狠两记耳光:“是阿鲁扎不对,脑子和猪一样笨,忘了呼痕的话!呼痕,您别赶阿鲁扎回去,额真非骂阿鲁扎不可。”

那女子又道:“谁让你自己掌嘴了?以后自己打自己也算动手。这次便算了,下次再犯,你就自己回去吧。”

阿鲁扎傻傻一笑:“是,呼痕。阿鲁扎记得了。”

“我才不信呢……”初荷在一边笑道,“阿鲁扎,你的两只耳朵是通的,姑娘的话从左耳进去,你一转身,那些话就从右耳出来了。”

阿鲁扎急道:“怎么会!小时候在泡子里玩水,每次我耳朵进水,从来是哪只耳朵进,就只能从哪只耳朵倒出来,另外一边从来没漏过!”众人见他憨然至此,无不好笑。连江夔也为自己和一个憨人斗气而惭愧不已,摇了摇头,将银枪立起。

那女子又问:“刚才这位公子所用枪法,可是萧江家的‘千径雪’?”

江夔讶然道:“不错,这是江某的家传枪法,小姐如何晓得?”

“白发千径雪,丹心一寸灰。”那女子轻轻叹息,“江公子的枪法悲壮激烈处似直还曲,直若壮志未酬之意,正合杜工部的诗意,可见公子已深得这千径雪枪法的神髓。”

江夔心中一凛:莫非她也是我江氏中人?可自己为何从未听说过族内有如此人物?他忍不住问道:“小姐怎会晓得我江家枪法的真意?”

那女子默然片刻,缓缓道:“既然是故人之后,那便见上一面吧。”说着,将轿帘缓缓挑开。

黄师昊见轿帘微动,心中越发忐忑。既盼着一睹佳人的真容,又怕对方的容貌配不上这清雅动人的声音。他犹豫片刻,终于鼓足勇气,凝目望去,只见帘开处,一个清溪堆雪般的身影盈盈而现,胸口顿时如被雷击,周遭的一切都消失不见,脑中只翻来覆去地响着一句话:其始来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其少进也,皎若明月舒其光。

江夔脑中一片空白,愣愣望着眼前月下清花般的女子,就连许渤川这样的铁汉也怔忡了片刻,好在他内力深厚,定下心神后拱手道:“东关许渤川见过小姐。”

“原来是许公子,不知这几位是……”女子望着众人道。

许渤川介绍道:“这两位是潭渡黄家的师昊兄和凤院的方雅羽方姑娘。”又指着江夔道,“那便是小姐的故人之后,萧江家的宗子江夔。”

那女子敛衽还礼:“小女子介休范静湖。”

黄师昊愕然失声:“范静湖?你……你是洛神菊!山右洛神菊!”

“洛神菊”三字一出,如同惊雷打在众人心头。一时人人脸色陡变,神情复杂,或惊疑,或倾慕,或不忿,隐隐还有几分警惕与敬畏。

谢东庭喃喃道:“原来她便是洛神菊,人言山右洛神清姿绝代,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只是她眉间怎地似有不足之色?”

谢蔓儿问道:“爹爹,这‘山右洛神菊’的名号听着甚是好听,不知何解?”

“所谓山右,指太行之右、就像我们徽州商人向来被称为新安一样,也被用来称呼晋商。天下富豪,江南则推新安,江北则推山右。这些年山右崛起极快,手段极其凌厉。也正因如此,山右和新安这几年斗得厉害,彼此结怨很深……”谢东庭神情复杂地望着范静湖。“三年前蓝田叶、兰陵江两大新安世家联袂进军关中,想在西商的地盘里锲个钉子。谁曾想以两大世家的实力,竟被又在商场上打得落花流水,狼狈而退,一时天下沸然。而指挥这一役的,便是有着山右洛神之称的范静湖。当时年方及笄的范静湖数日之内动员了上万人手、数千万两的银子,硬生生将那写目高于顶的新安巨贾赶出了潼关。在两大世家离境之际,她在黄河之畔抚琴相送。当时她白衣飘飘,长发簪菊,若洛神出水;琴声激越如剑,声遏十里,闻者无不动容。此役之后,洛神菊之名传遍大江南北,成了公认的山右第一才女……”

谢蔓儿向来最爱这巾帼传奇,闻言不禁对范静湖大起好感,恨不能自己也像这洛神菊一样,和那些新安商人大战一场后扬名天下,却忘了她父亲也是新安大贾。

江夔肃然拱手:“原来小姐便是范仙子。家叔当年自三秦铩羽而归,可谈起小姐时却赞不绝口,直称小姐一代大才,他败得心服口服。江某不才,但愿有朝一日能亲自领教小姐的高明。”

范静湖淡然道:“公子过誉了。当年越城公也教晓了静湖许多事,让静湖受益匪浅。虽然静湖侥幸胜了一局,可越城公败而不乱,谈笑自若,委实令静湖钦佩。不知越城公近来可好?”

听到叔父的大敌当面称赞,江夔心中又是欣慰,又是难过,黯然道:“我二叔两个月前刚刚去世了。”

范静湖轻“啊”了一声,惆怅抬首,望向天边的白云,久久不语。许久,她才轻声叹息:“我无尔诈,尔无我虞。越城公,你我现在终于可以坦诚相待了,这世间却又少了一位值得静湖尊重的长者。越城公一路走好,请恕静湖此次不能抚琴相送了。”说完,对着西南盈盈一拜。见范静湖如此风范,众人心中敬意油然而生。

范静湖拜罢,起身问道:“不知几位世兄在这里相聚,所为何事?”几人面面相觑,均不愿说出悬赏之事。见众人不答,范静湖又转向黄师昊:“这位可是有玉元宝之称的黄三公子么?”

黄师昊闻言忙道:“是我,范仙子也听说过我吗?我在扬州建了很大的一个园子,风景好得很,仙子有空不妨去坐坐。”

范静湖嫣然道:“仙子之誉,静湖如何敢当?黄公子的落仙园在扬州赫赫有名,静湖若是有空,自然是要去的。”

黄师昊连忙点头:“一定要去的!一定要去的!仙子去了,我的园子才算名副其实了……”

方雅羽见他神不守舍,心中苦涩,抢问道:“有事快讲,何必啰嗦?”

范静湖看了她一眼,轻声道:“不瞒两位,静湖此次从苏州赶来,正是有求于黄公子。”

黄师昊一愣之下大喜过望:“果真?那可太好了!仙子尽管吩咐,只要在下能办到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仙子可是手头不太方便?若是十万两以下的银子在下还作得了主……”话一出口,便暗骂自己愚蠢,范静湖在山右执掌大权,范家更是富可敌国,又哪里会缺银子了。

范静湖微微一笑:“也没有什么,只是静湖听说公子从湖州得了几味药材,不知静湖能否从公子手中购得一……”

方雅羽扶剑冷笑:“不愧是山右第一才女,消息果然灵通。不错,药材就在车上,不过这药是不卖的,若有本事,便动手抢吧!”

阿鲁扎怒道:“抢便抢,还怕了你们人多不成?”说着便要上前动手。范静湖皱眉望了他一眼,这憨人顿时噤声,闷闷退到一边。

“阿鲁扎语出无心,还望方女侠见谅。”范静湖歉然道,“静湖明白这几味药材均是异宝,此刻买药亦有些强人所难,不过静湖所求不多,只是蛇涎白附、金银血蛇这两味。而且静湖还可用圣红景天和千年藏参和公子交换,还请黄公子成全。”江夔听了这两味药名,精神顿时一振,望向范静湖。

黄师昊微一犹豫,试探着问:“范仙子求购这两味药材。可是为了素芝堂的悬赏么?”

范静湖颔首道:“不错,静湖也是为了素芝堂的悬赏。”

黄师昊心痛道:“姑娘仙子般的人物,何苦要卷入这些名利之争?”

范静湖微微摇头:“公子过誉了,静湖也不过是一介凡人,又怎跳得出名利二字?这些事不谈了,不知黄公子能否割爱?”

“不行!”方雅羽断然道,“镖是我们凤院保的,镖主又是二公子,怎能在半路随意开封?若是其间出了差错,又由谁来担这个干系?黄公子,你想卖药给她,等到交货后自然随你,此时却万万不能!”黄师昊颇为踌躇,迟迟不能开口。为了得到这几味药材,他已经欠下了好大的人情,这几味药材对他黄家非同小可,他不得不考虑其中的轻重。

“爹爹,这些药材是做什么的?”谢蔓儿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