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东庭哼了一声,又望向方雅羽。这威风凜澳的女镖头早已躲到了黄师昊身后。黄师昊对着谢东庭的目光,尴尬地笑,不觉触动小臂伤势,痛得直抽凉气。

谢蔓儿秀目睁得老大,惊讶地想:原来爹爹才是最厉害的人!刚才看 这些人打得那般热闹,一个个不可一世,此刻见了爹爹却像老鼠见了猫,大气也不敢吭一声。难道爹爹是个绝顶高手?我却从来不曾见他练过武 啊?这可奇了。莫非是他深藏不露,半夜如厕时才偷偷起来练功?嗯,想来定是如此……她却不知,祁门谢氏虽不是什么豪门大族,却是东晋名臣谢 安之后,家中颇多子弟任职官学或出掌书院,乃新安一等一的清贵世家,更号称“纯族”,一直是汉家正统的象征。谢东庭的父亲谢挽便是新安府学的学正,在场众人的长辈多出自他的门下,跟谢东庭有同门之谊。有了这一层关系,这些新安少年哪里还敢在他面前大声说话。

谢东庭折了根粗枝,上前替黄师昊将小臂缚牢,和声道:“你是廷贞兄的公子吧?不错,小小年纪,却知道谦恭忍让,不以势压人,是我新安子弟的风范。”

黄师昊心中惭愧,忙道:“世伯过誉了。”

谢东庭转身向范静湖道:“我这几个晚辈行事鲁莽,让小姐见笑了。新安山右虽有些生意上的纠纷,但毕竟都是天朝子民。像我等商贾之民,虽然不能造福一方,下安百姓,上报国家,可若能以义为利,多行善举,少做争讦,也不枉读书一场。小姐以为然否?”

“先生说得是,静湖受教了。”说完,范静湖向谢东庭盈盈一礼,裙幅曳地,堆如雪莲。谢蔓儿瞥了眼池慕飞,见池慕飞虽也望着范静湖,却双眉紧锁,神色肃然,不由心中好奇。

谢东庭微微点头,义向黄师昊和江夔道:“洛神菊何等人物,岂会做出诈病求药的事?换药的事,你们尽可放心。”

黄师昊大喜,正要答应,江夔却向范静湖缓缓道:“范小姐,我二叔当年败在小姐手下,一世英名,尽丧小姐之手。为人子侄者,当要为长辈讨还公道。今日小姐若要换江某手中的药,那便须以两味药来换江某的一味药,以告慰二叔的在天之灵。”

“什么!你这不是欺负人么!”阿鲁扎怒道。江夔一言不发,死死盯着范静湖。

“无妨……”范静湖挥手阻止阿鲁扎,静静地道,“就当我还越城公当年的相知之情……”

“可是小姐,就算我们换了,可那还差一味呢!”初荷急道。

范静湖浅笑道:“放心吧,你去将药取来,不过圣红景天不用全取,素芝堂的悬赏只要七两,一株尽够了。”片刻初荷捧了个两木匣回来。

范静湖向江夔道:“我使用这一株圣红景天和一颗千年藏参换公子的一味药材,可以么?”

江夔点头道:“这个自然,来人,去取金银血蛇来……”

范静湖摇头道:“公子错了,这两味药材要换的是公子的玉骨麝香,并非金银血蛇。”

“玉骨麝香?”江夔一愣。不止是他,在场众人心中都有些糊涂。刚才范静湖明明说要蛇涎白附和金银血蛇来治病,怎地突然又要换玉骨麝香?难道她这救命之药的借口当真是编出来的?可这样明目张胆地骗人也未免太过下乘。

“怎么?换不得么?”范静湖淡淡地道。

江夔点头道:“当然换得!萧江家的人向来一言九鼎!”向身后骑士挥了挥手道,“给她拿药!”

一名江家的骑士下马收了初荷的药,又取出一个玉盒,捧给范静湖,范静湖轻轻揭开盒盖,先是一点点的清香,丝丝的沁人心肺,接着那香气馥郁起来,却不闷人,闻着脑子里反是一阵清新,在场围观的人都是精神一振。范静湖缓缓地道:“果然是稀世之宝……”

“那是自然,我江家的药还差得了?”江夔傲然道,他手中已有四味药材,甚是高兴,便道,“若是小姐无事,江某便告辞了。”

“请江公子稍等片刻……”说罢,范静湖向许渤川道,“许兄,静湖愿用圣红景天换许兄的一味药,不知可使得么?”

许渤川点头道:“自然使得,不知小姐要换的是哪味药?”

范静湖微微一笑:“老龟丹。老龟成丹,向来有九。静湖只需其中三枚。”芝堂悬赏的数目便是三枚,许渤川手中确有九枚老龟丹,自然乐于多换一味药材。

转眼间,范静湖原有的圣红景天和千年藏参已换成了玉骨麝香和老龟丹。那老龟丹拇指般大小,放着淡红色的柔和光芒。范静湖托在手心,玉掌朱丹,鲜明至极:“黄公子,静湖用这三枚老龟丹换公子一斤蛇涎白附,再用这盒玉骨麝香换公子的一颗千年藏参,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黄师昊的脑袋鸡啄米般点个不停。且不论他对范静湖的好感,但只换到这老龟丹和玉骨麝香,便足以让他心满意足了。谢蔓儿在一边眨着秀目,心中不解:这位范姐姐自己刚才明明有千年藏参的,刚换出去,怎么又换了回来?

范静湖谢过黄师昊后,又回身对许渤川浅笑道:“许兄,又要麻烦你了,不知静湖能否用这颗千年藏参换你一只碧瞳蟾呢?”

许渤川凝视范静湖良久,方才抱拳沉声道:“小姐才智高绝,许渤川莫不从命。”从包袱里取出一个铁盒打开,铁盒里铺着一层湿泥,上面静静趴着三只金色的蟾蜍。许渤川取出一只蟾蜍递给范静湖,叮嘱道:“小姐谨记,碧瞳蟾死后三日内必须入药,否则就没用了。”

范静湖谢过了他,捧着那只碧瞳蟾,缓缓来到江夔面前,淡然道:“江公子,这只碧瞳蟾,再加上半斤蛇涎白附,想必能换公子的金银血蛇了吧?”

江夔张了张嘴,却全然想不起自己该说些什么,默然片刻后,深吸一口气,抱拳正色道:“仙子高明,江夔自认不及。”转身喝道,“拿药来!”

一个红衣骑士小心翼翼地从兜囊中取出一条金线银纹的小蛇,还没来得及下马,已被阿鲁扎一把抢去,紧紧抱在怀里,咧着大嘴向范静湖傻笑:“呼痕,我们找到药了!我们找到药了!这下你可有救了!”此话一出,众人均知范静湖定然已经病得极重。黄师昊心中更是一紧,茫然望向范静湖。

池慕飞稍稍犹豫了一下,上前道:“这位姑娘,在下虽然只略通医理,说句实话,你这病……就算有了这两味药怕也只能当得一时,去不了根的。以姑娘的病情,只怕一年后就……”

范静湖静静望着岸边的那株梨树,倏尔展颜一笑:“公子说得是,不过世上名医奇药甚多,若是苍天不弃,也许静湖明年此时还有幸能再见这大好春光。倘若静湖终于不治,那……也可再找一处终年有鲜花绽放之地,在花海下静静长眠,当不至于那么寂寞……”众人无不为之动容,就连方雅羽也垂下头去。黄师昊更是痴痴地望着她,恨不能立即便用自己的余生换得佳人一命。

范静湖向许、黄二人盈盈一礼:“多谢两位公子,若静湖不死,定当报答。”

黄师昊忙摆手:“应当的,应当的,仙子若是不嫌弃,可到落仙园找我。扬州十大名医和我黄家交情都好得很,说不定便有法子治仙子的病。”方雅羽握着剑鞘的手又紧了一下,突然掌心一痛,抬手看时,纤手已被剑锷扎破一个口子,鲜血泪水般沿着手心缓缓淌下,方雅羽只是那样伸掌静静看着,恍若未觉。

范静湖嫣然一笑:“静湖晓得了,公子珍重。”又向谢东庭深施一礼,多谢先生相助。”

“范姐不必客气……”谢东庭微一沉吟,向范静湖道,“若是有缘,还请小姐代我新安一脉向令兄问好。”

范静湖微微一笑:“是是、非非谓之知,静湖当会谨记先生的忠告。”说完起身便待离开,忽又似乎想起了什么,停住脚步,转身问江夔,“江公子,当年三秦一战,我本有信心让来犯的新安一脉全军覆没,只是后来你方有高人指点,破了静湖筹谋已久的布局,才能全身而退。这些年来静湖日夜所思,便是渴望得见那位高人,当面请益,只是一直无缘。不知公子能否告知静湖那位高人的姓名?”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惊异万分。当年洛神菊一战成名,新安两大世家铩羽而归,却终于未伤筋骨。旁人只道是山右卖了新安一个面子,想不到其中还有这样的缘故。方才范静湖令人眼花缭乱的一番交换后得偿所愿,众人心中佩服得五体投地,却不曾想到新安中竟然有人能为她所推崇,一时都望向江夔。

江夔摇头道:“二叔从未和我说起此事。”

范静湖神色失落:“是吗,那是静湖无缘了。”

江夔见了她失望的样子,心中不忍,拍掌道:“是了,有一事或许和小姐所说之人有关。”

“哦?不知何事?”范静湖秀目一亮。

江夔缅怀道:“二叔这几年心思一直很重。若身边无人,便常常独自在湖边徘徊,有时一站就是几个时辰。每每有雷雨之日,他便会一个人到亭中作画。画完了看上半天,便又撕了,画的是什么,也不让人看。后来有次他作画,我心中好奇,便偷偷跑到他后面一看,原来他画的竟然是一片云雾?”

“云雾?”范静湖微微一愣。

江夔点头道:“正是!只是一片茫茫云雾而已。我心中奇怪,便问二叔他为什么只画这些乌云?二叔当时神色很奇怪,他说那不是云,是一个人。我再问他那人是谁时,他却不肯说了。现在想来,说不定便是小姐所问之人。”包括谢东庭在内,在场的新安众人都低头苦思,却怎也想不起有以云雾为号的人。

“云雾……云雾……”范静湖若有所思,忽而一笑,转身走向帷轿,清吟道,“舒卷意何穷,萦流复带空。有形不累物,无迹去随风。莫怪长相逐,飘然与我同。”清音如雪,渐渐消散。

琴声铮铮,帷轿已去得远了。黄师昊失望地摇摇头,转过身来,突然惊道:“方姑娘,你的手怎么了?”

“没什么,被刺了一下。”方雅羽低声道。

黄师昊关切地问:“可还痛么?”方雅羽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谢东庭暗暗叹息一声,向江夔等人喝道:“还不快些散开,堵在这里为家门丢人现眼么?”众人闻言,忙作鸟兽散,谁也不敢多留片刻。

一直到众人散尽,谢东庭才向池慕飞笑道:“我正在烹茶,小友若是走得乏了,不妨去亭中小坐片刻。”

池慕飞双手一拍,笑道:“刚才便闻得松萝茶香,原来是先生在烹茶,那可好了。晚辈这里刚好有一套新得的紫砂,正好拿来一用。”

谢蔓儿在一边笑道:“离得这么远,你怎能闻到茶香?还知道是松萝茶?莫非是斗之精①所生的不成?”池慕飞微微一笑,不以为意。

谢东庭却斥道:“蔓儿,不许胡说!”又向池慕飞让道,“小友,请。”

【枭龙】

清旷的小亭内,绿雾沾衣,苍苔侵地。一个红泥小炉内燃着炭火,青铜兽头壶内鱼眼正开,水汽四溢。数瓣梨花落在青石上,黑白分明,让人心中为之一静。

池慕飞从包裹中取出一只檀木匣子,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却是一把供春壶和四个古瓷茶盏。他笑道:“这是为晚辈的义弟准备的,他平生最爱紫砂,我每次出门,看到好壶就要为他买一把。他若见了这把供春,定然开心得不得了。”

谢东庭捋须笑道:“想必你那义弟也是个雅人,可惜他不在,否则也可和我们共饮。”见水汽已然消散,便开始注水以祛汤冷气,一边又道,“小友可是去苏州行货?”

池慕飞笑道:“正是,天下财货莫不聚于苏州,若要求财,这东南郡首自然是再好不过的地方。”

谢东庭净壶后投茶少许,再次注水,将壶盖盖好,这才正色道:“苏州东走吴越,西涉淮汴,进可逐齐鲁,退可守钱杭,确是一处商家要地。可正因如此,苏州城内势力林立,一个不小心,赔钱亏本还是小事,动辄还有性命之忧啊!”

池慕飞微微一笑:“这个晚辈自然晓得,苏州是两山洞庭的势力所在,就算是新安一脉的商贾,也不见得个个都能在苏州立得住脚,不过晚辈经营的只是小本生意,与人无碍,料也无妨。”

“哦,不知小友到苏州做何营生?”谢东庭又问。

池慕飞向壶中一指:“晚辈经营之物,尽在先生壶中尔。”两人相视一笑,相知之意,尽在不言。

谢蔓儿心中想:原来池大哥经营的是徽茶,我们新安所产的松萝茶味甚至犹在龙井之上,但是苏州本地也颇产名茶,尤其是碧螺春,叶底柔匀、清香幽雅,并不比松萝逊色……她对池慕飞颇有好感,便问道:“池大哥,你可曾饮过苏州本地的‘吓煞人香’么?那可好喝得很呢!改天有空,我沏给你尝尝。”

池慕飞笑望了她一眼:“多谢小妹提醒,碧螺春么,自然是好的。而且我此次来苏州,为的便是这‘吓煞人香’……”

“怎么,慕飞所贩的不是松萝茶么?”谢东庭奇道。

池慕飞摇头道:“不瞒先生,晚辈的茶号生意多在泉州,经营的正是松萝茶。只是近年‘吓煞人香’在闽南大卖,晚辈的生意颇受影响。此茶香气奇特,更有少女以怀藏之得香的艳闻,闽人爱之更胜松萝。百思无计之下,便问计于人。你们猜,那人说了句什么话?”

谢东庭想了想,摇头道:“吴人好茶,天下皆知。可正因如此,苏州城内才会茶肆如林,相争尤剧。不瞒小友,我在苏州也开有一家茶肆,经营多年,也只是勉强维持而已。苏州茶事向来难为,外人来苏州贩茶,更是艰难。松萝自是好茶,可若想胜过这碧螺春,却是难了。”

谢蔓儿眼珠一转,拍手笑道:“我知道啦,他定是让你来购碧螺春!”

池慕飞点头笑道:“正是如此,小妹心思转得好快。只是我并非独力购买碧螺春,而是和苏州本地的一家茶号合作贩卖。”

谢东庭略一思索,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此计大妙!简直妙不可言!”

“那是自然……”谢蔓儿扳着手指数道,“其一,碧螺春产量有限,池大哥买得多了,其他人买的势必就会变少,还可以抬高碧螺春的茶价;其二,池大哥在泉州多年,门路自然要广,而泉州茶馆买了池大哥的茶,自然不会再买旁人的;其三,还可以顺路将松萝茶贩至苏州另赚一笔!

我说得对么?”

“还不仅如此!”谢东庭由衷地赞道,“苏州商帮林立,外来商人难以立足,可若是和本地商家合作贩茶,不至引人注目,也不愁松萝茶卖不上价。这釜底抽薪之计看似简单,实则目光远阔,大有深意,普通人绝难想得出,只不知是哪位高人指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