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染】

大风吹过水面,在浩瀚的运河间带起波澜无限,千万银鳞随着风势奔涌向前,过了胥门,直人阊门。

世间乐土是吴中,中有阊门又擅雄。

翠袖三千楼上下,黄金百万水西东。

若说苏州是东南第一繁华,阊门便是当之无愧的苏州第一繁华。从阊门北码头到胥门馆驿,人烟相续,两岸列肆,繁盛热闹之至。

正是日出时分,料峭的春寒中,一叶扁舟,缓缓驶入阊门码头。

一个白衣童子坐在船头,望着繁忙的码头。

码头上,米行、缎庄、布行、染坊、香烛铺、桕油店、裱褙店、漆器店等大大小小的招牌栉比鳞次,与熙熙攘攘的人流融成了一条云锦之河,罗裙的红、裥衫的黄、流苏的紫,在白衣童子清澈深黑的瞳中流溢着,沉浮于河上的绿氤中。

“云澈,到哪里了?”舱内传来一个略显疲倦的声音。

白衣童子反身应道:“公子,前面就是阊门了。

“阊门,已经到苏州了么……”那人喃喃道,语气中倦意更浓了。

白衣童子弓身进了船舱,低矮的舟篷中,只设了一几一琴。船板上铺着洁白的竹席,很是素雅。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披着灰色大氅,双目微合,依壁而坐,眉宇间透着淡淡的疲惫。一个扎着冲天辫,肉滚滚的小胖子趴在他膝边,摆弄着绿荷叶上的几个白面包子。

“公子可是累了,我们停船可好?”云澈关切地问。

青年微微摇头:“不用,只是头有些痛,这样子歇会儿就好。”

云澈想了想道:“要不,公子到船头透透气,外边的景色真是好极了。我们这一路走了这么多地方,这么繁华的胜景还是头一次见!”

青年闭目道:“阊门是姑苏八门之首,景色自然不差。”

云澈兴奋地问:“公子,当前孙武伐楚,可是始于此地么?”

青年点头,又缓缓道:“小澈,我来问你,吴王阖闾称得上是一代明君,却终不能让孙武尽展其才,伐楚之战后,孙武极少为吴王出谋划策,你可知这其中的道理?”

云澈想了想,试探着问:“可是阖闾怕孙子威望太高么?”

青年微微一笑:“你能想到此处,也算难得。不过这却并非其中的关键。阖闾与孙武,一为国君,一为国士,看似行事相辅相成,互为表里,实则大相径庭。只要从两人何以为战上去想,便不难明白。今晚写篇战论给我。”云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那胖男孩儿啃着包子,含糊地问:“小澈,外边好看么?”

“嗯!”云澈用力点头,“豆包,你也去看看。难怪都说苏州是东南第一繁华盛地,我看这里比京城要强得多。”

“有好吃的么?”豆包问。

云澈无奈道:“就知道你要问这个,点心店倒是有不少,你自己看吧。”

豆包抓起荷叶,叼着包子,胖乎乎的小脑袋探出舱外,眨眼瞧了一会儿,突然欢呼道:“看到了!看到了!有馄饨店的招牌,还有大肉馒头,啊,那里还有状元糕!我最爱状元糕了!”说着,舔了舔肥嘟嘟的嘴唇。

船尾的老船夫见了他可爱的模样,笑着摇了摇头,高声问:“小哥儿,你们几个到苏州,可是来游玩的?”

豆包摇摇头,含糊地道:“不是,我们是来做生意的。”又回身问青年公子道,“是吧?公子。”云澈跟了出来,闻言瞪了他一眼,似在责怪他随便透露底细。

老船夫摇头叹道:“若是在苏州做生意,那可不容易喽。早些年还好,地面还算太平,税钞虽然高,可也还过得去。这几年却是乱到家了,课税船钞高得离谱不说,各种税目比河里的艚子还多,连船误期了都是罪状,要加罚。要是赶上那些税吏劝借,那就更惨了,你要是不借,轻了打板子,重了连船都给你拆了。唉,那些背后没靠山的小商人还怎么做?地面上也不太平,贼人奸牙多如牛毛,尤其像公子这样的客商,一不小心,生意做不成,还得丢了钱财,送了性命。”

云澈有些怀疑地问:“老丈说笑了,苏州怎么也是东南首府,府治怎会差到如此地步?”

老船夫微微一笑,指着街上几个穿着红罗绣裳的艳丽女子道:“小哥儿,看到那边的几个女子了么?她们都是‘扎火囤’的,专门诓骗良家子弟,一旦有人上钩,便会有光棍儿跳出来讹诈。不少客商都中了这美人局的套儿,也难怪,英雄还难过美人关呢!”

正说着,一个腰扎黑巾,形容猥亵的瘦子笑嘻嘻地凑了上去,却被几个女子娇嗔着推开。那人微微一笑,借势贴到一个藕色衣裙的妇人身后,再转身时,手中已经多了一个绣着五彩鸳鸯的荷包。

老船夫见豆包欲待惊呼,便笑道:“小哥儿不用担心,那是‘觅贴儿’的,专门干些剪人环佩荷包的勾当,不入流的小贼而已。你们看那边……”说着向一家当铺抬了抬下巴。

云澈抬眼望去。当铺门口,几个穿着秃袖衫的少年正若无其事地逛来逛去,目光不经意间遛向来往行人的口袋。

“那些少年都是‘剪绺帮’的,他们才是专门掏人财物的偷儿。你们要是不小心丢了钱袋,找他们准没错!”老船夫又笑道,指着码头上几个商贾模样的人,“还有‘白日鬼’,喏,就是那几个……”那几人正围着一个操着山东腔的客商谈生意,几人一副吃了亏的样子,和那客商吵得不可开交,唾沫横飞。

老人叮嘱道:“表面上他们是普通商人,实际都是些骗棍,最擅以假银乱真,欺诈外地客商,往来客商很多都被他们坑得倾家荡产,你们以后若是遇上这帮人,倒是要格外留神才是。还有那几个……”他向码头泊船处一指,几个人正贼眉鼠眼地瞥着往来客商,“那些都是‘喇唬’——本城的地头蛇,那个背黄包袱的就是喇唬的头目钻仓鼠。这家伙吃闲饭。管闲事儿,当街抢劫,偷盗客商钱粮,无所不为。不过你们要是想打听什么消息,找他准没错。”

“澈澈,快看,那个钻仓鼠被人抓走了……”豆包突然惊呼。

果然,两个头戴毡帽,披着黑斗篷的人突然出手,挟着钻仓鼠上了一艘福船。云澈眼尖,看到了两人行走时衣袂下露出的白靴。

“公子,那些番子跟上来了……”他回身道。

“我看到了。”舱内,青年平静地道,“不用慌,静观其变。”

云澈点了点头,注视着那艘福船。

钻仓鼠不知自己今天究竟走了什么背运,刚瞄上了一只肥羊,还没来得及动手,就被两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家伙揪住。他是老江湖了,一照面他便看出对方是东厂密探,也没反抗,乖乖地跟着上了船。

船上的人和身边这两位气质完全相同,精干、剽悍而阴冷,看上去像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两人带着他进了客舱,抖手将他朝地上一扔,一言不发,肃立两旁。

钻仓鼠偷偷抬头瞥了一眼,赶紧将头低下。

一眼之间,已看到正中坐着一个面如冠玉,朗目疏眉的中年人。他的目光很是温和,可不知为何,钻仓鼠被这目光望着,却如同芒刺在背,仿佛那目光可以刺穿他的血液、肌肉、脊椎,直抵他的心脏。

“你就是钻仓鼠?”中年人声音和缓,一股威压却扑面而来。

“小人就是。”

“听说这苏州城里,数你的消息最灵通。”

钻仓鼠眼珠一转:“这个小人不敢夸口,不过街头巷尾的消息,小人多少还知道些。”

“那你倒是说说看,这两天苏州城里都出了哪些大事?”

钻仓鼠微一犹豫,便道:“启禀大人,昨天东海来人,发动吴县的大小帮派追杀一对男女,说是他们偷了什么居柿图,能将图夺回的人有重赏。道上的兄弟都在传,那是王九峰的藏宝图,谁得了立时就会富可敌国。所以很多小帮派的人都去凑了这个热闹,只不知人到底抓到没有。”

“藏宝图?”中年人微微一笑,“以王执的强横狂傲,有了宝物又何须藏起来?不过掩人耳目罢了。不过这居柿图看来倒是真有些名堂,竟让王九峰如此兴师动众……除了他以外,苏州还多了哪些惹眼的角色?”

“这个……”钻仓鼠有些犹豫。那些过江强龙可不是他一个小小的地头蛇敢轻易得罪的。

“讲。”淡淡一个字入耳,钻仓鼠只觉心头一颤,浑身寒毛直立。他在黑道闯荡多年,见过的牛鬼蛇神多了,但从未见过这般让他心惊肉跳、冷汗直流的人物。毫无疑问,对面这位是视人命如草芥的祖宗。当下更不犹豫,将自己所知之事竹筒倒豆子般讲了出来。

中年人沉吟道:“东海、山右、新安的人齐聚苏州,是偶然,还是另有缘故?”他看了一眼钻仓鼠,问道,“王执的居柿图何时失窃的?”

“这个,据说是三天前。”

“三天前?果然如此……”中年人微微一笑,向钻仓鼠和声道,“你可知我是谁?”

钻仓鼠低头道:“大人身份尊贵。小人不敢妄加猜测。”

“无妨,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东厂的人了。顶头上司的名讳怎可不知?厉风,你来告诉他……”左面肃立的汉子冷笑着竖起食中二指,双指间赫然夹着一枚细如牛毛的灰色毫针。

“顺……顺逆贴!你是张……张……”钻仓鼠吓得舌头都打结了。

“算你有眼光,认得这顺逆贴。”厉风的手不断逼近,“我家大人便是东厂三天柱之一,张九霄张大人!”

“我张九霄不是苛刻之人,只要你诚心办事,东厂里自然有你的位置。否则的话,相信你也知道‘顺逆贴’这名字的来历……”张九霄长身而起,目光森冷,“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在钻仓鼠惊骇欲狂的目光中,那枚“顺逆贴”缓缓没入他的天顶。

踢了踢昏过去的钻仓鼠,厉风拱手道:“大人,此人不过是个小小的地头蛇,只凭我东厂的名头便足以震慑他,何苦浪费一枚顺逆贴?”

“你别小看了这些喇唬。吴人性烈,我们东厂名声不佳,江南又是清流的地盘,官面上未必买我们的账。若是两眼一摸黑,只顾闷头办事,一不小心就会激起民变。有了这些地头蛇帮忙,办起事来就会方便得多。”

“大人高见。”

“若王执真是三天前失图,那说明王劦早已到了苏州,且另有目的。只是这姑苏地面却是洞庭两山的地盘,便宜不是那么好占的。”张九霄微微一笑,“本以为此次南下会很无聊,谁知赶上这么一出好戏。”

“大人,那我们要不要……”

张九霄摆了摆手:“王执虽然也是朝廷要犯,不过只要不犯到咱们东厂手上,我们也无须和这些海匪别苗头。铁厌兵别的地方不去,一路直奔苏州而来,其中定有缘故。依我之见,他此行只怕和补天歌之秘大有干系。我们暂且按兵不动,一旦钻仓鼠找到他的下落,就是我们出手之时。”

码头突然一阵喧哗。张九霄抬头望去,却见几十名黑衣人手持棍棒,和十余名赤足大汉斗在一起。双方武功虽然低微,可斗得甚是凶狠,棍棒到处,鲜血飞溅,骨折惨叫声不绝于耳。

张九霄皱了皱眉:“苏州的府治好差,寿山,这些都是什么人?”

旁边一名番子出列,躬身道:“大人,那些穿黑衣的都是长洲打行的青手,昆仑魔董泰的手下。那些光脚的都是本地踹帮的人。”

“踹帮?”

寿山道:“那是由苏州本地踹匠组成的一个小帮派,帮众都是些苦哈哈,没什么高手,只有帮主赵连奎还有两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