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傍晚,师问鱼发下来六十盆双蛇果树。

  这正是黄壤上次呕心沥血培育之物。双蛇果树与虺蛇关系十分紧密,每条虺蛇都是从小守护盘玩。如今这些皇子、皇女既然换入虺蛇之血,要想存活,自然也要培育。

  可裘圣白还是为了难。

  裘圣白将双蛇果树做了登记,第一时间给第一秋送了一盆过去。

  说到底,十姑娘为什么会交上如此之多的双蛇果树,大家心里也还是有数的。她力量微小,但能做的事,已经竭尽全力去做。

  双蛇果树一共六十株,如今还剩五十九株。而皇子皇女去掉死去的,也还有一百三十余人。

  如何分配?师问鱼没有说,裘胜白只好揣摩着他的心意。他捡那些得宠的皇子、皇女单独分配,然后剩下十株,由其他不受宠的轮流盘养。

  ——他已经不记得,当年梦外,朝廷找了司天监的育种师,合众人之力,一共也才培育了十株。

  囚室里,第一秋看着那株双蛇果树。它盘旋弯曲,形状如蛇吐信。第一秋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它的叶片。那洋辣子对这玩意儿也十分感兴趣。它没事便爬到这盆怪树上,卧在叶片里睡觉。

  而裘圣白言而有信,第二天他就为第一秋送来了新鲜的桑叶。

  桑叶细嫩,上面还沾着露水。洋辣子对今日份儿的伙食很满意,美美地饱餐了一顿。

  此后,裘圣白就没再为监正大人喝药的事操过心——不喝药,就把洋辣子踩死。

  玉壶仙宗,黄壤自拜入谢红尘座下,就十分安分守己。

  她不仅没有如谢灵璧所想那般招蜂引蝶,事实上,那些垂涎她美色的师兄师弟们根本找不到她。

  黄壤自从领了法卷和灵丹之后,就已经好几天没有出门了。

  谢红尘原是让聂青蓝时刻敲打她,免却是非。然而几日下来,聂青蓝连她的面都没见着。大家心里都犯嘀咕——这丫头不会是在偷懒吧?

  终于这一日,谢红尘忍不住,前去寻她。

  但为了避嫌,他特地带了聂青蓝和谢笠同行。

  师徒三人来到黄壤所住的小屋,谢笠很自觉地上前叩门。

  “谁呀?”屋里传来黄壤的声音,谢笠莫名地松了一口气,道:“小师妹,是我谢笠。”

  听见这话,门吱呀一声打开,后面探出一颗毛绒绒的小脑袋。谢笠登时瞠目结舌——眼前的黄壤,蓬头垢面,身上穿着练功服,哪有什么倾国倾城的姿容?

  黄壤本来是无所谓的,但一眼扫过去,她看见了跟在其后的其他人。聂青蓝自不必提,可以忽略。但是——谢红尘!!

  黄壤啪地一声摔上门,里面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不久后,她重新开门,一身裙衫端庄淡雅,妆容精致婉约,发髻虽简,却大方得体。

  她向谢笠盈盈一拜,语声柔美清甜:“见过二师兄。”

  “……”谢笠的表情像是见了鬼。

  黄壤随即又向谢红尘师徒二人行礼,心中多少有些懊恼。一时大意,一时大意!

  谢红尘面无表情,也看不出心中所想。他径直走进房间,环顾四周。只见整个房间里只有一张矮几,上面摆着法卷。旁边的房梁上,垂下来一个绳圈。

  “此为何物?”谢红尘指指那绳圈,那东西看着特别不祥。

  黄壤说:“这……弟子劝学之物,师尊就不要问了吧。”

  可偏偏旁边就有个没眼色的,聂青蓝问:“这东西,也能劝学?”

  他坐到矮几旁边,发现那绳圈刚好能套住他的脖子。

  ……好吧,好吧。

  谢红尘上前几步,拿起几上法卷。只见法卷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注解。

  法卷当然并不深奥,但注解同样细致。

  他点点头,说:“你很勤奋。”

  当然要很勤奋啊。黄壤说:“弟子庸人之姿,得以拜入师尊座下,实乃苍天垂爱。自然不敢懈怠。”

  这话自然有溜须拍马之嫌,但她说得真诚,便也有了那么几分真意。

  谢红尘点点头,赞道:“你能作此想,为师欣慰。”话落,他道:“曳云殿有不少藏书,你可以随时借阅。若有不懂之处,莫要强解,为师或者诸位师伯师兄,总有人能为你解惑。”

  “谢师尊教诲。”黄壤自然无有不应。能够自由出入曳云殿……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谢红尘再次查看左右,见并无异样,也便返回了曳云殿。

  黄壤自然是继续刻苦攻书,虽然得了他的应允,但她并没有巴巴地立刻行动。谢红尘警惕性其实很高,要让他放松,不是件容易的事。

  操之过急,只会前功尽弃。

  她埋下头,看见法卷所录的心法,不由一声哀叹!

  这到底写的什么啊?!

  自己一个土妖,好不容易重新入梦,再获自由。为什么要来啃剑仙的法卷?

  真的好难啊,时刻都在怀疑自己不是土妖而是笨蛋成精。好想吃喝玩乐、招蜂引蝶、放浪形骇啊!!哪怕是去司天监玩第一秋……呃,陪第一秋玩,也比啃这个好啊!

  黄壤一个头磕在几案上,脑袋还弹跳几下,发出咚咚的声响。然后她双手揉脸,咬牙切齿,又埋入书堆。实在受不了的时候,她就将下巴塞进绳圈里。

  谢灵璧,谢灵璧……

  她念着这个名字,又能多看几行书。

  曳云殿右侧是一座存书堂,名叫无象阁。上面挂了一块匾,写着诸法无象。

  堂中,谢红尘埋头书写一本练功心得。他以为那个人在得了他的允许后,很快就会前来曳云殿。这种想法不知从何而来,却让他深信不疑。

  可外面天日渐暗,也有弟子陆续入偏殿借书,却没有一个是她。

  她没有来。

  也是。她新得了法卷,这些天根本看不完。

  怎么会前来无象阁呢?

  谢红尘想要弄清这丝臆想的来处,然而他思索很久,却一无所获。

  精舍里,黄壤正在继续攻书。

  曾经,谢红尘对她有诸多禁令,以至于她对他任何的松动退让都十分积极。谢红尘不让她继续育种,却并不制止她培育兰花。于是她便在玉壶仙宗种满了兰花。

  谢红尘爱饮茶,她知道后,立刻便培育了名茶一瓣心。

  谢红尘偶尔饮酒,于是她千般琢磨,酿了玫瑰酒。

  细思过往,当年祈露台的黄壤,只为谢红尘一颦所牵、一言所动。

  黄壤提笔,在法卷旁边做着注解。

  往事零零碎碎。人爱回忆真不是个好事儿,很多时候,它让人分不清真实或者虚幻。

第44章 情书

  这一日,黄壤收到了一封书信。

  她以为是来自仙茶镇,或者司天监。她从前身份低微,再加之心性所致,并没有多少可以念情的故友。然而书信打开,发信人却是何惜金。

  黄壤意外,她跟这位何掌门其实十分生疏。有什么事需要书信告知?

  她目光向下,查看信件内容。

  何惜金先是同她寒暄几句,随后才问及她在玉壶仙宗的仙炼情况。而信到一半,才提及他的本意。他仍是殷殷嘱咐,让黄壤不可因修炼而荒废育种之事。

  又提了当下民间所缺的良种,并随信附了一物。黄壤打开,发现那竟然是一张银票。

  银票数额巨大,他说是贺她拜得名师。但其实仙门之中,能用到银钱的地方甚少。这样一笔钱财,恐怕真是想让她继续育种。

  黄壤只觉莫名其妙,她见多了沽名钓誉之辈。甚至说,她自己曾也是其中一员。

  可是这样语重心长的嘱托,实在少见。

  黄壤不是一个会为别人盛情所动的人——若是别人说什么,她就信什么。只怕现在黄家的农田里,早就铺上她的血肉。

  她将信收了,终于踏进了曳云殿。

  那时候正值傍晚时分,盛夏的白昼总是久些,斜阳铺进来,将她的身影拉得又细又长。

  谢红尘正查看弟子近日的课业,一抬头看见她,心里竟然有一点隐隐的欣喜。

  他按捺住这一点微妙心思,问:“何事?”

  声音仍是清冷的,不失宗师魁首之气度。

  黄壤身披斜阳,向他拱手施礼:“师尊,弟子今日收到何惜金何前辈的书信。他在信中殷殷叮嘱,希望弟子修炼之余,仍能继续育种。弟子特来向师尊请示。”

  说完,她双手递上何惜金的书信。当然,还有那张银票。

  谢红尘接过来,一目十行,很快便道:“何掌门一惯体察百姓疾苦,他信中之言,也是惜你才华。你如何看?”

  黄壤道:“弟子拜入师尊座下,本就是想为这天下略尽绵薄之力。若师尊允许,弟子便取闲暇继续育种。若师尊觉得不妥,弟子这便回绝何掌门。”

  她进退得当,谢红尘微一思索,道:“那你便抽时间,继续育种。但仍是修行为重,不可本末倒置。”

  看,如果不做他夫人,他其实多么宽仁?

  黄壤道:“弟子领命。不过若要育种,便需要土地。如今点翠峰恐怕并没有合适的地方。弟子请求外出租田。”

  她话是这么说,但谢红尘定然没有让她租田的道理。他说:“玉壶仙宗弟子不多,其他峰要挪一块农田,也并非难事,何必舍近求远?”

  黄壤微笑,道:“也是。昨天弟子四处走走,发现一个地方十分合意。今日便想厚着脸皮,向师尊求来。”

  “何处?”谢红尘同她说话之时,总是不太能集中精神。心思繁杂得令他不解。

  黄壤轻声说:“祈露台。”

  这三个字一出口,谢红尘只觉得心口情绪涌动,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他怔忡很久,以至于黄壤还以为自己露出了什么马脚。

  但随后,谢红尘道:“好。”

  好像这个地方,天生就应该给她一样。

  黄壤得了他的允许,心情大好。她一路来到祈露台,这里是整个玉壶仙宗最偏远的所在。而现如今,它还没有围墙,没有房屋。

  它就是空空荡荡的一个地方,虽不说野草丛生,却也是人间荒凉。

  黄壤在未尽的斜阳里,伸出手,隔着一百余年的梦去触摸记忆中的三角亭。很好,很好。

  接下来的几天,她亲自动手,依着记忆将白露池先挖出来。随后将其余地方都开垦成农田。

  仙茶镇的日子,让她做这些事极为熟练,而武修的底子,也让她体力充沛。身为一个土妖,对土壤天生便热爱。

  黄壤甚至觉得,这才是老娘想要的生活,那个什么鬼剑修……真是该死啊。

  她兴冲冲地翻土垦地,没有留意远处站着一个人。

  谢红尘站在石阶上,远远地看着正忙着开荒的人。

  彼时天热,周围又没有人。黄壤便将外裙脱了。然后她将袖子扎起来,裤角也挽到膝盖。她额上细汗如珠,但眼神却狂热明亮。

  谢红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但脚步如有灵,不知不觉,仍是踏上这长长的阶梯。

  祈露台是座孤台,不属于任何一峰,也不通往任何一处。谁会独登高台、四顾无路?

  他站了很久,却终究还是没有走过去。黄壤是个女子,又是他的弟子。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她衣裳不整,自己这样冒然过去,当然是不妥的。

  黄壤喜欢育种,他看得出来。刻在血脉中的热爱,是难以伪装的。

  那为何又要苦修剑道,为难自己?

  他不明白。自从遇到黄壤之后,他心中总是萦绕谜团。他转过身,缓缓步下长阶。祈露台的石阶由山岩所铺,曲折漫长。

  他走了几步,又莫名回头,总觉得石阶尽头,会有人沉默相送,目光温软。

  可石阶之上夕阳渐残,只有山岚与清风。

  一人独行的感觉太可怕,谢红尘觉得自己简直是堕入了魔障。

  他开始拒绝思及这个人,他决定离开宗门,外出游历。

  他每次杂念丛生之时,便会出门游历。身为宗主,他总是有很多事情可以做,有很多地方可以去。

  谁能干涉他的行踪?

  黄壤在次日就知道他下山云游了。

  ——梦外的成元五年,他们成亲不过三日,谢红尘也这么云游过一次。没有同她知会一句,没有留下归期。

  黄壤也没有问。他并不是一个喜欢被牵绊的人。若是问东问西,只怕他不耐烦。

  黄壤孤身嫁入仙宗,出身又低微,没有家世可倚仗,周围又没有一个认识的人。唯一识得的夫君默不作声地下了山。她独自留在那座孤台,每日里做些小食糕点,去拜会仙宗的同门。

  她脱下喜服,那些弟子也不识得她。她只得面带微笑,满仙宗找人搭话,记住他们每一个人,也尽量让他们记住自己。

  仙宗弟子真是多,从外门到内门,从长辈到晚辈。有些岁数与外貌不相似,她一个不慎,便错了称呼,坏了辈分。

  几次受挫之后,她满心颓唐,躲在祈露台,开始不想出门。

  但她知道这是不行的。她将自己认识的所有人都记录成册,认真记下他们的身份、性情和喜好。

  渐渐的,她很少再出错。

  谢红尘外出游历三个月,在各处诛魔镇邪,其功德盖世,世人传扬。

  而等他回到仙宗时,黄壤已经能够认出仙宗每一个人。

  她用尽全力,完美掩藏自己“仙茶镇土妖”“黄墅之女”这样上不得台面的身份。

  她浅浅含笑,成为了近乎完美的宗主夫人,面对游历归来的夫君,没有一个字的埋怨。

  而如今梦里,谢红尘又出外游历了。

  黄壤很忙,她每天晚上满脸苦闷地练功,白天就去祈露台开田。当土壤调理妥当,可以育种时,黄壤便要考虑第一个培育的良种。

  真要说来,肯定要培育念君安,这样虚情假义之花,最适合开在这里了。

  然而黄壤想了想,却选择了另一个品种。

  上京皇宫,圆融塔。

  李禄以前去看第一秋,只带公文。现在过去,他还得带几片桃树叶或者桑叶——喂那只洋辣子。那洋辣子命大,尽管裘圣白每日都威胁着要踩死它,它却仍然越长越肥。

  如今已经是一条心宽体胖的洋辣子了。

  李禄进去的时候,裘圣白拦住了他。

  他悄悄看向囚室,只见第一秋面朝墙壁,他背影仍然浮肿,耳后青筋爆起,看上去十分骇人。李禄见之心惊,只得问:“这又是怎么了?”

  裘圣白翻看着医案,说:“监正的身体与虺蛇毒融合得很好,我便为他换了一点血。”

  “换、换血?”李禄连舌头都不听使唤。

  裘圣白说:“要改变体质,自然要换血。”

  李禄再次看向囚室里那个人,稳重如他,也是暴怒:“他年不过十九,又不曾修仙,如何受得了虺蛇之血?!陛下若有需要,何不以我等……”

  裘圣白叹了一口气,不待他说完,便道:“李监副!虺蛇之血如此宝贵,乃是陛下恩泽。”

  李禄知道他是怕自己再说出什么大不敬的话,但他一口气闷在心口,堵得难受。他说:“这样的恩泽……这样的恩泽……”

  裘圣白忙道:“李监副!”

  李禄只好不再说话。他隔着栅栏,看见那只洋辣子趴在双蛇果树上,于是将桑叶和桃树叶塞给了它。那虫子抱着嫩叶,吃得十分欢快。

  李禄蹲在地上,从这里看过去,囚室里的第一秋如同被吹了气,浮肿得可怕。因为根本坐不下去,他只能躺或者站。他选择了站着。

  他一直没有回头,不知道能不能听见外面的对话。

  李禄鼻子微酸,他有心想要说些安慰的话,可是那些词句到了嘴边,却又是那么无力苍白。

  如果是十姑娘在,她会说些什么?

  李禄突然这么想。这种念头一起,他真想再度前往玉壶仙宗,去寻黄壤。可毕竟玉壶仙宗并不待见司天监,黄壤如今是谢红尘的嫡传弟子。他若频频去寻,恐怕反倒让她被师门训斥猜忌。

  晚间,李禄回到司天监,突然收到一封信件。

  司天监往来信件很多,但是会直接寄给他的,可谓是寥寥无几。

  李禄拆开,顿时连心跳都加速——里面又套了一个信封,上面笔迹清丽,写着——第一秋启。

  是黄壤写给监正的信!

  李禄简直比收到平生第一封情书更加激动。这姑娘真是聪明至极,她若直接寄给监正大人,这信旁人根本不敢拆,只能为他先压着。

  但寄给自己,却能立刻处理。

  李禄左顾右瞧,最后悄悄选了个没人的角落,作贼一样偷看这封信的信封。

  甚至忍不住对光照了一照——要是里面能有什么肉麻的情话,那就太好了。

  他暗自期待,又不敢私拆,只得揣进怀里,急不可耐地等待明日到来。

  次日,宫门刚刚开启,李禄赶紧入宫送信。

  圆融塔里,第一秋仍然没有转身。李禄隔着栅栏,说:“监正,十姑娘给您寄了一封信。下官没敢私拆,这便急急给您送来。”

  室内,第一秋一动不动,李禄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心知第一秋并不愿让人看见自己如今的模样,只好道:“信已送到,下官这便离开了。”

  第一秋仍是没有说话,一直等到他走远,他余光终于还是扫过了那封信。

  裘圣白就坐在圆融塔地下一层的入口处,见状道:“你若不看,老夫就替你念了。”

  第一秋这才吃力地走过去,可他身躯格外庞大,根本蹲不下来。裘圣白将信递到他手上,他双手颤抖,笨拙着拆开信封。

  里面一页信纸,上面写了一行隽秀小字——第一秋,你猜这是什么种子?

  第一秋抖了抖信封,果然里面附带了一颗黑色的种子。种子肥厚,像……梨核之种。但要大得多。第一秋将那种子摊在掌心,注视良久。

  裘圣白看见,自然好奇,问:“什么东西?老夫替监正种上?”

  第一秋闻言,终于还是将这种子递给他。裘圣白哈哈一笑,问:“要回信吗?”

  回信?

  第一秋微怔,裘圣白继续鼓动他:“哎呀,人家小姑娘,不定多害羞才寄出这么一封信。若是连一封回信都收不到,那多失望。指不定要泪湿春衫袖喽!”

  第一秋低首,沉默许久,突然哑声道:“纸笔。”

  啊,裘圣白从自己的医案里拆出一页纸,又递了笔墨给他。第一秋初时根本握不住那笔,他试了又试,最后在地上写了无数遍,直到手稍微灵活些。他方才在纸页上写下了他的名字。

  那地上“第一秋”三个字,歪歪斜斜地铺陈一地,拙劣到不忍直视。

  而纸页之上的字迹,依旧铁划银钩、力透纸背。

  一如往时。

  裘圣白接过那页纸,再看向囚室里一地歪歪斜斜、横七扭八的拙书,面上笑容缓缓凝固。

  这简简单单三个字,是一个少年在自己心上人面前用尽全力去维持的一分体面。

  少年倍多情,老去感慨生。裘圣白认真地将纸页封好,第一时间为他寄出去。

第45章 至孝

  玉壶仙宗。

  谢红尘游历未归,可这对黄壤毫无影响。

  她夜里拼命练功,白日抽时间去祈露台育种。她实在太忙,除了仍是日日念叨谢灵璧,其他人,已经很少去想。

  但,谢红尘终于还是回来了。

  这一天,黄壤将培育好的良种提到外门驿站,寄给何惜金。仙门寄物,也分快慢。快的用传送法符,当日必达。慢的便是人工转运,要耽误好些时候。

  当然了,价钱也不一样。

  黄壤正填着单子,突然,驿站的弟子道:“黄师姐,这里有您的一封信。”

  “我的信?”黄壤莫名其妙,谁会寄信给她啊。

  她接过那封信,随手拆开,里面飘出一页信纸——第一秋三个字,依旧从容肆意。啊,是你啊,狗东西。

  黄壤将那信纸看了好几遍,这才小心折好,放进腰间的袋子里。

  一时之间,连阴沉的天色都变得晴朗了好些。

  ——那狗东西定是已经收到了她寄的种子。黄壤敢打赌他一定会好奇那是什么东西。毕竟那么大一颗种子,谁会不好奇呢?

  想象着等到种子出土,渐渐成形时,那狗东西的表情,黄壤就忍不住心中愉悦。

  她嘴角挂着笑容,脚步轻快地出了驿站。正在此时,外面有人进来。

  “宗主!”所有弟子向他施礼,连声音也整齐划一。

  黄壤抬头看过去,只见谢红尘一身衣白若云。他玉冠束发,肩系水蓝色护肩,同色系的腰封让他显得宽肩窄腰,清冷中有一种刀锋般的锐利。

  黄壤也跟随众弟子站在道边,让出路来:“师尊。”她恭敬道。

  谢红尘目光并未向她看,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便脚步不停,直向点翠峰而去。

  果然,又疏远了好多。

  黄壤并不意外,此前梦外,她与谢红尘初初成婚,谢红尘也是这样。明明前三天还新婚燕尔,情丝如蜜。可外出三个月之后,他就变得极为冷淡。

  他惯用分离去疏远情感。

  黄壤不难过。

  真正难过的时日,早就过去了。

  她转身回到驿站,想了想,又给另一个人去了一封信——黄墅。

  黄壤在信中,极尽全力描述自己在仙宗的生活。称那些黄墅想都不敢想的法宝,在这里只是司天见惯的小玩意儿。

  她字句真诚,称自己有师尊悉心教导,有师兄照应关怀。言语之间,皆是恳请父亲不必惦念。

  信很快就送到了仙茶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