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监正如何拖得住这魔头?”李禄嗓子都破了音,“他来上京,到底要干什么?杀阿壤姑娘吗?”

  他这猜测,倒是合理。

  毕竟两次入梦,谢灵璧都在黄壤手上吃了大亏。他恨黄壤并不奇怪。

  而仇彩令也困惑,道:“不、不知。”

  李禄绝望:“那其他长老究竟何时才能赶到?”

  仇彩令没有回答。

  其实,玉壶仙宗这些长老,已经多年不曾出手。

  如今突然出了一个谢灵璧,修为如此惊人,谁敢小视?

  于他们而言,一个不慎,已经不是身败名裂,而是身死道消。大家自然要将法宝、符咒全部备齐。

  谢绍冲已经急疯了。

  如今宗门中,老祖失踪,宗主发疯,长老们受伤的受伤,助战的助战。

  就剩他一人,不知所措。

  还是谢笠提议:“师伯,宗主袭击了长老,又杀向上京。这着实不对。我们是不是搜索一下曳云殿,看看是否有什么可疑之处?”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谢绍冲只得带人搜查曳云殿。

  然而这一查,他们还真有了重大发现——曳云殿的暗室里,囚着一个人。

  谢绍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老祖?!”

  而暗室之中,被囚困的“老祖”容色十分平静。他问:“师父他……杀向司天监了?”

  “师父?”谢绍冲打不开他的禁制,此时一脸茫然:“谁?不过宗主他确实向上京而去了。据九曲灵瞳传回的消息,他正与司天监激烈交战。”

  而他面前,“谢灵璧”深深叹气:“他还是这么做了。”

  谢绍冲焦急道:“老祖,宗主他……修炼邪功啊!第一秋已然不敌,其他长老还未赶到。司天监恐怕不是他的对手。您可要想想办法啊!”

  “第一秋……不敌?”“谢灵璧”脸上,慢慢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

  谢绍冲急道:“老祖,第一秋凡人出身,虽体质奇物,但岂是宗主之敌?”

  “谢灵璧”不敢置信,半晌才道:“可……吾被夺舍之时,曾在体内留下禁制。并将破解的剑势细绘拆解,令青蓝传送给他。他难道不曾收到?”

  “夺舍?”谢绍冲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好半天,他大声道:“青蓝?聂青蓝何在?”

  “师伯!”门外有弟子跑进来,正是气喘吁吁的聂青蓝。他焦急道:“师伯,我师父不知道怎么了,正与司天监交战。第一秋被他魔功所伤,已经……已经战败!只怕此时……已经身亡了。”

  谢绍冲震悚,暗室里,“谢灵璧”怒喝:“吾曾命你转交给苗前辈之物,你难道不曾转达吗?”

  聂青蓝被这一声厉喝吼得发晕,好半天道:“我、我……弟子送了啊。师父交待下来,弟子就送过去了……不对,此事不是师父交待的吗?老祖您如何得知?”

  “这不可能……”披着谢灵璧躯壳的谢红尘喃喃道,“他有破解之招,为何会战败身亡?”

  许久,谢绍冲问:“你……你是宗主师兄,是也不是?”

  谢红尘顾不上回答他的问题,自言自语:“这不可能。究竟何处出错?”

  谢绍冲沉默片刻,忽然说:“有没有可能……是您留下的剑势太过高深,监正他……虽有大才,然毕竟非剑道中人。他可能……”

  谢红尘抬头,与他对视,许久,二人同声说出三个字:“看不懂……”

  “快,助我脱困!”谢红尘怒道。

  谢绍冲与聂青蓝、谢笠慌忙上前帮助。

  司天监前,第一秋接下谢灵璧第一剑,立刻知道不能硬扛。

  他双手已焦,而谢灵璧的第二剑却未能取他性命——司天监的三尊超甲级对战傀儡齐齐上前,三尊成阵,竟然硬生生接住了谢灵璧一剑。

  “真是麻烦。”谢灵璧无心与第一秋对战,他遥望皇宫,而就在宫中,一座高塔若隐若现。

  塔尖之上,一人身穿黑白相间的道袍,长发灰白,迎风而立。

  谢灵璧冷笑一声,蓦地收了心剑。随后,他微一蓄力,周身顿时腾起黑雾。黑雾之中,鬼哭凄厉。无数骷髅在黑雾中腾挪变化,不时露出尖利的獠牙。

  这可不像是正道功法。

  第一秋单是面对这怨气,便不由后退了几步。

  不知道苗耘之可有带她出城。

  他突然这般想。

  “师问鱼!给你儿子收尸!”谢灵璧的声音隐在黑雾里,高高低低,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随着他话音落地,黑雾团团,直击第一秋!

  第一秋闭上眼睛,身上所有可用于防御的法宝,都在瞬间开启。尽管三尊超甲级对战傀儡挡在他面前,但被黑雾侵袭,瞬间化灰。

  他站在一片飞灰之后,时间似乎变得无限缓慢。

  半生回忆,迷离重叠。他生来酷爱铸器,一生心血,大多倾注于此。

  世间浮华万千,并不曾入他之眼。唯有那一抹亮色,一眼凝睇,一世惦念。

  ——临别之际,竟然也没同她说一句话。

  可惜今生太弱,不能护她。

  灵魔鬼书的气劲腐蚀三尊对战傀儡,击中了他。第一秋护体法宝尽数破碎,他被击飞出数丈之遥,血喷出来,已呈黑色。

  虺蛇毒在谢灵璧这样的修为面前,显然是不值一提的。

  面前,谢灵璧的笑声仿佛也掺了血,字字瘆人。

  皇宫一角,孤塔之上,师问鱼长衣当风,沉默注视。

  谢灵璧已经连伪装,都不屑于。他再次抬手,本要结束第一秋的性命,然而此时,一丝术法波动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循着气息望去,只见远处内城门口,一人推着一架轮椅,正要使用传送法符。

  谢灵璧凝目一望,轮椅之上,坐着一个女人。

  “贱婢!”他踏风而行,自空中击出一掌!

  就是这两个字,已经足以让黄壤认出他——谢灵璧!

  他占用了谢红尘的躯体,而且陡然之间,修为暴涨!

  无数黑雾挟裹着涌动的骷髅,直扑黄壤!

  苗耘之瞬间护身法宝全开,但谢灵璧这一击,挟怒而来。他本身又全无修为!

  黄壤眼睁睁地看那骷髅扑直眼前,那一瞬间,她心中并无恐惧。

  死对她而言,并不可怕。

  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恩赐。

  任何死法都是。

  她甚至没有闭眼,平静地注视这邪异的功法。

  那骷髅黑雾带着尖啸,里面似乎涌动着无数人的痛苦呼号。

  黄壤心中宁静如水。

  可就在黑雾将要扑向她的那一刻,一片黑影蓦地挡在了她身前。

  黄壤一怔,挡在身前的黑影轻轻颤动,黄壤过了很久方才看清——那不是什么黑影。那是第一秋!他一身浴血,被黑雾包裹。

  而黑雾中无数的骷髅,向他露出了尖牙!

  啊——

  黄壤听见自己心中疯狂地哀嚎,可是她发不出一点声音。她只有眼睁睁地看第一秋被这些邪物狞笑着,啃得鲜血淋漓、白骨森森!

  第一秋!第一秋!

  她一声又一声惨痛呼喊,可是没有人能够听见。

  那个人挡在她身前,一手抵着内城城门,血沿着五指滴落,他一声不吭。

  “走啊!”他向苗耘之道。

  苗耘之回过神来,他狂呼一声,疯了似地推起黄壤,冲出内城。

  骷髅极快地啃食了他半身,他胸腔之上,露出内里鲜红的内脏。

  血湿透紫袍,和着碎肉滴落成滩,他依然毅立,不肯倒下。

  内城城门处,如今早已无人值守。

  苗耘之推着黄壤一路疾行。只要出了内城,他就能用传送法符,至少先将黄壤带到一个安全的所在。

  黄壤能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可她听不到第一秋的动静。

  不,我不走。

  ……我不走。

  那一刻,她的意念攀至顶点,周围一切缓缓凝固,似乎连风都变慢。

  声音模糊,万千惨叫、诅咒、哭泣,所有的声音都在她脑内融为一体。不远之处,师问鱼仍然静默地注视着这一切。

  谢灵璧以为黄壤已死。

  他向皇宫走出几步,也骤然意识到什么。他回过头,然而连这个动作,也变得缓慢无比。

  远处的内城之下,一个血人挡住了城门。黄壤的轮椅就在他身后。

  这贱人,她还活着!

  谢灵璧想要举剑,然而不过是这瞬间,周围突然变暗,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剑。

  黄壤脑海剧痛,但这痛却令她狂喜。

  千里之外的玉壶仙宗,罗浮殿密室里,突然有无数鬼泣与她呼应。

  天边乌云翻腾,顷刻间,世界已经变了模样。

  “第一秋!”黄壤猛地睁开眼睛,眼泪已经漫过了脸。她跳起来,发现自己出现在了另一个地方。

  她藏在一个草堆里,似乎正在午睡。

  黄壤很快反应过来——这就是……第三梦吗?

  第一秋他怎么样了?

  她低下头,发现一支透明的茶针掉落在地。这一次,她似乎是强行入梦,也不曾见到那座奇怪的九层塔,和那个身着道袍的古怪男人。

  第一秋,不知道他如何了。

  黄壤知道,自己八成又回到了仙茶镇。

  ——她这一生,生在仙茶镇,嫁入玉壶仙宗,被害后,又到了司天监。乃至最后的白骨崖。总共也就这么几个地方。

  而此时,她摸摸自己的脸——她还是一个小小的幼童。

  这一年的第一秋,还未出生。

  黄壤捡起地上透明的茶针,她注视着草堆,再一次重获新生并没有给她带来狂喜。

  她回到了一个,还没有他的时间。

  这真是,想想便令人难过。

  第一秋,这一梦,我便为你而来。我们再也不分开,好不好?

  黄壤将茶针插在发间,走出草堆。

  外面的农田熟悉又陌生,田地间有佃户正在农作。

  黄壤走过田坎,终于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姐姐!”她跑过去,那个正在查看种子的女子,果然是她姐姐黄均。

  此时的她,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然而眉眼间已经满是倦怠。她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无忧无虑。

  啊,她当然没有。

  黄壤收起笑容,却忍不住拉着她的手,轻声喊:“姐姐。”

  她连声音都放低了许多,黄均脸上并没有笑容,她从腰间掏出一个纸包,递给黄壤,道:“边上吃去。”

  黄壤接过那纸包,打开一看,是一包蜜饯。

  她慢慢退到田边,黄均继续去查看那些良种。黄壤忽然想起来,其实黄均一直就不爱笑。

  黄壤从小由她一手带大,黄均比息音更像她的母亲。

  但她对黄壤,也并没有多么宠爱。

  她不会笑,也不温柔。

  大多时候,她总是沉默的。

  黄壤吃了一颗蜜饯,那东西并不甜,反而有一种模糊的苦意。

  我这是回到了哪一年?

  我母亲……她是不是还活着?黄壤突然这么想。

  她其实半点也不想见到那个女人。

  记忆中的人,总是怨恨而刻毒。

  有什么可看的?

  心中这么想,然当黄壤回过神来,她已经沿着田坎,一路回到了黄家。

  此时的黄家,尚没有多年后的气派。

  也不过是土墙灰瓦,更像个乡绅之家。

  黄壤沿着记忆的轮廓走进去,突然头皮一痛,有人拽住了她的头发。

  “臭丫头!你姐姐呢?”身后一个声音居高临下,满是不屑。

  黄壤痛叫一声,只觉得头皮都要被撕裂。她回过头,便看见了一张脸——大哥黄增的脸。

  见黄壤不说话,黄增一脚踹过来。黄壤先是被踹倒在地,然后才觉出腹部疼痛。手上的蜜饯撒了一地。

  黄壤发现自己好久没有挨过打了。

  她捂着肚子,问:“你找我姐姐干嘛?”

  “今天反了你!”黄增一把将她拽起来,迎面啪地一巴掌,扇在她脸上。

  黄壤脸被扇得偏到一边,黄增冷笑:“贱种,早晚也会跟你姐姐一样丢人现眼,还不如打死!”

  他抬手还要再扇黄壤几记耳光,旁边有个女人说:“增儿!你在干什么,也不怕脏了手!”

  黄增这才丢开黄壤,他跑到那个女人身边,说:“娘,昨天这臭丫头又跟爹爹告状,害得我被爹爹骂。”

  那女儿于是尖着嗓子道:“忍了吧。谁叫人家有那本事,生了两个女儿。大的那个,老爷已经爱得不行。眼看这小的也快长成了,到那个时候,人家母女三人侍候,何等贴心呀?只怕要不了多久,咱们娘俩儿也要看人家眼色过活了。”

  她意有所指,引得其他院里的女人讥嘲不已。

  黄壤从地上爬起来,从始至终,母亲的小院里并没有人出来。

  黄壤慢慢走进这小院,光阴多无情啊,记忆年年被腐蚀。后来的她,连这个小院的样子也想不起来。

  庭院没有人认真打理,于是也没有什么花草珍木。

  这在以育种为生的黄家,属实让人吃惊。

  方才的叫骂之声,并没有引出院子里的人。

  她仍留在后院,精心地熬着药。

  是求子的药。

  据她找来的神医说,只要按方抓药、及时服用,她一定能生下男孩。

  她信了,于是这药她天天都熬。

  到了后来,黄壤每每闻到这苦药味,都能想起她。

  息音。

  黄壤脚步放轻,缓缓走进后院。

  记忆中的那个人,已经削瘦得可怕。她穿了一身浅灰色的衣裙,长发高高绾起来。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她也没有回头,只是痴痴地盯着炉上的汤药。

  汤药煮沸了,于是她很小心地将药罐端下来。

  “娘亲……”黄壤还是叫出了声。

  而药炉前的那个人,并没有回头。

  黄壤于是在她身后,站了很久很久。

  脸上仍火辣辣地痛,黄壤伸手在鼻子下面一摸,抹下了一手的鲜红。刚才黄增几巴掌,扇得她鼻血横流。

  而她竟然并未发觉。

  黄壤伸出手,想要触碰面前的女人。

  可终究是没有。

  不要再熬药了。那些没有用。

  她想这么对她说。

  可这句话也像那些药一样,除了苦,还有什么用呢?

  她转身出了小院,那些逝去的光阴,兜兜转转,又堆积在了心口。

  耳边突然有人说话,黄壤凝神去听。

  “好妹妹,只要你应了哥哥这一回,哥哥发誓,再也不会打你。”黄增的声音,隔墙传来。

  黄壤微怔,她爬上院墙,悄悄偷看。

  只见墙那边,黄增拉着黄均,正低声说话。

  “大哥这次输了这么多钱,若是父亲知道,定是饶不了我。但他们说了,只要你能陪他们一晚,就一个晚上。这事儿就这么算了。”他厚颜无耻地说着这些话。

  而黄均只是摇头,沉默着一言不发。

  黄增不耐烦了,冷笑道:“反正你都陪爹了。残花败柳,还有什么好磨蹭的!你要敢不答应,我就把这件事说出去,看你怎么作人!”

  见黄均仍不肯点头,黄增又劝道:“好妹妹,只要你答应我这一回,以后我不仅不打你,还会保护你。还有黄壤!我拿你们二人当亲妹妹看!”

  黄壤趴在墙头,静静地听他说话。

  她离开这个家太久了,久到已经对其中的污糟肮脏不太习惯。

第69章 依靠

  黄壤趴在墙上,听清了黄增与人约定的地点。

  他似乎也担心人多眼杂,特地挑了个三里坡的竹屋。

  黄均一直不说话,黄增道:“好妹妹,大哥就当你答应了。你帮了哥这一回,哥忘不了你。我是长子,以后这黄家,早晚是我当家作主。大哥绝不会亏待你们。”

  说完,他长长松了一口气,似乎是解决了一件大事。

  黄壤一直等到他离开,这才跳下院墙。

  她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这一年,她八岁。

  八岁之前的黄壤,尚且冲动热血。

  她讨厌黄增,讨厌黄墅,甚至讨厌息音,讨厌黄家形形色色的人。

  就连黄均,她也不太粘着。

  再加上黄均性情寡淡,于是姐妹二人也并没有那么亲近。

  可是,黄均是整个黄家,唯一照顾她的人。

  她对黄壤毫无温情,只是默默把钱省下来给她买衣裳、小食。她偶尔也教黄壤习字,可惜她自己也没有多少墨水,所以教得也零零碎碎。

  黄壤总以为,自己也不喜欢这个姐姐。

  可是在后来,光阴滚滚碾过了仙茶镇,碾过玉壶仙宗,碾过她半生岁月。

  黄壤再回首幼年,竟然也只有这么一粒明珠。

  黄壤的性情,是从八岁开始改变的。

  八岁之前,她是长着角的牛犊子。见谁都敢顶一头。八岁之后,她是温顺的小绵羊,遇见谁都端庄温良。

  黄壤拍干净双手,她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裙,又把头发也好好挽了个小揪揪。

  临走时,还偷偷扑了点息音的香粉。

  从小院出来,她又看见刚才摔在地上的蜜饯果子。

  ——很好,还可以再用。黄壤把这些蜜饯果子捡起来,重新用纸袋装好。

  等到傍晚时分,黄增生怕事情败露,早早便躲了出去。黄均已经犹豫着要不要出门。

  黄壤一脸天真地跑进春秀的院子——春秀是黄增的生母。

  她本是青楼艳妓,因着怀了黄增,这才被抬进黄家。据说当时,息音跟黄墅成亲不久。

  息音哭过闹过,而这春秀也不是凡人。她手段尽出,息音处处碰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