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当那张脸被擦拭干净的时候,谢红尘越看越心惊。

  面前这个人,那五官,入眼莫名熟悉。

  谢红尘打量他许久,心中悚然。

  眼前面目之所以熟悉,是因为此人……竟然像极了自己。

第110章 假象

  谢红尘注视面前这个人,而眼前人目光空洞,似乎毫无知觉。

  周围一片寂静,他和这里所有人一样,不生不死,安静地伫立于此。

  雷音达寂……

  谢红尘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

  随后,他五指划过山壁,沾得一手尘泥。再将尘泥重新涂抹雷音达寂的面目。

  眼看那熟悉的五官重新模糊不清,他转过身,心中如坠巨石。

  耳边,岳迷花全然未察觉谢红尘的异状。

  他絮絮叨叨,仍是以往:“后来,我也拜入了仙门。你一直像大哥一样照顾我。可……可你怎么就去修习那劳什子邪功了呢?你已经贵为玉壶仙宗老祖,要什么没有啊你……”

  他说到伤心处,涕泪横流。

  谢红尘心中却一片冰冷。

  一个古怪的想法驱动着他,他想重新翻阅谢灵璧的手札。

  他想知道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尽管内心急切,他却也不曾催促。

  对于谢灵璧如今的下场,整个仙门,恐怕只剩二人惆怅。而如今,二人尽皆在此。

  一直等到岳迷花重新为谢灵璧更换新衣,又将他头发梳理整齐。

  谢红尘终于将他送出罗浮殿。

  随后,他找出了谢灵璧的手札。

  “今日祭拜祖师一念神步,发现结界破损,须入内修复。他这样的神仙人物,其墓中不知是何情景。”谢灵璧的字迹,一笔一划,记录着当年发生的事。

  “我偷入了墓室,发现一念神步的墓穴是空的!怎会如此……”

  “不,墓穴不空!我在棺下石室,找到了一本禁书,和无数修习方法!我到底发现了什么?”

  “啊,是灵魔鬼书……一念神步假死,躲在这里修炼灵魔鬼书?这怎么可能?”

  谢红尘一页一页地翻阅。

  这手札初期记录了谢灵璧的发现,但渐渐的,字迹开始潦草狂乱。

  “想不到,灵魔鬼书竟然是这样一本功法。简直令人震惊。可惜雷音达寂的法器遗失了……不,到底是遗失了,还是落到了一念神步手中?”

  谢红尘耳边似乎响起谢灵璧的声音,他是那么急切,又困惑不解。

  “我等了很久,一念神步并未再回来。我不确定他是死了,还是已经离开。”

  “灵魔鬼书如此玄奥,真真令人为之疯狂。”

  “一念神步定是不会再回来了,而我的体质、根骨,根本不可能修习这邪功……”

  谢红尘翻阅的速度渐渐加快,谢灵璧的手札越发凌乱潦草。

  “根本不可能成功。功法未成,我就将受尽反噬而死!”

  “这东西,除了雷音达寂那老东西,还有谁能修炼?这就是一个骗局!”

  “啊,雷音达寂。如果是那老东西的血脉,是否就可以……等等,灵魔鬼书有夺舍之妙法!”

  时间渐渐来到四百年前,谢红尘好半天,终于下定决心,翻开了那一页。

  那一页写着:“我取了老东西的精元,找个女人试试能不能诞育他的骨肉。这老东西被镇压多年,不知精元是否还能培育后代。”

  果然。

  谢红尘盯着这一页札记,旁边就是灵魔鬼书的功法。

  他几次想要翻开,最终都住了手。

  这功法到底有何引人入胜之处?

  就连一念神步也未能抵挡诱惑?

  谢红尘思索许久,最终,他拆下手札的缝线,小心地抽出了这几页。

  谢灵璧丧心病狂,为了改变根骨,竟然想到取用雷音达寂的精元,培育新的身体。而自己同他,两百余年师徒恩情。

  当最后的外衣剥落,一切都鲜血淋淋。

  而这些,是不能见光的。倘若仙门中人知道他是雷音达寂的后代,必将人心惶惶。

  谢红尘指尖火光一闪,这几页手札化为灰烬。

  而次日,仇彩令与一众长老便找了过来。

  诸人神情严肃。

  仇彩令依旧先开口,道:“灵魔鬼书的功法,不可留存。谢灵璧的手札等一应心得,理应全部销毁。此邪功尘埋多年,不可再让其现世。”

  谢红尘道:“这是自然。”

  说完,他忽而想到谢灵璧手札中的记录,转而道:“不过功法暂留也未尝不可。若还有恶徒修习,我等起码能够降服。”

  这倒也是。

  仇彩令道:“你是宗主,你拿主意吧。只是红尘,你年纪毕竟小,这些东西,还要是不要翻看,以免沉迷。”

  谢红尘当然明白他的担心,道:“仇长老放心。我总不能步家师后尘。”

  仇彩令皱眉,道:“他如今已是仙门罪人,你也莫再称其为师了!你身为宗主,本就是白璧无瑕的人物。何必因他而自招污秽?”

  谢红尘看向他,仿佛看到了冷漠的人心。

  他突然想起黄壤。

  若是黄壤在此,她会怎么说怎么想?

  而此时,黄壤正在喂洋辣子喝灵丹所化的水。

  她为小妖培养功体,比第一秋在行。

  毕竟梦外有谢酒儿,梦里她自己又转修过武道。

  她认认真真,替爱虫培育功体。

  这洋辣子也争气,如今已经开了些灵智,知道去医所偷吃灵草。

  大家都知道这是监正和司学的“爱虫”,强忍着没有将它踩死。

  而第一秋认真研究了黄壤给他的茶针,他发现茶针上的咒文与盘魂定骨针有共通之处。同时再看灵魔鬼书,他根据谢灵璧的修为,写了半部解析。

  但这部功法,以怨念痛苦为食,显然不是单单为了夺舍。

  长生吗?

  因为不断夺舍,所以身体与元神皆能不老不死?

  他想不明白。

  但不论如何,谢灵璧已经受刑。再如何玄妙的功法,倘若没人修炼,自然也不用再提防。

  世界似乎重回正轨。

  息音依旧住在庄子上,鲍武偶尔过去,两个人相处久了,已如老友。息音甚至会为他裁衣,同他聊些家长里短。

  鲍武对这些并不感兴趣,但却会听上老半天。

  息音和他是不同的。

  她的人生,没有刀光剑影。只有这安然如水的年月,和岁岁荣枯的绿苗。

  鲍武甚至觉得,这样也好。

  谢红尘依旧在玉壶仙宗,当着高高在上的宗主。

  随着修为精进,他声望日隆。只是这些年,无论怎样的女子爱慕,他都一一婉拒。

  第一秋因着有谢灵璧的功法重铸功体,渐渐成为仙门之中另一领袖人物。

  洋辣子也重铸了功体,第一秋为他取名黄洋。他跟黄壤、第一秋住在一起,日日淘气。后来受其父影响,他对铸器也颇感兴趣。

  第一秋便索性带着他,在铸器局做事。

  何惜金等人夫妻恩爱,及至后来,屈曼英闲极无聊,甚至又生了个幼子。黄洋甚至也有了爱慕的女子。

  而师问鱼一直在圆融塔中修炼,这一世平顺至此,简直完美。

  这一天。

  黄壤正带着育种院的学子培育新种,学子们为她带了许多吃食。

  她吃不了,索性便分给佃户。

  而此时,一个佃户拿着桂花糕,好半天,道:“我家伢儿最喜欢桂花糕了。”

  黄壤闻听,随口道:“这里还有,你且带回去给孩子。”

  不料,那佃户红了眼,好半天摇头道:“我家伢不见了,怎么也没找着。他爹天天买醉,去年摔了一跤,现在还瘫在床上……”

  她抹了抹眼睛,咬了一口桂花糕,却无论如何咽不下去。

  黄壤只觉心跳加快,她深深吸气,若无其事地问:“几时的事?没有找过吗?”

  那佃户道:“两三年了,哪都找遍了。第三梦先生,您说咱这样的人家,怎么就这么苦啊……”

  两三年……

  不不不,也许与先前的幼儿失踪案无关。

  小孩子走失,也并不是什么奇事。

  黄壤没有再说话,但也没了再育种的心思。

  她回到宅子里,黄洋跳出来,道:“娘,我爹偷我私房钱,你管不管!”

  黄壤没有心思同他打闹,许久说:“你爹人呢?”

  黄洋见她神情郁郁,不由道:“在厨房,他硬要下厨,说何掌门他们都会做几个小菜,他不能落后于人。还非逼着我也一道学!”

  黄壤答应一声,踏进厨房。

  果然,第一秋正在做饭。

  屋子里溢满了菜香。

  “今天回来这么早?”第一秋皱眉。

  黄壤站在他身后,许久,伸手抱住了他。

  第一秋微怔,又掂了掂勺,方道:“……要在这里吗?容我先将那臭小子赶出去。”

  黄壤没有说话,她又犹豫了很久。

  第一秋察觉到她的异样,问:“怎么了?”

  “如今,还有幼儿离奇失踪吗?”黄壤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样的心情问出这一句。

  第一秋微怔,道:“未接到上报。”说到这里,他陡然严肃起来,问:“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黄壤沉默了很久,也许,只要自己不戳破这层纸。梦境便能永远延续下去。

  但是如今的她,已经不是当初仙茶镇的黄壤了。

  时光重叠交错,她几世为人,早已经明白——踩在别人痛苦之上的幸福,只是虚假的表象。

  她将脸贴在第一秋背上,道:“那……你再替他们查一查,好不好?”

  第一秋道:“这是自然。我会命各州府重新上报这些年的可疑案件。”

  黄壤缓缓松开了他。

  若苍天允我一愿,希望这只是件普通的走失案。

  黄壤这般想。

  可次日,第一秋接到各州府衙门的卷宗,发现这些年,各地怪案频发。

  父母痛失爱子、恩爱夫妻离散……

  每一卷案宗,都像是一片阴云,笼罩在这片看似晴朗的天空之上。

  玉壶仙宗。

  谢红尘正在修炼,冷不丁却迎来一位稀客。

  ——第一秋。

  谢红尘再见他,仍觉如眼中揉入了一粒沙。

  但他依旧烹茶相待,问:“监正来此,所为何事?”

  第一秋单刀直入,问:“谢灵璧是否还被困在玉壶仙宗?”

  “这是自然。”谢红尘皱眉,不悦道:“难道你怀疑其中有假?”

  第一秋终于道:“谢红尘,民间幼儿还在失踪!真正用他们修炼邪功的人,可能不是谢灵璧!或者说,不止谢灵璧!”

  谢红尘手中杯盏一顿,那一瞬间,他脑海里,闪过谢灵璧手札上的零星记载。

  “一念神步……”他喃喃道。

  第一秋问:“什么?”

  谢红尘闭上眼睛,片刻之后重又睁开,道:“吾师手札上曾经记载,他在一念神步墓中发现了灵魔鬼书。他还说,一念神步应该还活着!”

  二人目光对视,真真头皮发麻。

  而此时,二人也同时想到另一个人。

  谢红尘道:“阿壤,她一定知道什么!”

  第一秋瞥他一眼,纠正道:“谢宗主若是仍不肯承认她已嫁吾为妻,至少也请称她为一声黄姑娘。”

  而这句纠正,成功换得谢宗主一声冷哼。

第111章 代价

  如意剑宗。

  屈曼英的小儿子何殊满月。黄壤和息音都赶了过去。

  黄壤抱着何殊,小小的婴儿,散发出一股奶香。黄壤爱得不行。

  屈曼英和息音、黄均正闲坐吃茶,见她喜欢,不由道:“你跟第一秋成亲也这么多年了,何不自己生一个?”

  她这么一问,息音和黄均都不由看过来。

  黄壤脸一红,道:“姨母说的什么呀!……我和他都忙着呐。”

  屈曼英哈哈大笑,道:“瞧瞧,嫁人这么多年,还害羞呢。”说完,她转向黄均,道:“你也不小了,就没个中意的?”

  黄均不擅言辞,当下道:“没有。”

  屈曼英说:“再要没有,姨母随便给你指个。”说完,她看向息音。

  息音道:“妹妹刚出月子,少说些吧。”

  “这就嫌我烦了?”屈曼英丝毫不觉,道:“听说你跟那个……”

  她后面的名字没说出来,就被息音慌张打断:“曼英!”她神情严肃,摇摇头道:“我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黄均和黄壤一起逗着何殊,何殊叭叽叭叽嘴。逗得姐妹二人哈哈大笑。

  屈曼英见息音回避,只好道:“好好好。但是身为老友,我还是希望你能想开些。黄墅毕竟被囚这么些年了,你只要有这心思……”

  息音道:“我很好。曼英,我什么心思也没有。”她转而看看黄均和黄壤,道:“只要她们俩安好,我再无他想。”

  屈曼英只余叹息,道:“我只是怕你遗憾。阿音,人生短暂,何必自苦?”

  息音摇摇头,不再说话。

  一旁,何殊开始啼哭。

  黄壤忙把他抱回屈曼英怀里,屈曼英拍着他轻声哄。黄壤看了半天,忽而一阵烦恶。

  她捂着嘴,胃里一阵一阵地冒酸水。

  屈曼英见她神情有异,不由问:“怎么了?”

  黄壤摇摇头,道:“我还要赶回农田,姨母和母亲多聊聊罢。”

  她这一声“母亲”,叫得也云淡风轻。

  息音却听得眉头舒展,她道:“也别总忙着良种的事,多关心自己的身子。”

  黄壤答应一声,捏碎一张传送符。

  传送符光华熄灭之时,她已经回到了上京。但一阵一阵的眩晕,让她扶墙呕吐。

  朱湘路见,不由奇怪:“司学,您这是怎么了?”

  黄壤心中也有些怀疑,但她到底羞涩,道:“我晕这传送符,休息一下就好。”

  朱湘本是个没心没肺的,当下道:“那您坐会子。”

  还是黄洋路过,见黄壤面青唇白,这才扶着她去找裘圣白。

  裘圣白为黄壤一把脉,立刻眉毛一竖。他正要说话,黄壤轻轻按住他的手,摇了摇头。

  “裘大夫,我母亲这是怎么了?”黄洋问。

  裘圣白看了黄壤一眼,随口道:“一点风寒,吃点药就好了。”

  黄洋这才放了心,裘圣白开了方子,有意将他支开,道:“外面抓药。”

  “好嘞!”黄洋答应一声,飞快跑向药房。

  裘圣白这才看向黄壤:“怎么个意思?”

  黄壤微笑,问:“我……可是有喜了?”

  裘圣白哼哼了两声,道:“不然呢?这么些年,你要再没有,老夫真要怀疑第一秋行不行了……”

  黄壤忙阻住他的话,道:“这个您不用怀疑。另外,这事……也请替我保密。”

  “保密?”裘圣白显然不明白。

  黄壤只好随口解释:“我……想挑个时机,亲口告诉他。”

  裘圣白明白了,夫妻情趣嘛。他道:“随你。你是妖体,没那么孱弱,安胎药什么的,喝不喝都可。”

  黄壤起身,忽而道:“第一秋的事,感谢裘大夫。”

  裘圣白一头雾水,问:“何至于此?”

  他并没有第二梦的记忆,自然也记不得,他在梦里梦外,照顾了第一秋许多次。

  黄壤也没再解释。

  她与第一秋成亲多年,老早也想过要一个孩子。

  可当这一刻真的到来时,她心里并没有多少喜悦。

  她心事重重,一路来到第一秋的书房。

  可书房里,第一秋不在。

  黄壤摸了摸并无任何感觉的小腹,心里又甜蜜,又忐忑。她坐在书案后,案上堆满了卷宗、典籍。

  “书桌永远都这么乱……”黄壤随手替他收拾,也看到那些典籍,大多与灵魔鬼书有关。

  黄壤随手翻开一本,只见里面写着:“雷音达寂邪功盖世,残害生灵。一念神步三次入塔降魔……”

  第一秋翻阅此书,或许没有发现什么。但黄壤却第一时间发现了两个字——入塔!

  一念神步入塔降魔,入的什么塔?

  黄壤对于“塔”可真是太敏感了!

  她入梦之时,曾见过师问鱼所站的九重高塔。

  而宫中确实建有圆融塔,塔高九重,八面玉阶。

  如今,雷音达寂也有塔。

  为什么雷音达寂也住在塔里?

  单纯巧合,还是另有原因?

  黄壤开始查找圆融塔的来历,而第一秋是司天监监正,工部也在其下。他这里对所有建筑的草图,都有存档。

  黄壤从开国之时,一直翻查到现在,并没有发现圆融塔的记载。

  怎么会没有?!

  黄壤出门,正好看见李禄。她忙抓住李禄,问:“李监副,宫中圆融塔,建于何时?”

  李禄微怔,道:“下官入朝廷之时,已经有之。”他细细思索,不由也跟着奇怪,“我从未见过圆融塔的草图。也不知建造它的工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