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翎玉沉默着,不想过去。

  在他眼中,前日夜里,师萝衣看见了他削桃木,今日找他过去,就只有一个可能——把东西还给他。

  少女留给他的所有记忆,几乎都充斥着不耐、迁怒与拒绝。

  但他仍是无声跟了上去。

  人间冬日,尚且带着雪天的凉意,他只觉得掌心冰冷一片。

  他们来到那颗榕树下,卞翎玉垂着眸,厌恨自己般,等着再一次被刺痛。

  然而风雪中,少女的披帛被吹得飞舞。她伸出手,掌心躺着一条与披帛同色的淡粉发带。她不确定地开口:“谢谢你的桃木剑,你的意思我大概懂了,我保证不会在清水村中伤害你。算来算去,还是我欠你的,我只有这个,它是不夜山的千香丝,能……嗯……”

  师萝衣顿了顿,不太好意思说这个鸡肋的东西只能让我认出你。但只有她知晓,进入清水村后,这个鸡肋的物什,反而是对付不化蟾的好东西。

  她重活一世,无法解释自己如何知晓清水村里有什么。师萝衣自暴自弃道:“它没什么太大的作用,但是它是我的回礼。不管我们之间有何恩怨,能活着回来,是如今最重要的事,我觉得你可能也这样想。那么你能暂且原谅我,收下它吗?”

  她不确定卞翎玉会不会收,毕竟百年血灵芝都曾被他扔了回来。

  卞翎玉久久未动,久到师萝衣以为自己又会被臭骂一通的时候,他手指颤了颤,伸手拿过了那条发带,低低道:“好。”

  欸?

  这、这就收了?

  卞清璇一双眼几乎冷得结了冰,她心中焦灼地想,师萝衣一定是给他扔回去!

  然而他们走远,不知嘀嘀咕咕说了些什么。师萝衣回来,腰间仍系着那几把桃木小剑。

  卞清璇的心一瞬沉了沉,她去看卞翎玉。

  发现他轻轻抿住唇角,平日死寂冰冷,如今眼里却多了几分浅浅的生机。

  他明明早就像濒死的枯木,此刻却骤然发出细细的绿芽。掌中出神地攥着什么。

  卞清璇闭了闭眼,别急、别急,这只是个开始,师萝衣有喜欢的人,不可能喜欢上卞翎玉,她还有机会,不是么?

  她看向站在涵菽身边的卫长渊,眼中暗了暗。

  师萝衣记忆中的清水村,充斥着大片大片的池塘。

  然而不是她死前看见的、那样开满荷花的池塘,而是阴冷、腐臭,令人闻之作呕的池塘。村民的房屋,并未建于其上,而是在竹林掩映之间。

  一行人选择在正午时分,阳气最旺盛时进入清水村。

  进去之前,涵菽细细给弟子们讲了许多事宜。

  师萝衣沉声提醒大家道:“进去之后,若我们走散,谁也不要信!因为很有可能,那妖怪会幻化。”

  薛安对着她哼了一声:“会幻化,你莫不是以为这破地方还有上古妖兽?会幻化的妖早在之前便死完了,萝衣师妹,你若害怕,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师萝衣不理他,这人大抵脑子已经落在了卞清璇身上,他爱听不听。

  师桓虽然教她良善,可是她还没有好心到那个地步,眼巴巴去救一群讨厌自己的人。

  师萝衣只握住涵菽的手,郑重道:“涵菽长老,答应我,进去之后,看到谁都不要信。哪怕是我!该动手时,一定不要心软。”

  涵菽怔了怔,倒是并未不信她,沉吟着点头:“好。”

  她只当是师桓教过萝衣什么,对于师萝衣,她有着一种无法言说的信任。

  所有人一起进去,眼前已没了迷雾,然而进入清水镇的那一刹,识海微微一震,令人一刹恍惚,眼前弥散着刺眼强光,师萝衣忍不住伸手挡住了眼睛。

  待那强光过去,她赫然发现自己坐在一处池塘旁边。

  一朵清雅的荷花,不知何时落在了自己怀中。

  眼前的男子蹲下来,无奈轻笑道:“怎么回事,累着了吗?晚上还要拜堂洞房,娘子可有力气?”

  师萝衣放下手,惊讶地看着眼前与前世截然不同之人。她心里沉了沉,叫出眼前这人的名字。

  “蒋彦?”

  眼前的人,竟然是穿云宗失踪在清水村的少宗主!

第14章 蒋彦

  师萝衣认得蒋彦。

  然而眼前温和带笑的蒋彦,显然与她记忆里的完全不同。

  她与蒋彦之间,有过一段龃龉。约莫三十年前,师桓在不夜山举办两千岁寿诞。

  道君寿诞,天下宗门大能都前来贺寿,唯独穿云宗,来的人是少宗主蒋彦。

  当时师萝衣虽已有了少女模样,却还未成年。少年蒋彦年纪也不大,他看上去一派如玉,待人接物很是老成。

  不夜仙山上,并没有与师萝衣同龄的孩子,卫长渊又总是在明幽山习剑,师萝衣找不到玩伴。蒋彦容貌俊朗,温柔知礼,讲话风趣,他少时在蓬莱学艺,后来随着师兄周游列国,见多识广。

  他给师萝衣讲故事,做纸鸢,还带她偷偷下山看人间灯会。

  父亲将她保护得太好,师萝衣第一次认识到除了茴香以外的好朋友,也很高兴。

  后来,蒋彦说带她去一个好玩的地方,他脸上仍旧带着温和的笑,却一把将师萝衣推下了万魔渊。

  那段回忆,是师萝衣少时最可怕的记忆之一。

  她掉下万魔渊后,一路逃跑,召出神陨刀,努力想要活下去。她遇见了许多可怕的魔物,它们有的要吃了她的身体,有的觊觎她的神魂。纵然她一直在战斗,可她年龄小,修为也低。最后一朵腥臭的魔花,将师萝衣吞噬进去。

  师萝衣被困在花瓣中,花丝捆绑住她的手脚,毒液注入身体。她动弹不得,用不了多久,她就会成为魔花的养料。

  师桓道君只身跳下万魔渊,一人斩杀数千魔物,寻找到了小女儿,把她带回了家。

  师萝衣养了许久的伤。

  后来,师桓问她:“穿云宗把蒋彦送过来给你请罪,你要去看看吗?”

  她当然要去,她很想知道,为何对她那般好的朋友,会毫不犹豫将她推下万魔渊。

  师萝衣看见了在大堂跪着的蒋彦。

  少年身上血迹斑斑,衣衫褴褛,没一块好肉。显然,穿云宗怕触怒道君,为表诚意,已将蒋彦折磨得不成人样才送过来。

  师萝衣小脸苍白,质问他:“为什么?”

  他唇角带着血,却仍是笑得温和:“小萝衣,好久不见。为什么?没有为什么,我一时失手而已。”

  这样的谎言,任谁也不肯信。师萝衣甚至觉得他口中的一时失手,是因为没有害死她而惋惜。

  穿云宗把蒋彦压来的长老,见他“死不悔改”,连忙把他的头摁下去,要求他给师萝衣道歉。

  被胁迫的磕头一声接一声,蒋彦却始终不肯开口,眸中带着浅浅的怨毒嘲讽之色。最后连师桓都看不下去,皱眉打断:“够了,带回去好好管教责罚吧,别吓着萝儿。”

  蒋彦临走前,满头满脸的血,他忽然看向师萝衣,意味不明地低笑了一声。

  “下次见你,我把做好的纸鸢带给你?”

  给、给什么给!他是不是有病!

  师萝衣被最好的朋友背叛,一连几日郁郁寡欢,后来才知道蒋彦为何会朝自己下手,道君给她解释:原来蒋彦的父亲,很早以前,也对南越绾荨公主一见倾心。但蒋家只是个小宗门,在公主嫁给道君后,蒋父被迫娶了蒋彦的母亲。

  蒋彦母亲嚣张跋扈,行事狠辣。她一心痴恋着夫君,对公主又恨又妒。

  蒋彦是她下了药,才怀上生下来的。蒋父越厌恶她,她就越折磨和夫君相貌极其相似的蒋彦。

  十五岁以前,蒋彦在穿云宗,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

  他的母亲已近疯魔,父亲也从不管教他,身为少宗主,蒋彦却几乎是靠着同门的可怜接济才长大。

  痴迷不改的父亲,癫狂折辱他的母亲……他的恨意一日日滋生,从母亲怨怼的话语中,他认定是绾荨公主的存在导致他活得不似人样。

  前些日子,蒋彦母亲去世,他若无其事带着下属来为师桓祝寿,这才有了师萝衣被推下万魔渊的惨剧。

  或许是他隐忍多年,终于有了报仇的能力,却发现南越公主已然去世,世间之人恨无可恨,继而报复公主的小女儿。

  得知这段过往,道君也是一声叹息,觉得那孩子可恨又可怜。他询问萝衣想要如何处置蒋彦。

  “穿云宗已对他用过鞭刑、仗刑。”顿了顿,道君又道,“还有剥皮之刑。”

  年纪轻轻,蒋彦那一身皮囊,却再也不可能恢复完好了。

  师萝衣听得有点难受,不知为蒋彦,还是为自己。她用被子盖住自己,半晌闷闷道:“他既然已经得到惩罚,我也没什么事,就这样吧,爹爹,我再也不要看见蒋彦了。”

  那还是她第一次结交的朋友,令她伤心又生气。她觉得他可怜,又厌恶他的迁怒歹毒与不讲理。

  道君摸摸她的头,表示安慰。他算是个心善宽宏之人,查清过往后,也没有非要杀了蒋彦。

  但从那以后,穿云宗的任何弟子,再也不许踏入不夜仙山半步,师萝衣便再也没看见过蒋彦。

  师萝衣盯着面前的蒋彦,心里只觉毛骨悚然。

  他轻轻笑道:“为何这般看着我?”

  眼前的男子眸光清亮温和,墨发半束,穿着人间教书先生一样的青灰长袍。蒋彦撑着一把油墨纸伞,将师萝衣遮住,伸手把她从地上扶了起来。

  两人肌肤相触,师萝衣感觉到一股冰冷黏腻之感,她忍住不适,问他:“我这是在哪里?”

  若她没记错,蒋彦被施以剥皮之刑后,脸上已经留下伤痕,断不可能如此完好。

  如今眼前的蒋彦,已经是一只不化蟾了。

  “不化蟾”之所以叫不化蟾,是因为它们没有完成执念,或者没有被杀死前,不会轻易化成森冷的蟾蜍模样。

  它们保留着生前的记忆,甚至能运用身前的功法,就像常人那般生活着。直到他们不愿再伪装。

  人形的不化蟾,远远比本体好应对。师萝衣深知这个道理,因此不急着逼他显出原形。

  前世出现在自己眼前的,并非蒋彦,而是卫长渊。当时师萝衣不明所以,真以为是对自己关怀备至的长渊师兄,险些真的与他成了亲。

  后来“卫长渊”打斗中变成不化蟾,也从未用过蒋彦的脸。师萝衣心里有个猜测,兴许前世的“卫长渊”,也是眼前这个蒋彦所化。

  她记得蒋彦好像是不化蟾的“首领”。

  蒋彦听她问这是哪里,笑了笑:“还在生我的气吗,晌午我不过和珠儿多说了两句话,你就气得跑了出去。小醋包,你自己不会绣嫁衣,我才托珠儿为你绣。她今日只是送嫁衣来,跟我回去吧,我们去试试嫁衣,嗯?”

  师萝衣越看蒋彦,越垂头丧气,或许那个说自己会带来厄运的传言是真的,她就这般倒霉。

  那么多不化蟾,偏偏她就遇上了最强的一个,前世变成长渊师兄来骗她,今生用自己的脸也不放过她。

  要杀了不化蟾,必须找到他的死穴,一刀斩下他的头颅,否则其余伤害只能不痛不痒,他轻而易举就能恢复。师萝衣知道蒋彦的头颅藏在宅子里,虽然危险,但她这边危险,涵菽那边就安全了,她只好跟着蒋彦走。

  “今晚要成亲?”

  “当然。”他笑着说,“我可不允许你反悔。”

  “……”师萝衣木着小脸,行吧,绕来绕去,还是得过这一关。如果接下来的发展没错,便是要她去试嫁衣,然后洞房之前,蒋彦无意间触到她的脉搏,发现她并非处子之身,开始发疯……

  已经经历第二轮,她对这种事就比较有经验,早点走完流程,早点去救涵菽长老。

  尽管师萝衣始终没有想通,为何变成不化蟾后,蒋彦最后的执念是要和自己成亲,按照他的脑回路,不应该杀了她才对吗?

  又一想,蒋彦或许是想恶心死她、吓死她、折磨死她,那就合理了。

  多大的仇啊,他如此歹毒!

  眼前强光之后,卞翎玉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身处一片杏林。

  被龙脉养着的不化蟾,成长迅速。连造出的蜃境也如此逼真,仿佛在嘲笑他曾经的痴傻天真。

  他低头看自己,隐约能感觉到衣衫下,掩盖的鲜血与碎骨。

  与三年前一模一样的场景,连衣衫上松纹都相差无几。他养好伤,刚能下地走路,便去明幽山找她。

  卞翎玉换上自己最体面的衣衫,掩盖好自己的破碎身体。他当时一无所有,连生命与力量之源都已失去。但他那个时候许多东西都不懂,人会因为无知而无畏。

  他在师萝衣练刀的杏林待了整整七日。他的身体连凡人都不如,能偷偷去明幽山还是托了卞清璇的福。

  他深知今后恐怕再难有这样的机会,怕错过了她,他就一步都不曾离开。久到衣衫变脏,骨刺从袖中不听话地生出,等到模样丑陋,骨头发疼,成了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

  卞翎玉终于见到了她,他还不知自己这样会让人觉得丑恶,想上前与他说话。

  少女拎着裙摆,飞奔向另一个少年。

  她姿容艳丽,像一朵轻飘飘落下的花,落在卫长渊的怀中。

  “长渊师兄。”她声如脆铃,抱怨道,“我等了你好久!”

  少年无奈的叹了口气,把她拉到一旁,温声问她近来的功课。他语气略微严厉,训她贪玩不够努力,然而隔着许多杏树之后,卞翎玉轻而易举便听出卫长渊话中的关怀与爱意。

  那个贵胄少年,一板一眼、却又认真地规划着小未婚妻的未来。纵然师萝衣的父亲沉眠,生死不知,不再高贵,他仍旧惦念着他们道侣大典。

  他们坐在一起,吃卫长渊从人间为她带来的小点心,说着两小无猜才会谈论的天真话语。

  卞翎玉冷冷看了一会儿,半晌,他蜷缩在一棵树下,发疼的骨头和茫然的心脏,哪个令他更难受,他已然分不清。

  他隐约意识到自己应该离开,但七日七夜的等待,令他刚好的身子彻底垮掉,他发现自己站起来都很困难,脸上发疼,他抬起手,果然触到了坚硬的鳞片。

  临近傍晚,天边下起了小雨。卫长渊回去师门复命,师萝衣练了一会儿刀,发现了躲在树下的他。

  她轻轻“咦”了一声,血色长刀指向他,掷地有声:“不夜山怎会有怪物?”

  卞翎玉咬牙,往后退了退,低下头,掩盖自己的脸。

  他病骨支离,银白骨刺无力生出,弄破了他的衣衫,丑陋而惶然地无处摆放。体面的衣衫早已变得肮脏不堪,再也看不出七日前的模样。

  那柄血红的长刀,因为他的躲避,生生划破了他的肩膀,香甜的血腥气在空中蔓延。

  少女嗅了嗅,困惑地收起刀,声音也低下来:“不是妖气,你不是妖物呀?”

  见他始终低着头不说话,身体微微发颤。她蹲下,以为他是初化形的精怪,面上露出愧疚,温和地哄:“难道你是杏林中生出的精怪,就像茴香一样?真对不起,我误伤了你。别怕,我不是坏人,我先给你治伤,你的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家好不好?”

  卞翎玉闭了闭眼,哑声道:“别过来,走开。”

  最后一丝尊严促使着他将骨刺竖起,强硬地驱离她。

  待师萝衣终于走远,他撑着身子,手指几乎死死陷入了泥地中。

  雨越下越大,卞清璇撑伞找到了他。

  少女低低一笑,温柔地道:“哥哥,狼狈成这样了呀。怎么样,对她说出你的心意了吗。哎呀,我忘了告诉哥哥,小孔雀有心上人了哦,你方才在这里,可否看够?很嫉妒吧,哦,你大抵还不懂嫉妒是什么,就是方才你觉得痛苦的滋味。”

  她低低蛊惑:“反正你今生注定得不到,要么,狠下心肠来杀了她罢?嗯?否则你这一生,都会沉浸在那种滋味里。”

  而今,卞翎玉清醒冷漠地看着事情重演。

  杏林、快要变成“怪物”的自己。若没有猜错,很快,杏林深处便会出现一个少女。

  这一次,不会再有卫长渊,师萝衣注定会走向他。不化蟾繁育后代,最温柔蛊惑的方式,便是化成心上人的模样,在其体内产卵,把那人变成另一只不化蟾。

  若无心上人、或者被看破,才会露出他们本来的狰狞面目。

  果然,没过多久,少女拎着裙摆走向了他。

  她抬头,微笑着看着他:“你一直在这里等我吗?”

  骨刺绞下“她”的头颅,卞翎玉冷笑了一声,袖中骨刺飞出。

  还当他是当初那个什么都不明白的卞翎玉?他清醒得很,知道她此生不会来,永远也不会。

  地上显出一只死不瞑目的狰狞蟾蜍。

  卞翎玉踩着它的皮囊过去,厌恨这东西能窥视自己的过去。想想师萝衣此时与她的长渊师兄在做什么,他心里更是恼怒厌烦。

第15章 藏匿

  师萝衣在准备成亲。

  外面的世界是冬日,清水村里却是夏日炎炎。黄昏时,她跟着蒋彦来到他在清水村的宅子。

  大宅红墙青瓦,上书匾额“蒋府”,里面张灯结彩,四处都挂上了红灯笼,一看便知要办喜事。

  清水村这样的小地方,万不可能有员外府邸一样的宅子。师萝衣抱着那朵荷花,当作什么都没觉察般,收回目光。

  上辈子清水村也处处违和,偏偏她那时身处其中,半点儿也没觉得古怪。或许这就是不化蟾的另一种能力,在它构建的世界里,它就如至高无上的神主,慢慢吞噬人的身心,诞下后代来。

  这一世师萝衣灵台清明,跟着蒋彦进宅子。

  几个婆子连忙迎上来:“唉哟,郎君总算把姑娘带回来了,赶紧换衣裳吧,一会儿还要拜堂呢,误了吉时可不好。”

  蒋彦扬了扬唇:“去吧。”

  师萝衣看他一眼,跟着婆子们走了。

  宅子里景色不错,假山林立,还有一处清澈的池塘。师萝衣不动声色地嗅了嗅,闻到一股淤泥般的恶臭。

  她的视线又落在引路的几个婆子身上,她们已经年近四五十,体态丰腴,肚子看起来比寻常人要大。

  师萝衣想到里面全是不化蟾的卵,有些反胃。

  路过一处假山后,师萝衣看见了一个熟人。她停下脚步,喊他道:“薛安?”

  薛安正压着一个人,衣衫不整,听见有人叫自己,这才停下了动作。

  师萝衣不顾婆子们的阻拦,走到假山后,看见了薛安与衣衫不整的卞清璇。

  薛安见她毫不避讳地走过来,手忙脚乱地穿衣裳,还不忘挡住他怀里可怜兮兮的卞清璇:“师萝衣?”

  他有些尴尬,却仍旧保持着他大少爷的恼怒:“看什么看,滚开。”

  师萝衣没理他,打量他怀中的卞清璇。

  卞清璇媚眼如丝,双颊晕红,见她盯着自己,有些羞恼,咬唇道:“萝衣师姐,今日不是你大喜日子吗,你怎么来了这里?”

  师萝衣没猜错的话,眼前的薛安是真的,而卞清璇是假的。

  她但凡不傻,便知道卞清璇看不上薛安,更别谈愿意与薛安在假山后厮混。薛安这是做什么美梦呢!

  进入清水村的那一刻,所有人都成了不化蟾的目标。

  师萝衣记得,上一辈子她见到薛安的时候,他已经变成了不化蟾,没能走出清水村。

  这辈子……

  兴许是她的配合,蒋彦没花多少功夫就把她带来了这里,薛安理当还没来得及与不化蟾成事。

  师萝衣抬起手,狠狠拍了拍薛安的肩膀,鄙夷道:“薛师兄,你若真喜欢小师妹,回去提了亲再做这样的事。”

  薛安羞恼到面红耳赤,挥开她的手。

  师萝衣已经把法印打入了薛安的身体,能不能把持住,清醒地记起来这是在清水村,就看他自己了。

  几个婆子在一旁催促:“姑娘,快些吧,郎君还在等着你呢。”

  师萝衣点头,跟着她们离开了。

  薛安么,就自求多福吧。进入清水村前她已经警告过所有人,不要轻信任何人。他竟然还色胆包天到意淫卞清璇,真变成了不化蟾也属活该。

  师萝衣虽讨厌他,却明白自己是来除掉不化蟾的,而非让这世间又多出无数只不化蟾。能救一个是一个。

  现在她自顾不暇,要去对付最厉害的那个不化蟾了。

  换好了衣裳,婆子们为她梳妆,师萝衣知道她们都是低等的新生不化蟾,和蒋彦那种完全不一样。便向她们套话:“薛安怎么会在这里?”

  “薛郎君是姑娘的师兄,自然是参加姑娘与我们郎君的婚宴。”

  “其他人呢,我的其他同门也来了吗?”

  几个婆子对视一眼,含糊不清道:“奴家只负责给姑娘梳妆,其他的事情,姑娘想知道,可以亲自问郎君。”

  师萝衣心里沉了沉,也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样。

  不化蟾往往是分开制造蜃境,若他们真受不住引诱,被不化蟾在体内产卵就糟了。

  “姑娘本就是天人之姿,这样一打扮,我们几个都看呆了去,郎君可真有福气。”

  师萝衣笑了笑,接过盖头来自己盖上。

  赶紧,赶紧吧。薛安这么快就落入了陷阱,其他人的情况还不知道如何。

  她很担心涵菽长老,涵菽长老认出那些不化蟾了吗,还会不会出事?

  还有卞翎玉,他一个凡人,哪怕抵抗得了诱惑,万一……被强来呢?

  刀修少女非常忧心,他连她都没法反抗,遇见胡来的不化蟾可怎么办。

  其他同门也有许多死在清水村的,但他们往往是因为打不过蒋彦,被蒋彦杀了,强行当做母体孕育不化蟾。

  不论如何,她想要所有人活下来,首先要解决蒋彦。

  天色暗下来,师萝衣被搀扶到大堂。

  盖头盖住了她的视线,为了安抚蒋彦,她一直都很配合,打算等待合适的时机,一举斩下蒋彦的头颅。

  师萝衣看见许多双村民的鞋,还有一些从衣衫下摆来看,俨然是穿云宗之前和蒋彦一起进入清水村的弟子。

  他们所有人,都已经变成了不化蟾。

  此刻,所有人幽幽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空气安静得诡异。

  “……”师萝衣想到自己身处不化蟾的老巢,四周都是冰冷黏腻的蟾蜍,纵然做过魔修,她也没见过这场面,直接捣妖怪老巢,她头皮发麻。

  但愿有清醒过来的同门,尽快找到她,助她一臂之力。

  蒋彦一身新郎喜服走进来,便看见数百人幽幽的目光,垂涎三尺地盯着他的新娘。

  他的眼睛危险地眯了眯,其余人连忙回过神,不敢再觊觎师萝衣,纷纷恭贺他成亲。

  一时间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蒋彦上前,握住她的手:“来,我们拜堂。”

  村长在上首,笑眯眯为他们主婚:“一拜天地。”

  师萝衣没弯腰,蒋彦也没弯,他沉默了一瞬,面上阴冷地看向“村长”,仍用他温柔的嗓音笑道:“我蒋彦生来不受天地庇佑,无父亦无母。前两步都省了吧,我不拜天地,也不敬父母,只拜吾妻。”

  盖头下的师萝衣偏头看了看他。

  两辈子,她都没能明白,蒋彦的躯体下,到底彻底成了不化蟾,还是……他此时没被吞噬干净,也还算是蒋彦呢?

  暗夜下,蒋府的池塘中,许多黑影密密麻麻从水中爬出来。

  成千上万只褪了皮的蟾蜍,见了月光便疯长,它们长出锋利的爪子和牙齿,皮肤慢慢变成如岩石一样、无坚不摧的灰白色。从拳头大小,顷刻便长到成犬大小。

  而白日里,为师萝衣引路的妇人,甚至还有些男人,下半身都变成了蟾蜍,泡在水中产卵。

  假山后,薛安冷汗涔涔,惊恐地看着这一幕。

  全、全是蟾蜍!

  看见它们在月光下一面交配,一面产卵,想到自己白日的遭遇,薛安捂住唇,险些吐了出来。

  他本来要与“卞清璇”共赴云雨,幸好被师萝衣打断。后来“卞清璇”还要往他怀里靠,他总算记起自小受到的教导与礼节,告诉小师妹,待他上门提了亲,他们结为道侣再做这样的事。

  “小师妹”幽幽看着他,后来又看一眼前厅,不知顾及什么,只撇了撇嘴,离开了。

  她嘀咕着:“要不是主上今夜大婚……”

  薛安捂着自己的胃,小心藏好身形,一想到自己险些酿成大错,白日若真与那怪物成了事,晚上下身变成蟾蜍产卵的就成自己了。

  这东西到底是什么,男子体内竟然也可产卵?还会幻化之术。

  他动也不敢动,一想到若这些东西,全部都能长大“化成人”,那外面会变成什么样,他就打了个激灵。

  月光下的蟾蜍越来越多,不知为何,薛安想起了师萝衣的处境。

  他咬了咬牙,被困在这里,心里难免有些焦急。

  他平日虽然因为卞清璇,极其讨厌师萝衣,可就像师萝衣临危会帮他一样,他们到底是同门,是从小到大受了教导要“惩恶扬善”长大的孩子。他薛安再坏,也不会盼着师萝衣出事的。

  师萝衣不会也被怪物骗了吧?他有心想要去提醒,然而被蟾蜍包围,别说去提醒,他动一下,恐怕就能被这么多恶心的玩意活埋撕碎。他能杀一只两只,能杀千只万只吗?

  其他人呢,去哪里了,谁去救一下师萝衣那个笨蛋啊?

  也不知道天道是否听见了他的心声,月光下,走过来一个人。

  少年身形颀长,步子虚弱,手腕上滴着血。他所过之处,初生的蟾蜍如老鼠见了猫,潮水一般分开,给他开路,又惊惶地躲回池塘中。

  那人缓缓走到了自己身前。

  薛安一开始没看清他是谁,心中一喜,以为卫长渊找来了。待看清来人是面色苍白的卞翎玉,他心中沉了沉,十分绝望。

  怎么是这个没用的凡人!

  然而没用的凡人都敢从万军从中过,他却只敢龟缩在此,这令他脸上一阵发烧,他连忙从假山后走出来。

  “卞翎玉。”薛安叫住他,“你见到其他人了吗?赶紧让人去救师萝衣,她在前厅和那个怪物拜堂!”

  卞翎玉看向他。

  不知是不是薛安的错觉,月光下,面前这个人,明明已经虚弱得不像话,然而他的一双眸子,却仿佛隐约可见冷冷的银色,他哑声问:“她在哪里?”

  他的衣摆上沾了许多黏腻的腥液,看上去像是那些妖物的血。

  凭着记忆,薛安给他指了路。

  少年颔首:“多谢。”

  “喂,喂!”见他直直就朝着那个方向过去,薛安连忙道,“你疯了,去和我叫人帮忙啊!你去不是找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