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他难受,只是因为那是他长久以来守着的,这辈子第一个守护过的人。却在她终于长大这一日,卫长渊永远失去了她。

  师萝衣抱着女儿红去了后山。

  为了找到前世送自己泥塑小兔的人,她从院子奔往后山的路上,都表现得伤心欲绝。

  她深知自己越可怜,前辈才可能会出现。

  因为前几年,她还骄傲倔强时,就没有收到过生辰贺礼。

  做这件事之前,师萝衣并不确定会不会成功。今生与前世已然大相径庭,她没有伤害卫长渊,更没有一剑把他捅个对穿。

  她找到了前世把自己藏起来的山洞。

  山洞很小,远远不够遮风避雨,上辈子她就在这里哭了半夜,一直发抖,直到天明才睡过去。

  这一次虽然她已经不再伤心,还顺利解除了婚约,却仍然要把发生的事走一遍。

  她藏好女儿红,蜷缩进小山洞,努力开始哭。

  努力了半晌,大抵实在是没有那么伤心,她只好把眼睛揉得通红,把脸埋进膝盖中,呜呜假哭。

  她心里好奇又忐忑,那个人应该不会看出来吧?

  从清水村回来后,卞翎玉的身体在白日会好很多,然而一到夜晚,会比以前虚弱数倍。

  前几日丁白起夜,发现他在咳嗽,吐出了一口血。丁白吓得不轻,丁白这样的小弟子,都隐约有种预感,卞翎玉在燃烧他自己的生命力。

  待到油尽灯枯的那一日,卞翎玉会从世间消失。

  丁白慌慌张张将此事告诉清璇师姐,本以为她会和自己一样焦急,没想到师姐意味不明地道:“选择吃下涤灵丹,他便早知道他活不了多久。他都无所谓,你怕什么。”

  “可……”丁白绞着手指,说,“我总觉得,公子这次回来,不太开心。”

  这并非他的错觉,虽然公子能走路,能活动了,但他沉默的时间更多。

  卞清璇挑了挑眉,微笑道:“不开心?因为触碰到又再次失去,从来比碰不到更残忍。”

  更何况,卞清璇知道他在意什么。

  她几乎有些幸灾乐祸,清水村一行回来后,师萝衣再也没看过卞翎玉半眼,不曾过问他一句。从始至终,他什么都不是。

  他就算到死,也只会有一个身份——她卞清璇的哥哥。

  小舟旁,傀儡少女的拥抱,是卞翎玉仅能触到的暖。

  然而那样的暖,还是假的。经风一吹,就散得无影无踪,不会再师萝衣心里留下任何痕迹。

  卞清璇近来倒是过得十分顺利,回到明幽山,她又过上了众星拱月的日子,虽然都是一群蠢东西,但卞翎玉沉寂,师萝衣失魂落魄,她就觉得高兴。

  而且看师萝衣根本想不起卞翎玉的反应,她大可不必担心师萝衣再与卞翎玉有什么交集。

  卞清璇弹了弹丁白的脑瓜子,说:“转告我的哥哥,死心吧。过两日他善良的妹妹,就邀他看一场好戏。他在人家心中是蜉蝣,但总有人在人家心里是心头肉。”

  好好认清,你在她心里,到底算个什么东西。

  丁白当日回去,将她的话转告,收到了卞翎玉一个冷冷的眼神。

  他吓得连忙跑了出去。

  公子看上去好可怕。

  但小孩子好奇心重,丁白近日总在廊下等着消息,他在揣测清璇师姐口中的那场“好戏”。

  他一连守了好几日,终于听到一件令人惊讶无比的事。

  黄昏时,丁白兴冲冲穿过院子,去寻他家冷漠难相处的公子,眼眸发亮道:“公子,你猜我今日听到了什么?”

  卞翎玉在屋子里看书,反应十分冷淡。

  这次卞翎玉回来后,丁白心中莫名对他有几分敬畏,他小心翼翼地道:“他们说,卫师兄去和师小姐解除婚约了。”

  卞翎玉翻书的手顿了顿,淡淡道:“然后呢。”

  这是丁白第一次得到他的回应,连忙道:“他们说师小姐非常生气恼怒,死活不肯解除婚约,还被卫师兄给气哭了。很多人都看见了,师小姐伤心欲绝,哭着跑到了后山。”

  丁白确认自己没有看错,在自己说完后,公子似乎压着怒火,冷笑了一下。

  “她倒是一直都这么出息。”

  丁白缩了缩脖子,莫名觉得他不是在夸赞那位可怜巴巴的不夜山仙子,他不敢惹发怒的卞翎玉,连忙一溜烟跑了。

  卞翎玉坐着没动,又翻了几页书。

  纸张被他揉皱,骨刺从他袖中不受控制地飞出,显得十分焦躁。

  天色还没黑下来,他吃下的大量涤灵丹,此时还未失效。

  卞翎玉冷着眉目,半晌闭上眼睛,将神识覆盖到后山去。

  山洞中,一个纤细的影子,边发抖边哭。少女哭得哽咽,肩膀一颤一颤,看上去可怜透顶。

  卞翎玉面无表情看了一会儿,心里堵得慌。

  他看过太多这样的场景,以为自己已经麻木,收回神识,没有打算管她。

  总归哭完了,她还是会坚强生活。

  就像卞清璇说的,他总有一日,会死在蘅芜宗,像个凡人一样老去死去,也没法再管她,没法再继续那份可笑的执念。她也应该学会冷心冷清些,学会放弃卫长渊。

  令人厌恶的鹧鸪却在山中叫,叫得卞翎玉无法平心静气。

  他知道今日是师萝衣的生辰。

  良久,卞翎玉放下书,叫丁白进来:“去准备一些陶泥。”

  丁白虽然不知他要做什么,还是脆生生地应了,很快就找来了陶泥。

  卞翎玉沉默了一会儿,以指为剑,斩断了自己身上的一截骨刺。

  方才焦躁的骨刺,在此时却意外地一动不动,引颈受戮,只在被斩断时疼得不住发颤。

  卞翎玉将陶泥覆盖在骨刺上,他本来打算敷衍了事,然而到了手中,陶泥最后成了一只红着眼睛,十分委屈可怜的小兔子。

  兔子以骨刺为躯干,吸收了骨刺中的滂沱灵力,灰暗的眼睛灵动起来,精致可爱。

  卞翎玉也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蒋彦的纸鸢。在这一件事情上,他做的事情竟然与一个余孽重叠。

  这个认知令他脸色愈发冷淡。

  他做完陶泥兔子,天色已经快大亮,卞翎玉起身朝后山走去。

  林间露重,卞翎玉衣衫单薄,行走在山间。他逆着寒风走了许久,终于看见蜷缩在洞中,哭到睡着的少女。

  他远远地望着师萝衣,没有过去。

  卞翎玉不知道卞清璇到底做了什么,竟让卫长渊去与她提出解除婚约,而且是在昨日那样的日子里。

  但卞翎玉明白师萝衣要什么。

  刀修少女的爱,从来都死生不渝,执着不悔。何况她如此骄傲,卫长渊都忘记的事,她恐怕还一直记得。没了师桓,世间她最爱卫长渊。

  就像变成小傀儡,她注视卫长渊的时间,也比注视其他人长。

  蒋彦到死,也没在她心里留下一席之地。

  卞翎玉眉宇染上浅浅的冷嘲,打算扔了兔子就走。

  不远处的少女哪怕睡着了,仍旧在发抖,眼睫和脸颊上还挂着泪。

  她有多可恨,就有多可怜。

  骨刺没愈合的地方又开始发疼,疼得卞翎玉无法移开脚步。卞翎玉最终还是来到她的面前。

  哭什么呢,他心想,有什么好委屈的,总之以你的倔强,最后总会得偿所愿。

  卞翎玉放下兔子,用手轻轻把她脸颊上的泪珠拂去。

  想到她醒来就可以看见她“师兄”给她的生辰礼物,他眼底闪过一丝讽刺。那时候还敢难过的话,就有多远滚多远,只要别在离外门弟子最近的地方哭。

  师萝衣眼眶红红,鼻尖也很红。卞翎玉的眼神带着晨风般的凉意,却良久停留在她的眉眼,一动也不动。

  一只白皙的手,不知何时轻轻拽住了他的衣袍。

  卞翎玉微微皱眉,却俨然已经来不及,在他注视下,少女骤然睁开了眼睛。

  “前辈,我其实……”师萝衣对上卞翎玉冷淡的眼,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将后半句硬生生咽了回去,咽得太急,险些被呛到,憋得师萝衣满脸通红。

  雀鸟跃上枝头,梳理着自己的羽毛,林间晨风吹过,带着泥土的清新。

  此间种种,都昭示着她并非在做梦。

  师萝衣整个人都不好了,她对上卞翎玉发现受骗后、阴冷得仿佛要掐死她的表情,连忙收回了自己拽住他袖子的手。

  她打了个哆嗦,陶泥小兔的主人,怎、怎么会是卞翎玉!

第22章 交换

  卞翎玉没想过她会骗自己。

  太阳已经出来,他的术法和骨刺都能够使用,先前却没有觉察师萝衣是醒着的。

  他对师萝衣没有防备,看出她睡着了,他才会走到她身边去。当她长睫轻颤那一瞬,卞翎玉瞬间明白过来,她在装睡。

  须臾之间,卞翎玉袖中骨刺动了动。

  他可以有许多选择。

  若他真不想师萝衣发现,他可以用骨刺为缎带,遮住她的眼。师萝衣一个金丹的小刀修,使出浑身解数,也挣脱不开,他再令她晕过去,离开就好。

  可是骨刺窜出前,他沉默着,并没有动作,反而任由师萝衣捉住自己的袖子,睁开眼睛。

  没有人想永远做另一个人的影子,没有人会甘于永远在阴影处,饮鸩止渴般窥伺。

  所以,你既想知道,那就睁开眼睛看着吧。

  我到底,是不是你心心念念的卫长渊。

  晨露从叶片上滴落,少女终于睁开了眼,她说:“前辈,我其实……”话音骤然断掉,少女瞠目结舌地看着他。

  卞翎玉脸上没有半点慌乱和异色,平静至极。

  他眼看师萝衣怔然呆住,眸中全是不可思议的震惊之色。旋即她脸涨得通红,咳嗽起来,连原本缠着他袖子的手,也仿佛碰到毒瘴般,飞快缩了回去。

  卞翎玉看了一眼她垂落的手,勾唇笑了下,但那笑容没有半点温度,他起身,一言不发往山下走。

  他早该知道的。

  师萝衣缺的从来都不是什么生辰贺礼,而是卫长渊的关心与道歉。

  她既已经疯魔,便万不可能再回头。

  原本躁动的骨刺在他袖中,也跟着一动不动,沉寂得仿佛死物。

  师萝衣昨日在心中演练了数遍见到“前辈”以后如何与他说,据她所知,修为高深的人往往脾气都很古怪。

  可任由她千算万算,也没想到陶泥小兔的主人是卞翎玉。

  她睁开眼睛看见是他,不仅词穷,险些还岔了气,脑子里一片混乱。

  直到卞翎玉冷冷地看了眼自己离开,她才从混乱的思维中回过神,思考到底怎么回事。

  和前世一模一样的陶泥小兔就放在她的身边,她把兔子捡起来。

  它被捏得十分可爱,长耳朵,还有一双红彤彤的眼睛,像是委屈巴巴哭过。师萝衣越看越觉得它眼熟,一时之间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眼睛,难得有些窘迫。

  不像,一点都不像自己!师萝衣否认。

  兔子眼睛温柔湿润,师萝衣将它拿在手里,它散发着浅浅的金色光晕,为她抵御冬日清晨的严寒。

  “怎么会是他……”

  卞翎玉为什么会送她陶泥兔子?

  如果是师萝衣没记错的话,自己在卞翎玉心中,不仅蛮不讲理伤害过他,还送了“一把破锁”去羞辱他。

  卞翎玉明明先前恨自己都恨得逼她吃毒丹了,只不过他没撩到凡人的毒丹对她的仙体无用。

  尽管清水村一行,他们关系融洽了些,可也远远没到卞翎玉给自己送法器的地步。难道,他知道了自己是因为他妹妹才被退婚,心中有愧,或是怕自己伤害卞清璇,于是用陶泥兔子来道歉?

  显然这是所有不合理的猜想中,最合理的一个。毕竟他先前就想要替卞清璇求和。

  师萝衣摸了摸兔子的脸,叹了口气,她升平第一次,有些羡慕卞清璇,有这样好的哥哥。

  难怪即便卞清璇修了仙,也不忘带上他。

  想明白后,师萝衣拿起自己藏起来的女儿红,决定去追卞翎玉。陶泥兔子大概率是卞清璇拿给他护身的,她拿走了卞翎玉怎么办?尽管她很需要这只陶泥兔子,可是她再缺德,也不想抢一个凡人护身的东西。

  师萝衣本以为卞翎玉才走没多久,自己很快就能追上他。可她顺着卞翎玉离开的方向走,直到下山,也没看见他的身影。

  师萝衣没想到卞翎玉走得这么快。她在心中挣扎一番,最终还是来到了外门弟子的住所。

  卞翎玉的院子外,一个小童坐在门槛上打盹儿。

  木门前种了几株清雅的梨花,这个时节还没结花苞。

  这是师萝衣第二次踏足这里,她心里有些尴尬。毕竟上一次来,她把人家那样了。

  当时她被心魔操控着,满心暴戾,根本没注意这个院子什么样。但她很确定,门口并没有这个守门的小童。否则她也不至于光天化日……

  人家防她都防到要守门了。她捏了捏兔子,一会儿不会被打出来吧?

  丁白这个年纪还在长身体,每日清晨,他困倦不已,半眯着眼打开院门,坐在门槛上再偷一会儿懒。

  总归卞翎玉不会管他。

  今日清晨,他才打开门,就见卞翎玉从外面回来。公子身上还带着晨露的湿润,脸色冷淡,看也没看他一眼就进了院子。

  丁白已经学会了不去揣摩他的心思,才没那么多烦恼,他懒洋洋坐在晨光下,继续补觉。他的小脑袋瓜一点一点,朦胧之际,没有坐稳,一头朝地上栽去。

  他吓得立刻睁开了眼睛,心道糟了,恐怕又得像前几日那样,磕得满头包。

  然而不等他的头磕上去,一只温软的手,垫在了他额头下。

  丁白愣住,坐直身子,就看见了他十一年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幕。

  少女蹲在他面前,桃腮杏眸,裙摆迤逦在地面铺开,晨光熹微,她长睫沾着露,宛如美人垂泪,一双眼睛却并不哀伤,笑盈盈地看着他,带着几分友好的戏谑。

  方才接住他额头的,就是眼前少女柔软的手。

  丁白呆呆望着她,面红耳赤。

  “小师弟,能否帮我通传一声,有客前来拜访。”

  丁白一颗情窦初开的小男孩心,简直要跳出来。清璇师姐也好看,可清璇师姐不会好看成这样!

  她还冲他笑欸!她还叫他小师弟。

  丁白眼睛亮亮地看着她:“师姐,你找我家公子吗,我这就去给你通传。”

  他按捺着跳动的心脏,像一阵风一样跑进院子里。

  “公子,公子……”

  卞翎玉坐在丹炉旁,在翻看丹书,见他冒冒失失进来,手中药材化作刀叶:“出去。”

  丁白接住刀叶,也不管他的冷淡,傻笑道:“外面有个师姐要找公子。”

  “不见。”

  丁白有些时候虽然怕他,但知道卞翎玉不会真的伤害自己,他不忍那个美丽的姐姐失望,于是焦急央求道:“是个样貌极美的师姐,公子,公子,你就见见她吧……”

  卞翎玉本以为他说的是卞清璇,听他说完,这才明白过来丁白在说谁。

  “不见。”他头也没抬,仍是这冷冰冰的两个字。

  师萝衣能来做什么,无非是把他的东西还给他。得知是他所赠,她恐怕避如蛇蝎。

  丁白垂头丧气,嘀咕道:“铁石心肠!”他无奈,只好把卞翎玉的话转告给师萝衣听,果然见那双漂亮的眼睛,略微有些失落。

  丁白见不得她失望,连忙说:“师姐,我悄悄带你进去。”

  师萝衣稀奇道:“可以这样吗?”

  “当然。”丁白说,“你跟我来。”

  他领着师萝衣穿过结界,进入到院子中,到底怕卞翎玉揍他,他小大人似得咳了咳:“公子在丹房,你们聊,我在外面守着。”

  师萝衣从院子中穿过去,路过卧房时,难得有些赧然。还好卞翎玉不在卧房中,否则给她十个胆子,她恐怕也没勇气再进去。

  她找到丹房,果然看见卞翎玉坐在丹炉前。

  火光跳跃,照亮少年清冷的脸,他垂着眸,漫不经心看着手中丹书。似乎觉察到什么,他握住丹书的手微微用力,但始终没有抬头。

  师萝衣在心里叹了口气,走到他的面前,蹲下,仰头去看他。

  她喊他:“卞翎玉。”

  他漆黑的睫毛颤了颤,看向她:“何事?”

  “我来把陶泥兔子还给你,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不要就扔了。”他淡淡道,“说完了就出去。”

  师萝衣一噎,没想到他会这样说。陶泥兔子有几分灵性,闻言委屈往她怀里缩了缩。

  他心情糟糕到,连灵物都有感知了。

  师萝衣安抚地拍了拍怀里的兔子,倒并没有责怪他冰冷的态度。从数月前、一开始她踹开卞翎玉的院门,他看上去始终都是一副臭脾气,但始终没有伤害过她。

  于是她道:“我并非不知你心意,可是我心中已有决断,陶泥兔子灵力滂沱,我知它并非凡物。说来我们之间的事,一直都是我亏欠你,我本来就打算从清水村回来就给你赔罪,你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不必给我法器交换,我也不会再伤害你。”

  本以为这番话解释后,他总该放下心来,明白自己没有因为退婚、就伤害卞清璇的意思。

  可他眼里却带着冷冷的笑:“你知我心意?”

  这五个字被他咀嚼得很慢,慢到师萝衣觉得处处透着怪异。

  她眨了眨眼,点头。

  “那你倒说说,我什么心意?”

  他问出这句话时,师萝衣注意到,他手中用来炼丹的药材,都被咔嚓一声捏碎了。

  师萝衣脸色僵了僵,心里不知为何有些疑惑,难道她猜错了,卞翎玉不是为了给卞清璇道歉?

  她不太确定道:“你难道不是觉得,我与长渊师兄退婚是因为卞清璇,想要替她道歉,让我别针对她吗?”毕竟蘅芜宗人人都希望自己别针对卞清璇。

  他卞翎玉面无表情看着她。

  师萝衣硬着头皮补充完:“我既然已经同意退婚,就不会多做纠缠,也不会因为此事迁怒卞清璇,你放心。”至于卞清璇做下的其他坏事,她该报复回来肯定要找机会报复回来。

  话落,师萝衣看见他冷冰冰的眸子似乎愣住。

  她难得在卞翎玉的脸上看见这样怔忪的情绪,没有丝毫方的冰冷,变得有些古怪。他沉默良久,抿了抿唇道:“你说,你同意了退婚?”

  她点点头。

  丹炉传来噼啪的响,不知遮盖了何人的心跳声。

  见她看着自己,卞翎玉错开眼神。

  师萝衣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看见卞翎玉依稀浅浅笑了笑。

  很轻的笑容,不似以前任何一次冷笑或嘲讽的笑。反而干净得如同冬日霜花,夏日海潮。

  看得师萝衣不免怔住。

  她反应过来,有些哭笑不得,这两兄妹是什么人啊!但凡她脾气坏些,定要生气,听见人家退婚,不仅没有抱歉和安慰,反而还笑,她不自觉鼓了鼓脸颊,佯怒道:“你方才,是笑了么?”

  卞翎玉否认:“你看错了。”

  师萝衣在心里轻轻哼了一声,也不怪他幸灾乐祸。她说:“所以你把陶泥兔子拿回去吧,我说话算话。”

  卞翎玉看了她一眼,又不理她了。

  师萝衣已经认定自己猜对了,毕竟卞翎玉没有否认,在自己说不会因为退婚一事而伤害卞清璇后,他的心情明显变好。

  既然卞翎玉不想收回去……

  她从乾坤袋中拿出那坛女儿红,问他:“那我和你换罢。”

  卞翎玉视线落在女儿红上,微微蹙眉。

  师萝衣怕他看不上,解释说:“我出生那年,父亲为我亲手酿造了这坛女儿红。我母亲是南越人,南越有个规矩,凡家中诞下女婴,便为其准备一坛女儿红埋在树下,将来待她及笄成亲,便挖出来饮用。以作祝福女儿觅得良人,白首到老。”

  她笑了笑,轻轻说:“我如今虽然已经用不上它,然而父亲当年用了天下最好的灵露酿酒,哪怕寻常修士饮下,都能增加一甲子的功力。我知道它比不上你的陶泥兔子,但是它是我现在唯一能与你交换的东西了。或者你若想要别的,我日后再为你寻来?”

  师萝衣说了这么多,本以为卞翎玉会不耐烦,没想到他一直没有打断她,始终安静地听着。

  师萝衣说完,等着他提出要别的什么,可是他道:“不必,它就可以。”

  于是师萝衣把女儿红交给了他。

  她心里有些可惜,本来以为可以找到能帮她救回父亲的前辈,没想到不过一桩巧合,从来就没有什么前辈的存在。

  师萝衣也没法问陶泥兔子的来历,毕竟她与卞翎玉还没有熟识到可以探听他或者卞清璇机缘的地步。对于修士来说,探听和抢夺机缘,是最大的冒犯。

  不过好歹也算了却了心中一件事,虽然不能从此处找到办法,但师萝衣并不气馁,这辈子她有很多时间,去完成前世来不及完成的遗憾。

  包括赎罪。

  师萝衣想了想,虽然做魔修的六十年很大程度上磨灭了她的羞耻心,但这事不道歉还真不行。她拿出自己的神陨刀,双手递上,她对卞翎玉说:“我们在清水村说好了,我们之间的恩怨,我们离开清水村后再了结。你若心中还有怨,现在便可报仇。”

  她坦荡道:“你想砍我几刀,就砍几刀罢。”

  认错总得有认错的态度,她说罢就要跪下。

  卞翎玉拽住她。

  两人四目相对,卞翎玉看着面前这双湿漉漉又明亮的眼睛:“我是个凡人,拿不动你的刀。”

  她了然地“哦”了一声,大方道:“那你说,我自己砍,你放心,我不会留手的。”

  卞翎玉眼里泛出浅浅笑意,淡声道:“你若真觉有愧,每日黄昏,你下学后,过来给我炼丹。”

  少女脸上微微为难,她是个刀修哎,让刀修炼丹,卞翎玉是认真的吗?

  练炸了他的炉子,或者烧了他的院子,那怎么办?

  不过他才是债主,他只是让她炼丹,一点都不过分。兴许他就是想看她狼狈到束手无措的模样。师萝衣没有理由推脱,于是点点头:“好,我答应你。”

  她离开前,想到什么,回头问他:“卞翎玉,等我练好了丹,你心里就会原谅我了吗?”

  晨风穿堂过,里面传来少年好听清冷的嗓音:“看你表现。”

  没有得到肯定的答案,师萝衣仍是笑了起来。

  这样就很好,可以弥补,就并非无法挽回。

  师萝衣走后,丁白发现卞翎玉抱着一坛酒出来。

  他寻了一棵桃树,将那坛酒埋进去。

  丁白好奇万分:“公子,这是什么?”

  “女儿红。”

  丁白第一次听他这样温和地讲话,震惊极了。卞翎玉埋酒的模样很认真,仿佛生怕弄碎了那坛酒。

  丁白自然知道凡间的女儿红,他不曾生在凡尘,心中就对凡尘之事带了几分向往。何况是酒,大抵生为男子,都会充满希冀。

  丁白舔了舔唇,问道:“公子,我可不可以……”

  “你不妨试试。”

  话音平静,浅浅地冷意却全然不像在开玩笑。

  丁白抖了一下,不敢再觊觎这坛酒,但卞翎玉这般重视的东西,还是令他忍不住好奇。

  “那公子什么时候会把这坛酒挖出来饮用?”那时候他可以蹭一杯喝吗?

  丁白问完这句话,见卞翎玉动作顿了顿。

  许久,久到丁白以为卞翎玉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却开口了:“或者这辈子会,或许来生,也不会。”

  光秃秃的梨花树还未开花,丁白莫名觉得那个高高在上、清清冷冷的卞翎玉,回答这句话的时候,仿佛活在人间,又仿佛随时会死去。

第23章 承诺

  昆阳谷的山风烈烈,吹起卞清璇青色裙角,她手握一柄剑,望着深不见底的谷底,神色不辩,不知在想些什么。

  姜岐已经看了她许久。

  他唇角噙着浅浅笑意,眸中带上几丝玩味,这小师妹可真是太厉害了,竟然能让卫长渊为了她,与师萝衣解除婚约。

  明幽山在他师尊蘅芜宗主的授意下,几乎没有秘密。师萝衣与卫长渊退婚之事,姜岐自然也知道。

  说实话,姜岐非常意外。卫长渊有多喜欢师萝衣,很早之前他便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