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人间的酒当成水喝,在冷漠地看蚂蚁窝被雨水倾轧倒塌。

  那些蝼蚁无不挣扎,与命抗衡,却又无能为力。

  卫长渊从未见过她这幅模样,也没见过她这样的眼神,一时几乎有些认不出她,他蹙着眉,上前道:“小师妹,别喝了,你怎么喝了这么多酒?”

  卞清璇回头,眼里带着卫长渊陌生的冷意:“师萝衣要成亲了,你知道么?”

  卫长渊沉默片刻,颔首。

  事实上,卫家作为修真世家魁首,早早就收到了不夜山发来的仙鹤。但卫宗主只让人送去了贺礼,并不打算前去,一来卫家曾经与师萝衣定过亲,到底尴尬,二来卫家主母新丧,他们参加喜事也不合适。

  卞清璇打量着他的表情,半晌嗤笑出声:“那你心里难过吗,卫长渊?要不我给你个机会,放真火把不夜山烧了,他们明日就成不了亲。”

  卫长渊眉头蹙得更紧。

  他仿佛不认得面前的卞清璇,在他记忆里,卞清璇温柔可人,永远善解人意。她最为善良体贴,明明剑法卓绝,天资聪颖,却为了救人,毅然成为丹修。

  她受尽委屈也从不诉苦,关爱同门,还曾为了救一个师妹,险些断臂。

  他认得的卞清璇,绝不是眼前这个笑得嘲讽,眼里带着冷怒和暴躁的卞清璇!

  尽管她有异常,卫长渊还是蹙眉解释道:“小师妹,你喝醉了。我既然答应过娶你,待你好,心里自然不会再想着萝衣师妹。”

  卞清璇一掌拍在桌子上,打断他说话,眼眶发红,狠意顿生:“谁稀罕!卫长渊,你这个废物,连女人的心都留不住!”

  她大笑出声:“你还以为自己心悦我,省省吧,你怕不是刻意忘记,不化蟾的幻境中,你看见了什么,你为了师萝衣,跪在廊下求你父母,我都看见了!”

  卫长渊看向她,心里泛出一丝凉意,唇色苍白:“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实话和你说吧。”她面露讽刺,“那日我们什么都没发生,不过一场幻境。我不喜欢你,从来就没有。”

  卞清璇逼近他,笑得恶意:“师萝衣从来就没撒谎,三年来,每一次,都是我害她的,我故意摘了她的花,又故意令她发怒,好师兄,你倒是从未叫我失望,次次都帮着我啊。”

  她满意地看着卫长渊神色怔然,眼眶发红,手指颤抖着。

  “怎么,后悔了。”她站起来,抱着双臂打量他,冷声道,“你还有机会,明日便是惊蛰。她以前那么喜欢你,你要去破坏她的大婚,应当不难吧。”

  “小师妹,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你不需知道。你好好考虑,天亮之前,一切都来得及。”

  说罢,她等着卫长渊对自己动手,可他的拳头捏得指节发白,也没抽出他背上的轻鸿剑对她动手。她笑了一声,扔下一枚灵石,走出酒肆,走入风雨中。

  卞清璇找了不夜山下一颗树,一面看向不夜山,一面等着卫长渊做抉择。

  她睡在树上,心乱如麻,溃散的灵力仿佛她渐渐崩塌的心境。师萝衣如今走的每一步路,都令她恨得牙痒痒。

  如非如此,她不会被逼着与卫长渊摊牌,让卫长渊出手阻止。

  她还以为知道真相后,卫长渊要一剑捅了自己,卫长渊却什么都没做,他看着自己的眼神沉默极了,良久闭上眼,连一个骂人的字眼都没有。

  这一刻,对于卫长渊,她兴许是有过片刻愧疚的。

  但到了如今,卞清璇依旧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她在冷冷地等,等卫长渊得知真相后悔不堪,等他发疯去破坏师萝衣的婚礼,她决不许师萝衣和卞翎玉成婚!她不允许他们破坏自己牺牲了所有才换来的局面。

  一直等到天色将明,惊蛰快要到来,卫长渊也没动手。

  卞清璇脸色阴郁。

  “蠢物!”她气得要命,到了现在,卫长渊竟然还不愿伤他师妹,宁肯任由错过,也没有听自己的去闹不夜山。

  她低估了卫长渊心中的义,低估了世家教出来公子心里的正直。

  她飞掠到不夜山下,掏出体内玉笛,抵在唇边。

  卞清璇知道师桓曾在不夜山封印了无数妖兽,既然卫长渊不肯动手,那么自己来。

  满山妖兽暴动,师萝衣守着不夜山都来不及,根本不可能成婚。

  琉璃玉笛声声飘入不夜山中。

  卞清璇第二次在人间动用神器,赤金色眼瞳在夜里若隐若现,天道束缚下,卞清璇仿佛看见天边隐现劫雷,然而她不在乎!总归现在还劈不死她,有本事天雷把不夜山也一道劈了!

  正要驱动妖兽破山而出,只见地面钻出无数竹人,飞快布阵,金色牢笼拔地而起,将她禁锢。

  卞清璇大惊,想要逃开,一道骨刺破空而出,穿透她的腹部,把她死死钉在地上。

  卞清璇怒到极致,眼里冷意蔓延,掌中玉笛飞出去,竟然突破了金色的牢笼,朝山巅之人刺去。

  卞翎玉想要躲开,但若他动了,骨刺回防,就无法再困住卞清璇。他冷冷站着,一动没动,任由骨刺穿透自己的心脏,一口血涌出。

  同时牢笼之中的卞清璇,也被竹人牢牢封印。

  卞清璇躺在阵中,看山巅的卞翎玉走下来,嗓音冰冷:“你早知道我会来?”

  “是。”卞翎玉居高临下看着她,“收手吧,清璇,你别忘了,你欠她一条命,当时是她把你捡了回去。”

  “我没让她救我!从来都没有!”她颤抖着,“我宁肯死,也不要这般无望。哥哥,你听我的,我们回家好不好,她不过是一个小修士,她哪里配,哪里配得上你的神珠!你是最后一个真正的神灵,回去融合你的神魂,拿回力量,就是这六界的主人,届时你要什么没有?你不恨你母亲和弟弟吗,你不想杀了他们吗?当我求你,天道不允神族一直留在人间,我不要死在这里,我要回去。”

  卞翎玉眼中毫不动容。

  “她不欠你什么,你想回家,她也想。别再碰她,等我死之日,我会把自己的尸骨给你,炼化我的尸骨,足以破天。届时你可以回去。”

  见卞翎玉的身影越走越远,卞清璇望着他,眼角流出血泪。

  她很早以前,觉得卞翎玉可笑。

  少年神灵,被母亲和弟弟害成这样,少时幽禁,才成年又坠入人间,还不忘拖着惨败之躯杀了堕天之兽,牢记神族使命,守着众生。

  他不恨,也没怨,神族大多都如此冷情。

  他起初不懂情爱,好骗得很。爱上一个修士,傻得神珠喂给了那少女,搞得他后来连神躯都维持不住,变成了一个怪物。

  卞清璇又觉得自己可笑。

  她早该在妄渡海,发现卞翎玉动心之时,就杀了师萝衣的,远不会有后来的事。她就不用为了取回神珠,用尽手段逼师萝衣堕魔。

  可十年前,小赤蛇待在少女怀中,好几次动了杀心,想冷漠地咬师萝衣一口,牙齿挨到了师萝衣的手,被她笑着一弹脑门,又缩了回去。

  三人行走在妄渡海与荒漠,师萝衣抱着受伤的小赤蛇,身后跟了一只脏兮兮的银白色灵兽。

  银白色灵兽受的伤从外形看不出来,只能跟在她们身后走,又因沉默而不懂撒娇,明明痛极了,却连示弱都不会。

  那时候卞清璇在心里笑少年神灵单纯。

  到了今日,她才知道,屡次没有动手,赖在师萝衣怀里的自己,才是世上最蠢的人。

  她远远望着仙山,那边仙乐响起。

  卞清璇知道,她终归还是输了,兴许从她迟疑地把牙齿从师萝衣手上收回的时候,就输了。

  不夜山的生灵不知道两个神族在山下已经打完了一场。

  丁白看见卞翎玉脸色苍白地回来,吓了一跳。早先公子吃了最后一枚涤魂丹,从轮椅上站起来,他就觉得不妙。

  卞翎玉看他一眼,蹙眉说:“噤声。”

  他兀自去前面换了衣裳,今日惊蛰,是他与师萝衣的大婚。

  卞翎玉这些日子都在后山,如今推开门,清晨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

  漫山遍野的红,就如少女的用心。

  卞翎玉沉默着,原知道师萝衣只想拿回不夜山,不会对这场假的大婚有多上心。可连他的喜服,尺寸都刚刚好。她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了他最好最难忘的。

  屋子外,精怪们不敢去仙宫,天下只有师桓才肯包容如此多的精怪,它们一蜂窝挤在后院,按照喜娘教的,嘴甜甜地道:“祝贺公子大婚,望公子与小姐长相厮守,早生贵子。”

  它们大多灵智都还未完全生出,懵懂得很。

  松鼠们叽叽喳喳,请求道:“公子,我想要个小小姐。”

  “小公子也不错。”

  “你今晚要努力啊公子!”

  丁白听得面红耳赤:“去去去,妖精就是妖精,不、不知廉耻!”这种事怎么可以挂在嘴上。

  他连忙仰头去看卞翎玉,唯恐他恼了,没想到他苍白的脸上,难得怔了怔,带了丝笑意。

  很轻很浅,如清风朗月。

  这是丁白第一次见他笑。不仅是他,一院子精怪,都被惊艳得呆呆睁大了眼。

  狐狸精心虚地站在精怪后面,他既然心情这么好,也就不会怪罪自己没换那些东西,还去告状吧。

  它先前找到小姐,形容了自己只是摆了一些人间都有的东西,师萝衣听狐狸精骂骂咧咧说卞翎玉挑剔,做仙鹤抽空回头,她一脸懵:“这有什么问题?但若卞翎玉真的不喜欢这样的布置,你就换了吧。”

  是是是,本来就没问题!

  可没问题换什么啊,狐狸大人心想,你们是不懂个中好处,以后得了趣味,谢狐狸大人都来不及!

第36章 掀吧

  大婚在正殿举行,师萝衣坐上喜轿,从自己以前的闺房出发,红盖头遮挡住视线,喜乐萦绕仙山,小精怪们一路围着她说些热闹的祝词。

  师萝衣出院门前,它们还在叽叽喳喳。

  “仙子今日真好看,我从来没见过今日这么美的仙子。”

  “做仙子的夫君真幸福!”

  “道君说不夜山上平日不许饮酒,今日大喜日子,我们可以破格喝一点酒吗?”

  一只幼年白狼在角落气得捶墙:“等我长大,我要把萝衣小姐抢回来。”

  很快它被精怪们群起攻之:“不许胡说,仙子可喜欢公子了!你就算长大了化形,也比不上公子一星半点。”

  小白狼恶狠狠龇牙,倔强至极,被打也不松口。

  师萝衣从喜轿探出头,低笑道:“好了,不许跟出去,都好好待在这里,今日大能云集,少不得有不待见你们的,为了小命,都必须听命令。一会儿我让人送些酒来,不许喝多了,晚间乖乖回山里去!”

  听到能饮酒,精怪们欢呼。

  盖头之下,环佩叮铃。

  师萝衣许久没有被这样的热闹包围,她心里暖融融的。

  她幼时的玩伴就是精怪们,它们心性单纯,连带着她以前也很单纯。

  如今比起才重生回来的时候,什么都好,唯一的遗憾,是父亲还沉眠在妄渡海,没能回家。

  但她相信有一日,父亲也会回家来的。

  喜轿晃晃悠悠往外走,师萝衣起初心里并没有多少出嫁的自觉,她只觉得今日心里很温暖,充满了希望,直到轿子停下,有人顷身入轿中,打横将她抱起。

  师萝衣下意识搂住他的脖子。

  她认出来是卞翎玉。

  师萝衣没想过他会抱着自己走,按照南越国嫁娶的规矩,出嫁的女子要由男子抱着走过大门,卞翎玉身体一直不太好,师萝衣当然不会把这样的要求加诸在卞翎玉身上。

  她甚至还安排了人帮着他走天阶,那些人呢,都去了哪里?

  “卞翎玉?”她不敢大声,只敢低声喊他。

  良久,他也低低回答她一声:“嗯。”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竟从这一声轻应中,听出几分局促,感受到他身体的紧绷。

  师萝衣以为卞翎玉嫌自己重,她懊恼自己并非弱柳扶风,恨不得自己再轻些,给他减轻负担。

  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修士都在看着他们,师萝衣也没法把担忧问出口,只能闭上嘴巴,忐忑地等着卞翎玉把自己抱上天阶。

  天阶很长,卞翎玉走得不快,步子却很稳。

  师萝衣待在他怀里,嗅到了卞翎玉身上的气息。像冷雾,又似雪松。

  她形容不出来,是一种很好闻的味道。

  天阶之上有清风,师萝衣的盖头被吹得微微翻动,她下意识想松开一只手去按住,却有人更早一步,冷硬地把盖头按了下去,没让盖头飞起来、令人窥见她盖头之下的半分容色。

  她愣愣抬眸去看卞翎玉。

  入目皆是红,她看不见他的脸,眼前只有少年微暖、宽阔的胸膛。

  师萝衣突然意识到,这些温暖和希望,都是卞翎玉带给自己的。命运何其奇妙,前世她不曾看他一眼,留在记忆里的,唯有对他的冷言恶语和羞辱。

  鸾鸟在天空齐鸣,不夜仙山大片冰莲竞相盛放。走过了天阶,他们就不能再进行凡间的礼节,必须以修士的名义让天道作证,签下契书。

  金色的契书飞在空中,卞翎玉已经滴了血,师萝衣也需要抬手将血滴进去。

  人倒霉惯了,在做大事的时候,都难免留下后遗症,会惊怕。

  师萝衣心里都做好了被打搅的准备,毕竟前世做什么都不顺利。然而当她的血滴入,与卞翎玉的融合,也没有任何事情来打断她。

  顺利得令她惊讶。

  她低眸,看着婚书,由衷笑起来。

  没有任何幺蛾子,宗主也只能在高座之上说祝词。

  修士界所有大能今日几乎都集聚于此,宗主说祝词时倒很温和,说罢,他还道:“若你们二人有难事,随时都可以和师伯说。”

  换作任何人,都明白这是客套之词。

  但是刀修不,他们不明白,师萝衣积极朗声说:“师伯,我确有一事相求!”

  宗主笑容僵了僵,温声道:“萝衣尽管说便是。”

  师萝衣等的就是这一刻。

  “萝衣所求,其实不是对宗主,而是对在场的各位叔叔伯伯们。诸位叔伯们都知晓,十年前,我父亲沉眠在了妄渡海,至今没有醒来,后来护山大阵破碎,宗主为了护我,这些年一直尽心尽力。萝衣年幼不懂事,一直多有叨扰,愧对宗主和同门。而今有了自己的道侣,愿承袭我父当年之志,镇守不夜山,不让妖兽作恶。”

  盖头之下,少女口齿清晰,道:“奈何我有意守山,却力有不逮,区区金丹修为,无法维持护山大阵。若诸位叔伯能助我一臂之力,赠予不夜一丝灵力,镇压妖兽,萝衣与不夜山万千生灵,不胜感激。”

  她一番话说得十分诚恳。

  众人心中微动。

  其实而今留下来的大能,大多不再如师桓等人当年的正义凛然。十年前妖魔霍乱,天地倾覆,天崩海啸,天下正义的修士,悍不畏死,全部奔赴妄渡海和荒漠,合力诛杀堕天之妖魔。

  众生在这样的力量下,皆如蝼蚁,当时的景象,何其惨烈,几乎无一人生还。

  而今留下的高修为修士,大多贪生怕死,当然也有少数人含泪留下,图门派日后发展和修真界的未来。

  但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师萝衣笃定他们都会答应自己的请求。

  一来,今日她大婚,唯独恳切提出了这一个请求。

  二来,师桓当年凭一己之力,镇压万千妖兽在不夜山下,被封道君。其丰功伟绩,天下至今无不赞叹。今日在场大能,若分出灵力来共同铸就不夜山护山大阵,压住妖兽,也会万古流芳。

  不论出自正义,还是心中算盘,谁都不会拒绝她。

  果然,众人纷纷同意了师萝衣的请求。

  若一人长久护着不夜山,或许很难,但这么多人的力量下,再轻松不过。

  对于师萝衣来说,这样做唯一的坏处是诸多灵力侵袭,等同将不夜山暴露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

  但祸兮福所倚,她要的就是十方制衡,宗主再不能对不夜山和自己动手。其余人好奇什么,就让他们看去,总归道君醒来那日,他们自然会离开自己的家。

  师桓最在意的从来都是女儿和众生安危,绝非不夜山的珍宝与神秘。

  宗主盯着师萝衣,良久意味不明笑道:“好,好,小侄女果然长大了。”

  师萝衣看不见他的脸色,但能猜到他被自己摆这么一道,几乎气死。

  人群后观礼的姜岐,看见这样的景象,微不可察勾了勾唇。

  两辈子,终于拿回了不夜山,被扶回房间的时候,师萝衣仍忍不住笑着。

  她再高兴,也没忘把大婚走完。

  师萝衣做事向来有始有终,既然一开始便依着凡人的礼节,礼成后,她也任由喜娘和几个丫头扶着自己回洞房。

  院中一众精怪喝得东倒西歪,险些吓到了丫头们。

  师萝衣失笑,让大家赶紧回洞府,不许在院子里睡。小花灵们率先醒来,想到什么,通红了脸,把其他精怪缠住架走。

  院子里很快清净下来,师萝衣招了招手,让茴香找个由头把卞翎玉带回来。

  总不能她走了,把卞翎玉丢在那里。修真界的道侣大典也少不了喝酒,她本就担心卞翎玉的身体。

  她的视线被盖头挡着,此时还没看过屋子的布局,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反观一群丫头羞红了脸。

  茴香领命一步三回头地走,她总觉得,这样下去早晚要出事。

  茴香在薛安的桌前看见了卞翎玉。

  她去晚了点,桌上酒壶尽数空空,修真界的酒很烈,薛安和其他人已经不省人事,卞翎玉却站着。

  薛安嘴里嘀咕着:“怎么可能,她怎么可能是你……”

  月亮出来了,卞翎玉沐浴在不夜山极美的月光下,俊美如神祇。

  他唇角竟噙着浅浅的笑,茴香愣住。那笑容纯粹,除了他自身的清冷,还盛了些许少年的轻狂与肆意。

  她轻轻叹了口气,她竟然因为一个简单的笑容感到浅浅心酸。

  算了,至少在今日,给他留存些许欢喜吧。

  总归小姐在这件事上笨得很,她若不愿,没人能勉强。

  卞翎玉回来的时候,师萝衣刚把喜娘和丫头们打发走。到这里其实也该结束了,她想着,只差盖头和合卺酒。

  但她与卞翎玉毕竟只是假道侣,这些事情理当没必要做,卞翎玉应当也不喜欢。

  卞翎玉走进来时,她闻到了酒的香气,和夜的寒凉。

  很奇怪的,师萝衣想到自己和蒋彦在不化蟾的乾坤境里面,他也是这样走进来,自己一身嫁衣,盖着盖头坐在塌边。

  而今事情仿佛重演,这一次,却是她与卞翎玉的大婚。

  师萝衣嗅了嗅空气中的气息,有些心惊:“你喝了多少酒?”

  说罢,就要掀开盖头去看,一只手按住她的手,低声道:“不多。”

  她的手腕被捉住,轻轻眨了眨眼。

  视线里一片大红,她只能看见面前模模糊糊的人影。她不死心,还想扯开盖头,仍旧没扯动。

  仿佛自己用了力气,卞翎玉也随之用了力气。

  她难免困惑:“卞翎玉,你在做什么?”喝醉了吗?

  他不说话,只是不许师萝衣动盖头。

  窗边夜风吹着炭盆,带来些许暖融融的气息,混着他身上浓郁的酒香,师萝衣突然福至心灵:“你要掀吗?”

  良久,师萝衣都以为他不会应了,卞翎玉低声说:“嗯。”

  虽然语调轻,可师萝衣听清了,她犹豫地想,喝醉的人会变得这么奇怪吗?

  她试探性地松开盖头,果然,卞翎玉也松开了她。

  “那你掀吧。”她心里有些想笑,总不至于非要和他抢这个。喝醉的人会变得这样古怪吗,她也很好奇。

  盖头被他缓缓掀开。

  隔着跳动的烛火,她看见了一双寒夜般漂亮的眼睛,而卞翎玉低着头,也在看她。

  空气中荡着浅浅香气,师萝衣一时分不清是喜娘们留下的脂粉香,还是院子里的花香。

  但她对上卞翎玉俯身看她的眼神,莫名嗓音干巴巴,没话找话:“嗯……你以前喝过酒吗?”

  “没有。”卞翎玉说。

  “哦。”她道,“那你喝醉了。”

  “嗯。”他说。

  师萝衣没见过这样坦白的人,她其实就是觉得这样怪怪的。卞翎玉这样的眼神,她只见过两次,第一次是他生病,发烧认不出自己,险些咬了她一口。

  另一次就是在清水村的池塘边,她给他看伤,他也这样看着自己。

  但从来没有哪一次,让她觉得这样嗓子发涩。让她简直想要不礼貌地捂住卞翎玉的眼睛,让他赶紧去睡觉,别这样看着她。

  在她轻轻蹙眉的时候,他突然问:“我还剩一瓶,你要喝吗?”

  “欸?”不管怎么样都好,她只敢赶紧摆脱现在古怪的氛围。

  说罢,卞翎玉还真从怀里拿了一瓶酒。师萝衣越看那酒,觉得越眼熟:“我爹爹酿的女儿红?”

  卞翎玉垂眸,哑声道:“不知道。”

  师萝衣拿过来,觉得他果然已经不太清醒了,这么好的东西,竟然被他当做了普通的酒。

  “喝吧,过来,我们一起喝。”也算阴差阳错,爹爹见证自己出嫁了。虽然出嫁是假的,但她太想爹爹和娘亲。

  她去桌前坐着,本以为还要费一番功夫,卞翎玉才会过来,没想到他自己跟过来了。

  她给他倒了一杯,自己倒了一杯,还不忘修士道义,友好地和他碰了碰杯。卞翎玉盯着杯子,沉默片刻,没说什么,和她一起喝了。

  喝完了一杯酒,缅怀了娘亲,想念了她缺席的爹,师萝衣总算有功夫环视屋子。

  她扫视了一圈,笑意越来越淡,脸色越来越僵,这才意识到那只该死的狐狸精做了什么!

  而她惊恐抬眸,发现卞翎玉正默默看着她。

第37章 过界

  屋内的一切摆设,浴桶,纱帐,屏风,尽付风月,师萝衣纵然不太懂,也能隐约觉得不对劲。但她并不会因此恼火狐狸,真正让她气炸的东西,是夜风吹进来的那一刻,她盯着墙壁,吸了口气。

  只见暗阁旋钮前,半遮半掩着一张栩栩如生的避火图。

  它被狐狸做成了刺绣,平日不细看看不见,但若夜间有风,纱帐翻飞起来,就能看得真切。刺绣图中,女子衣衫半退,玉腿抬起,男子压了上去。

  这东西细致地以黄金为线,玉石为轴。

  绣娘很是废了功夫,换作旁物,说是价值连城也不为过。

  卞翎玉见师萝衣瞪大眼睛看着一处,他也跟着看了过去。

  上次卞翎玉来看屋子是白日,晴朗无风,并没有看到还有刺绣图。

  狐狸小气得紧,卞翎玉让它更换,它一心去找师萝衣告状,也没说明白。

  今夜院子里吹着风,春夜的风带着冰莲的清香,吹开了红色纱帐,露出帐后的无边春色。

  师萝衣见卞翎玉墨灰色的眼眸也盯着那张图,她几乎眼前一黑,深吸了一口气,笑不出来:“如果我说不是我让这样布置的,你、你信吗?”

  他转头来看她。

  眼里仿佛跳跃着烛光,少年喉间滚了滚,不言不语。

  更让师萝衣焦灼的是空气里弥散的熏香,她就算先前没有觉得异样,如今看见刺绣图,也明白这绝非什么好东西。

  她再也坐不住,嘱托道:“你等等我。”

  她几乎飞奔过去,揭下了那套刺绣,不敢细看,揉了几下塞进柜子里。又在屋子里找到了熏香,把它熄灭。

  做完这一切,师萝衣出了一层冷汗,手上沾着香灰,心里拔凉。狐狸应当没有坏心,可是熏香是仙人之物,她不知道对凡人会有什么作用。

  她忐忑地回去,查看卞翎玉的情况:“卞翎玉,你还好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卞翎玉垂着眸,师萝衣看不见他的眸色。眼见他苍白的脸颊泛起潮红,简直想把狐狸捉过来揍死为止。她急得伸手去碰他额头有没有不适,卞翎玉皮肤有些烫,师萝衣心里不放心,决定去找山里懂医理的精怪过来看看。

  她的手才松开,手腕就被人握住。

  师萝衣困惑道:“卞翎玉?”

  卞翎玉抬起眸,师萝衣终于看见了他的眼睛。少年眼瞳漆黑,直直地注视着她。仅仅一个眼神,她就已经觉得不妙。有的事情虽然发生得懵懂,可师萝衣如今好歹已通人事。

  两人对望片刻,他的手越来越紧,道:“可以吗?”

  他说的并不直白,但师萝衣莫名听懂了。

  师萝衣睁大眼睛,头皮都快要炸开,他喝醉了,盖头可以给他掀着玩,但这种事哪里行啊?卞翎玉现在不清醒,若再来一次,还是在中了药的情况下。她怕卞翎玉清醒以后杀了自己,或者不堪受辱自杀。

  她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不可以不可以,卞翎玉你冷静一点。你听我说,你现在闻了熏香才不舒服,你松开我,我去给你找个药师,你好好睡一觉,很快就好了。”

  被她拒绝,他抿着唇,没有说话。

  师萝衣以为他想通了,想要抽回手,她不敢用太大的力气,怕伤了他,然而卞翎玉不仅没有松开她,反而站了起来。

  少年的身形挡住了烛光,带着让她不安的压迫力,师萝衣下意识后退了两步,不料抵到了桌边。

  女儿红晃了晃,她欲回头去看父亲的酒,生怕洒了。

  下巴被人捏住,她不仅没能看到酒的情况,更糟糕的是,两只纤细的手腕被卞翎玉单手压在身后,一具身躯覆上来。

  看清他的眼神,她不由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