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宗主来了,她也有一战之力。

  可现在更重要的事,显然不是逞一时之气,引起修真界群起而围攻她,而是好好找回和她当年错过的东西。

  宗主的仇来日方长,总有机会报。可如果再错过卞翎玉,她再也没有机会找回他了。

  被她绑架的小竹人趴在她怀里,嘤嘤有些着急。

  它虽然喜欢师萝衣,可是看不见殿下和其他竹人,它感到心慌。

  殿下会来找它吗?殿下会不会不要它了?

  师萝衣虽然多出了一世记忆,隐约知道自己有个可爱的小麒麟儿子,但她毕竟是这辈子的师萝衣,对于这种小生灵,她完全没办法。

  怕小竹人真的在哭,她连忙哄道:“哎没事没事,我这就带你回去找他好不好?”

  她走出自己躲藏的山洞,一路走到卞翎玉的院子前。

  院子里并没有光亮,她以为卞翎玉已经睡下,心里有点儿低落。他是没有发现小竹人不见,还是对她心灰意冷、对和她在一起已经不抱期待?

  如果是前者还好,可如果是后者呢?

  那她想靠近他,岂非遥遥无期?

  师萝衣知道卞翎玉这几个月为了寻找自己,已经足够辛苦,她不想打扰卞翎玉难得安稳的休息,只好叹口气,打算在他屋外的大榆树将就一夜。

  她的沮丧,连带在她怀里的小竹人,也生出几分忧郁不安。

  风吹动大榆树,月光下树影婆娑。师萝衣才找好位置准备入定打坐,就看见了那个提灯远行归来的人。

  他带着夜里的寒霜,轮椅上沾着泥土,不知走了多远的路。这样孤单凄冷的夜里,他略显狼狈。

  师萝衣看得怔然,一想到他失去神力的日子,都是这样过来的,她心里不由生出几分难过。

  然而见到他手中提着的灯,师萝衣一瞬明白了什么,她心里的喜悦骤然像一朵被吹开的蒲公英,飘摇着散开。

  师萝衣从树荫间探出一张小脸:“卞翎玉,你在找我吗?”

  他骤然从轮椅上抬起眸。

  四目相对,一个冷峻模样随着年华逝去,一张从榆树里探出的少女粉颊,却柔软美丽。

  卞翎玉绷着脸:“没有。”

  “那你这么晚了在外面做什么?”

  “与你何干。”

  她搂紧怀里的小竹人,缓缓“哦”了一声:“那你忙。”

  卞翎玉闷声从树下走过,她也注视着他的影子,有的东西两人心知肚明,在无所遮挡的黑夜中四散开来,牵动着谁也无法明说的心绪。

  师萝衣在心里默默数着数,卞翎玉走得并不快,在手触到院落的铜环时,他终于回头:“我的东西,还给我。”

  师萝衣心里像被轻轻戳了一下,并不疼,一瞬变得很柔软。她知道这些看似强硬的话,时隔多年从卞翎玉口中说出来,两个人关系破冰,需要多大的勇气。

  她立刻从怀里拿出小竹人,只给卞翎玉看了一下,又马上塞回去:“我捡的,就是我的。”

  他沉着脸:“你……”

  她抿了抿唇,小心看他一眼:“我是魔修,我们魔修都是这么贪得无厌,为所欲为。就没见谁捡到宝贝还回去的!”

  眼见他黑下去的脸色,她小声补充:“给你也可以,我现在没地方去,到处都在杀我,你收留我一段时间,我就还给你。”

  卞翎玉听到她当真说这样的话,沉默下来。

  就像师萝衣知道,卞翎玉说出来不是为了找她是假的一样,卞翎玉也知道师萝衣需要人收留,是句谎言。

  凭借师萝衣的修为和容颜,不管是在修真界还是凡间,她总能找到比他这个院子更好的去处。

  但有的东西,谁都不敢戳破。

  几十年的光阴横亘在他们之间,支离破碎无望的过去,令人只敢小心试探,摸索着往前走。

  尽管他从未得到过什么,可也没有什么能再失去。

  良久,久到小竹人都怕殿下拒绝的时候,卞翎玉哑声开口:“随你。”

  师萝衣跳下榆树,雀跃跟上他的步子。

  师萝衣在小院中住了下来。

  比起小竹人们的主人对她视而不见,小竹人们简直欢天喜地。

  卞翎玉回了屋子就不再理师萝衣,房间是小竹人们打扫的。

  小十二的归来,受到了所有竹人的欢迎。十二昂首挺胸,它是大功臣,带回来了师萝衣!

  殿下脸上虽然看不出什么,但心里怎么想,十二个小竹人,包括师萝衣,都能窥探到一二。

  流亡六十年后,师萝衣第一次在这个院子,过上了平静安稳的日子。

  师萝衣第一次融入这样平凡的生活,开始了卞翎玉观察日常。

  她清晨坐在井边摸他院子里毛茸茸的小鸡,被卞翎玉看见了,他小气地沉着脸没理她。

  偶尔师萝衣也会跟着他去山林——

  卞翎玉每隔一段时日,会和小竹人去山林中找些山珍,他这些年都是这样过来的。

  师萝衣挎着一个篮子跟着他,在他身后摘蘑菇,小竹人们围着她叽叽喳喳,他远远冷淡地看她一眼,还是没吭声。

  就像她真的只是个借住躲藏的魔修。

  两人以一种古怪的方式相处着,这样的古怪中,小竹人们最高兴,它们既能跟着殿下,师萝衣也真的留下来了。

  卞翎玉的情况渐渐好起来,他的银发一日日变少,重新变成墨色,生命力缓慢地回到了他的体内。

  有一日午后阳光正好,一个小竹人在院子里晾晒卞翎玉的衣衫,它个子矮,认真又笨拙地晾晒了半晌,也没挂上去。

  师萝衣走过去:“我来吧。”

  小竹人亲昵地蹭蹭她,修士自然不曾做过这样的事,但这显然难不倒师萝衣,她笑着摸了摸小竹人,从木盆中拿出卞翎玉的衣裳。

  卞翎玉出门晒药材,恰好看见这一幕,他冷声道:“松开,别碰我的东西!”

  他的语气严厉而冷漠,不仅是师萝衣,连小竹人都感受到了殿下的冷怒。

  师萝衣回眸看他,阳光下,两人隔着不过三尺距离,可她清晰地感知到了卞翎玉的抗拒和排斥。

  她也有些生气,不就是吵架吗?谁还不会了,谁喜欢做这些!若不是她喜……

  谁还没点脾气了,师萝衣当即把他的衣衫扔回木盆:“不碰就不碰。”

  师萝衣心里到底委屈,记忆里他明明很亲近她的,可现在他的东西,都不让她碰。

  她走出院子,一路走到溪水边,再没回头。

  小竹人们不安地看看她,又回头看看紧抿双唇的殿下。它们围着他,焦急地拉他衣衫。

  ——殿下,萝衣小姐生气了,你快去道歉哄哄呀。

  卞翎玉拂开它们:“去做自己的事。”

  它们懂什么,凡间只有妻子会为丈夫做这些,他与她之间算什么?若完全不阻止,任由她融入他的生活,她还能抽身而退,而他届时又能做什么!

  别说卫长渊,他现在连凡间普通的男子都比不过。

  本来就无法说出口的东西,在漫长的岁月长河中,更是沉淀为了一柄利刃,动辄鲜血淋漓。

  他已经没有力气再重来一次,也等不起下一个六十年。

  到了黄昏,师萝衣还没回来,先前往往这时候,她已经在院子里看母鸡带着小鸡归巢了。

  小竹人们眼见殿下脸色越来越难看,他看一眼外面,又冷冷收回目光。

  机灵的竹人十二跑了出去,半晌又跑回来,它吱哇一通:殿下,她好像在溪边哭……

  卞翎玉垂着眸,神色僵了僵。

  师萝衣在看水中的姻缘鱼。

  她下午跑出院子,还没生完气,就看见了卞翎玉院子后,山涧中游荡着一只姻缘鱼。

  姻缘鱼是传说中之物,据说以泪喂养,能令它认主。姻缘鱼的主人,必定和所爱之人圆满地度过一生一世。

  师萝衣的气运被卞清璇影响以后,一直很倒霉,这还是第一次有撞到她手里的灵物。

  她难免有些激动,不管传说真假,师萝衣都想试试。

  等她捉到了鱼,她就把鱼怼在卞翎玉的那张冷脸上,叫他还敢怀疑她的心意!

  眼泪才落下,身后传来卞翎玉的脚步声,他如今能走动了,但走得颇为吃力。

  师萝衣一心一意捉鱼认主,来不及理他。

  他在她身边站了一会儿,半晌,大概实在受不了她这样哭,师萝衣感觉到自己的脸颊被抬起。

  夕阳垂落,映出漫□□霞明媚的色彩。

  “别哭了。”

  师萝衣泪眼朦胧中,他把她脸上的泪擦干净,也压抑着情绪,捅破了这层他自己一直以来不敢捅破的窗户纸:“我如今什么情况,你也看到了,我再没什么可给你。你既然突破了修为,迟早有一天,连这方天地都留不住你,你的师兄还在明幽山等你,你盼我能怎么样?对着你自取其辱,还是摇尾乞怜?”

  冷沉中,他带着浅浅的悲哀道:“你曾那般厌我恨我,为何就不能狠心到底……为什么如今醒来,偏偏给我这样的错觉。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师萝衣也没想到,她就捉条灵鱼,猝不及防听到这样一番剖白。

  她望着他压抑的眼,听到他最后近乎逼问她,知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她略微紧张道:“大概在……在捉姻缘鱼。”

  两人四目相对,卞翎玉将视线移到溪水边,又移到师萝衣身上。

  空气有一瞬安静,卞翎玉终于知道自己误会了什么。而他做了什么?他竟然对着师萝衣说了一通莫名其妙,满含希冀和绝望的心里话!

  “呵。”坏脾气的殿下终于绷不住,狠狠地、又擦了她眼尾的眼泪一下,擦得她轻轻呼痛。

  他一字一顿:“你、继、续!”

  她愣了好半晌,噗嗤笑出声。

第89章 番外六【下】(if线:萝衣带着记忆,破庙活过来)

  师萝衣哪里还继续得下去?

  她也明白, 阴差阳错下,自己才能听到这样一番话。否则以卞翎玉的倔强,她兴许一辈子也没法听到这些。

  师萝衣望向他, 带着几分惊讶和笑意,忍不住开口:“你这是……”在说你的心意么?

  他轻轻咬牙, 打断她的话:“你就当我得了癔症。”

  许是多年不见天日的心思,在这样误会的情况下被狼狈勘破, 还是他自己说出来的, 卞翎玉松开师萝衣的脸,径自往回走。

  师萝衣蹲在河边,忍不住抬起手,摸摸被卞翎玉触碰过的地方,脸颊上似乎还留存着他指腹的温度。

  下午在院子里和卞翎玉吵架的气,早已消散得无影无踪。

  师萝衣抬起步子追上去, 黄昏下, 她不远不近地缀在卞翎玉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 时不时师萝衣悄悄抬眸瞥他一眼。纵然想笑,可是她也不敢笑出来,前面的人仿佛乌云罩顶, 脸色沉着,不断变幻。

  师萝衣与他生活了一段时日, 又多出一世的记忆。她大抵能理解卞翎玉如今的心情,大概是想回到说出那句话前,先掐死他自己,再把她也给灭口了。

  卞翎玉自然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 他紧紧抿着唇。回忆起了师萝衣听到自己那番话以后的眼神,并没有讥嘲与轻蔑, 也没有笑话他之意。

  她明澈的眼眸中,是一种很干净的笑意。

  也正因为这份笑意,让卞翎玉虽然后悔,却不至于被刺痛,令他被捏紧疼痛的心脏,慢慢放松了下来。

  他阻止师萝衣说话,便是怕鲜血淋漓被她割伤。他怕连最后一分自尊,也被残忍地剥夺。他怕这一切,在师萝衣眼里是场令她惊讶的笑话。

  好在这些都没有发生,她没有轻视他的无意展露出来的东西,更没有就此离开。

  他抿紧的唇微微松了些。

  小竹人们率先看到卞翎玉归来,叽叽喳喳围上来:殿下殿下,你哄好她了吗?

  他看到这群愚蠢的罪魁祸首,拨弄开它们,冷着脸道:“走开。”

  紧接着小竹人们看见了他身后的师萝衣,它们奔跑着迎上去。原来殿下哄好了啊!担心死它们了,生怕殿下嘴笨没用。

  师萝衣摸摸它们的脑袋,笑盈盈的。

  她感觉到有人在注视自己,师萝衣抬眸对上卞翎玉的目光,卞翎玉别开眼,走进了后院。

  窗户纸被捅破,他没法再像以前那般若无其事对待师萝衣。

  不论他想不想说,这些话都已经说出口了。卞翎玉自己也清楚,虽然他让师萝衣当做自己疯了,或是得了癔症,但师萝衣又怎么可能真的完全遗忘?

  但不管师萝衣会如何做,避之不及离开,或者……留下,他总得继续过自己的日子。

  他回到屋子,继续看那本下午自她离开院子以后、一直没有看进去的书。

  黄昏的小院,天边的云彩染上瑰丽之色。

  小竹人们感觉到如今自己的生命力来自师萝衣,纷纷围着师萝衣“说话”。

  师萝衣起初无法看懂它们在表达什么,这些日子下来,也大多能够看懂听懂了。

  一只小竹人蹦蹦跳跳,指了指师萝衣,做出生气离开的动作,又指了指卞翎玉,半晌“噗叽”倒在地上,仿佛没了生气。

  师萝衣看懂以后,摸了摸它,道:“我不会离开,也不会让他死的。”

  另一只竹人指了指她,走了两步,然后撑着脑袋,仿佛忧郁。

  她轻轻笑开,小声道:“真的么,他一下午都不开心?”

  小竹人们纷纷点头,师萝衣乐不可支,还好卞翎玉不在,不然要是知道这群朝暮相处的小竹人,已经把他卖得彻底,他脸色会不会更难看?

  “放心,他很快就会高兴起来了,以后也不会伤心。”

  小竹人们单纯,只是不想再看到殿下难过。听师萝衣这么说,纷纷期待不已。

  师萝衣刚刚再要和他们说什么,就见小竹人们一瞬钻到了地底,消失不见。

  师萝衣回头,不一会儿就看见一个头上包着红色帕子的喜庆妇人站在门口,她身后跟了好几个年轻男子,抬了十来个沉甸甸的红箱子。

  村妇在篱笆外左顾右盼,看见师萝衣时,脸上出现了一抹喜色。

  “姑娘,姑娘?”

  师萝衣没想到,这群人不是来找卞翎玉的,而是来找自己的。

  “姑娘大喜,姑娘大喜啊!”

  师萝衣说:“有何喜?”

  “你可记得前些日子来我们村游玩的一位锦衣公子,当时他在山林遇险,你还救了他。”

  师萝衣点头,她确实还有些印象,前几日她跟着卞翎玉上山采蘑菇,听见有人呼救,发现是一个狼狈的凡人公子待在猎人陷阱中,她到底是修士,顺手把他捞了上去。

  “那可是县太爷家的公子,县太爷家就这么一位小公子,生得俊朗不凡。他回去以后对姑娘念念不忘,一心求娶姑娘,这才托了我上门提亲。你瞧,今日我把聘礼都带来了。”

  师萝衣神情复杂,她连那个小公子长什么样都忘了,没想到这也能生出一段孽缘。

  这么大的动静,惹得居住在附近的村民都忍不住来看热闹,自然也瞒不过卞翎玉。

  她一回头,就看见卞翎玉站在不远处望着她和媒婆,神色不辨喜怒。他冷冷错开目光,收了院子里晾晒的山珍,准备回去,仿佛事不关己。

  媒婆看见他,眼睛一亮。

  “卞先生,您原来也在,不知这位姑娘是您家哪位亲戚?她的姻缘,您可做得了主?”

  师萝衣一听这话,啼笑皆非,心道你要气死小竹人家的殿下吗?

  果然,她见卞翎玉慢慢放下晒山珍的簸箕,朝媒婆看来。

  媒婆还在吹嘘:“不是我说,那位李公子可是万里无一的俊朗,家中也甚是殷实,今年不过十九,一房妻妾都无。他说若能娶到您家这位姑娘,今生今世,必定真心相待,绝不纳妾。”

  卞翎玉面无表情听着,自始至终没应一声,说到最后,媒婆见他没反应,不免有些忐忑:“您……您意下如何?”

  黄昏微光下,过来看热闹的村民,也发现了不对劲,记忆里独居的卞先生,虽然比村子里任何人都苍老得缓慢,可六十年过去,看上去也有些年纪了,如今天色虽然不甚明亮,但所有人都看到了他渐渐恢复的容颜。

  他身影颀长,气质如冷玉,说他今年不过而立之年,都有人信。

  但这会儿大家只关心他家的那位漂亮姑娘,会否嫁给县令公子。

  卞翎玉看向师萝衣:“你觉得如何?”

  师萝衣说:“我听你的。”

  他沉默下来,气氛有种莫名的诡异。久到媒婆都忍不住催促:“卞先生?”

  “你走吧,她不嫁。”

  师萝衣站在篱笆前,把玩篱笆上的嫩叶,悄悄看一眼卞翎玉。今日的所有事,想必已经用尽了他毕生的忍耐力,剖开了所有能给她看的东西。

  她这时候只能严肃一点儿,等卞翎玉慢慢适应。

  媒婆不甘心,还想再说,但到底无果,只得不甘心地离开。看热闹的村民也陆续散去,县令公子一听就是大好的姻缘,若是换个人,他们或许为那位姑娘感到可惜,但看见了师萝衣,村民们倒觉得她这样的姿容,当皇家妃子都使得,难怪卞先生不想把她嫁出去,说不定有更好的姻缘等着她呢。

  他们走了,藏起来的小竹人也终于可以出来活动。往往它们会留下,为殿下熄灯,或者守夜,但今晚师萝衣摇了摇头,示意它们不用,早点去休息。

  小竹人们虽然摸不着头脑,但还是乖乖照做。

  夏日的月光清亮,几乎照亮了整个院子,漫天星子温柔璀璨。

  师萝衣照旧去山泉边沐浴更衣回来,去敲卞翎玉的门。

  过了好一会儿,都没人来开门。

  想来卞翎玉也知道外面的人是谁,小竹人们只有简单的思维,平日与他作伴,也鲜少遵守凡人的规矩。它们娇小轻盈,可以从半开的窗户钻进去。

  会这样敲门的,只有师萝衣。

  以往这个时候,卞翎玉已经除去外衫躺下了,但今夜,他也迟迟没睡。

  卞翎玉明白,有的东西说开了,就不可以再自欺欺人。他并非懦弱避让之人,默然片刻,就上前打开了门。

  他垂眸看她。

  师萝衣发尾微湿,她并没有用术法变干,想必是迎着山间清风明月回来的。

  她是来道别的?还是那个他根本不会刻意去想的答案?

  卞翎玉其实也并非蠢人,哪怕从未在师萝衣身上,尝到两情相悦的滋味。但她没有离开的态度,在繁星满天的夜里造访,带着山泉和野花的清香,不论如何,都散发着美好与希冀的气息。

  但这份希冀,被他死死压抑住,才能勉强对抗另一种可能存在的残忍。

  他紧绷着情绪:“你有什么事?”

  师萝衣看他一眼,轻声开口说:“白日里,媒婆为我说的那门亲事,在凡间似乎也算极好的,可你替我拒绝了。”

  卞翎玉的心一点点下沉,他压下这点漫上来的疼痛,冷嘲道:“所以你是来兴师问罪的,怪我拦了你的姻缘。我还当你继续喜欢着卫长渊,若你实在遗憾,我明日就去帮你找回媒婆,告诉她……”

  最后那几个字,他近乎说得切齿,胸膛微微起伏,却仍旧无法再说下去。

  “我的意思是,你赔我一门更好的亲事。”

  他神色更冷:“你要我怎么赔?还是去给你找卫长渊!”

  向来他就知道师萝衣狠心,但他从未想过,她能把人的心掰碎了在地上踩。她凭什么觉得,他愿意帮她和卞清璇抢卫长渊!

  师萝衣轻轻吸了口气,看他一眼,终于被麒麟殿下的妄自菲薄打败了。

  月光下,她上前走了一步,两个人本就离得不远,这样更近。

  “卞翎玉。”她叹息般说,“更好的姻缘,就不能是……你自己娶我吗?”

  夏日的蝉鸣,在这一瞬也仿佛微弱下来。他似乎没听清她的话,脸上的冷意尚存,却在下一刻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以后,骤然抬眸看她。

  两个人一时都没说话。

  他渐渐好起来的身体,她过于美好的言语,能看见希望的未来……就像一场他从未涉足的梦境。

  他在等,等她下一刻说不定就反悔了,或者这苍穹晴空,变成狂风骤雨,来提醒他不过一场死前的幻景。

  但好半晌后,天空仍旧是晴朗的,他没有等待大雨来临,而是一只纤细柔软的手,轻轻拉了拉他衣襟:“我嫁妆都带来了,你的聘礼呢?”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久到师萝衣以为这样,他仍旧不会迈出这一步的时候,他转身进了屋子。

  没多久,他拿出来一个盒子,微微蹙着眉看她一眼,卞翎玉道:“我只有这些。”

  她打开来看,发现里面是这些年他攒下的所有银钱,还有一盒子封存的桃花。

  那是不夜山下,每年开的第一朵花,飘落山头,被他和封存起来,年复一年,攒了满满一盒子。

  经年后,尤带花香。

  卞翎玉以为下一朵花开的时候,她仍旧不会归来,他已不再找她,只剩这些不谢的花,大概是他仍旧在等她的证明。

  小竹人们不知道,连天地都不知道,只剩他自己还知道。

  卞翎玉见师萝衣望着那些花和银钱,久久不说话,他立刻抿了抿唇,努力平静道:“我知道简陋,我明日就去找别的,我……”

  师萝衣抱紧那个盒子,忍住泪意,摇了摇头:“这已经是我见过,最隆重的聘礼了。”

  最后一朵夏花凋谢,秋日来临之时,村里的卞先生成亲了。

  他的喜宴很热闹。

  那一天,是村民从未见过的卞先生,他红衣胜火,年轻俊美一如最初。

  他似乎并不在意其他人怎么看,也不在乎旁人是否把他当妖怪,他只朝喜轿中的新嫁娘伸出了手。

  柔软白皙的手,也旋即放在了他的掌心。新嫁娘衣襟中探出一只小竹人,被她悄悄压了下去。

  这天之后,村民再没见过他们,但也没有人去请山上的仙师来“捉妖”,所有人都感念于心,卞先生这些年救了不少村民。

  又一年过去了,当初村里最美的姑娘,已经成了太奶奶,树下,她搂着自己家小孙女讲故事,讲起了当年的卞先生。

  “那位先生啊,我们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都喜欢过他呢。”

  “但谁也不敢去打扰他,我们很早就知道,他一直在等一个人,那个人可能永远不会来,但他会一直等下去。”

  “幸好最后她终于回来,看到了他。”

  不然这世间,会多一具寂寞的枯骨,最后埋葬在山河之间,来年化作一场皑皑大雪。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