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茅草极暖,可是地方很窄,方轻霞和身躺下去,发鬓有些触在柳焚余脸上,方轻霞却不知道,但她鼻际闻到一股强烈的男人气息,心头一阵怦怦乱跳,想她一个女儿家,虽说整天跟两个哥哥闹在一起,但几时同男人这般共眠过?想着两颊发着烧,像女子第一次梦见情人,醒来后怕父母知道她失贞似的忐忑。
方轻霞屏息待了一阵,隐隐听到柳焚余传来的鼾声,心中竟有些轻微的失望,轻骂道:
“见鬼了。”想到“鬼”字在这荒郊寒舍里不可乱说,登时伸了舌头,把手伸入茅草里,指尖触及刀锋才有些微安心。
可是刀锋上传来的是一片冷。
屋外的老树一阵沙沙响,是风刮过天井旁的桑树吧?
柳焚余其实并没有睡,他在细听着一切,任何细微声息、都溜不过他杀手的双耳。
他也在细细尝着那一股女性的微香。
他用手臂枕着,听到方轻霞骂那一声:“见鬼!”忍住了笑,也听到方轻霞纤秀的手指弹动茅草下的刀锋那阵轻响,犹如在他心弦弹响了轻敲。
然而外面雨真的下了,开始是沙沙的,以为松针因为风吹一下子都密落了下来,后来才知道是雨,因为那声音是绵密的、亘长的,从天下,始于一失足,然后孤零零地,而至密绵绵地、落到檐前来,有一些意外的,教一两阵寒风刮进来…想她睡在朝外,一定给雨沾着了吧?会不会冷呢?
柳焚余如此想着,像一切男子在想着他初恋的情人,这恋情的想像永远把最细微的事情放到了无尽大,把无尽大的感情放到最强烈和焦距上,对方一笑,为何而笑?对方今天感冒,怎么感冒起来了?对方今天多看了谁一眼,为什么她对我那句话的反应是这样?…这些都可以使少男写成一首又一首的诗,诗里可以伤感到失恋,但绝对不否定自己为最懂得爱怜她的情人。
可是柳焚余已不是少男了。
少男对他而言,已是很古远的事情了。
他一向只是知道用杀人的手去用力爱抚女人。
但是如今他把一只手,放在鼻边。
这只手,今天,曾搭在方轻霞的肩膊上。方轻霞——柳焚余想亲吻那教他可能毁掉一生的女子之双肩,但此刻他只有勇气吻搭过她肩膊的手指,仿佛余香还在。
他听到她细细的呼息。
秀发随一阵雨丝。拂过他脸上。
他觉得脸上些微的痒。
——难道她真的睡了吗?
雨声像一个人在耳边轻呵:沙沙,沙沙…沙沙是什么意思?既然呼唤他也必定呼唤着她。
柳焚余忽觉方轻霞的手,动了一动,似是握住了刀柄。
——难道她…
想起了明亮的刀锋,柳焚余心里残存的猎欲,一下子,被一声狼嗥似的召回了原始。他想:如果你要杀我,那就休怪我把你——
蓦地,方轻霞跳了起来,叫道:“我肚子饿了! ”

 

 
第六章 姿影

这一声喊,完全出乎柳焚余的意料之外。
他本来已理所当然的原始欲望,被这个姑娘更原始的欲求而逼得像犬狼相对,太自卑自己的奇形怪状。
柳焚余只好说:“我去厨房看看有什么可吃的。”
柳焚余高壮的背影消失在眼睑之后,方轻霞第一个意念就是:要不要逃走?
她几乎马上决定下来:不要。
外面那么黑…
又下着大雨…
这人看来也没什么可怕…
何况自己那么饿。
这四个理由,在方轻霞来说,她已觉得完全充分,于是她诚心诚意的在等着大吃一顿,因为鼻际已传来令人垂诞的肉香。
柳焚余走回来的时候,高卷着袖子,双手有好几处油渍黑痕,脸上沾着汗,几缕浓发撇下来,手里端着一个盘子,盘子里热腾腾的一大叠肉。
好香的肉!
柳焚余把盘子放下来,笑道:“吃吧。”卷下了袖子,在额上揩一揩汗,方轻霞老实不客气,已经先吃了起来。
柳焚余盘膝与方轻霞对坐。方轻霞也不理他,双手拈住一块肉细嚼,吃完一块,觉得手腻。手指挥挥弹弹的。柳焚余掏出一块巾帕给她抹揩,笑问:“好不好吃?”方轻霞已拈起了第二块肉,好像忙得很.闻言点头吮指道:“哈,不错,真不错。”
柳焚余笑了,他的牙齿像贝石一般白。
方轻霞吃得十分享受,咿唔有声,总算不忘问这一句:“这么好吃,你一个男人,怎么弄的?”她倒忘了自己虽是个女子却从来不会做菜。
柳焚余一笑,笑意有几许的沧桑寥落:“我们江湖人,要会吃饭,也要会做饭,少一样,都活不了。”
方轻霞忙着吃,随便道:“我知道。但是,怎能做得这般好吃?”
窗外的雨沙沙响。
深谷闻雨静。
雨水自湿茅草屋檐串成一条线又一条线的滑落、很多条在深邃夜色里晶莹的大小瀑布,交织成一种隔绝人世的水帘。
屋内很温暖。?
柳焚余也开始在吃,他道:“只要有肉,我就能弄得那么好吃。”
方轻霞嘻笑着看他,眼睛都是一只只亮起来的笑精灵。红唇上还沾着肉屑,可是这样子不但不令人感到不洁相反令人觉得她美得十分艳丽。
“我哥哥,他们,连烧饭都不会。”她自己倒先嘲笑起哥哥们来。
“你想不想知道吃的是什么肉?”
“什么肉?这么好吃。”
“人肉。”
柳焚余补了一句:“这屋子里的人,我宰了一个嫩的,烧熟来吃。”
方轻霞尖叫一声,把手上的肉都扔了。水葱般的指尖指着柳焚余:“你…你这个鬼!”
柳焚余没想到一句开玩笑的话能使方轻霞吓得这样,忙道:“哪里是人肉!”见方轻霞还狐疑地望着他,补加道,“不信你到后棚去看看,一二三四五,一个也不少。”
方轻霞道:“那你要到什么时候放了他们?”
柳焚余忙道:“明天,我们走之前,当然放了他们。”
方轻霞仍是不放心:“那,这是什么肉?”
柳焚余答:“蛇肉。这家是猎户、漳肉、兔肉、蛇肉都有,柳焚余随口答一样,没料方轻霞”哇”地一声,一副辛苦要吐的样子,柳焚余忙道:“是兔肉。刚杀,我骗你的。”
方轻霞虽是不吐,但仍是生气难过的样子,柳焚余问:“怎么了?”方轻霞眼睛眨了眨,几乎要落泪:“兔子那么乖,你却要吃它、的肉,你真是个鬼!”
柳焚余平日闹市杀人,饮血吃肉,醉闹狂嫖,有什么不敢做的?不知怎的今晚竟一筹莫展,只好说:“以后不吃了,是这家人先把它杀了,不吃也是白不吃。”
方轻霞听了犹似解除了心理上的犯罪感觉,又开心起来,反正她也饱得差不多了,没有再吃,夜雨在屋外漫漫的来下着,她偷瞥眼前的人,一双眉毛又浓又黑,但这处境却仍像梦幻,那么陌生,像迷了路之后看到一处仿佛熟悉的地方,感到无由的感动与无依。
不过很快的,许是因为雨声的催眠作用吧,她忘了陌生的,愈渐熟悉起来,跟柳焚余有说有笑的,说到累了,就枕着稻草,睡了。
临睡前她突然想到,这家伙杀死了古二叔…她暗里想,待他熟睡后。她抽刀过去刺死他,这样下定了决心,等着等着,渐渐雨声和思潮已经分不清,她是握着刀进入梦乡的。
柳焚余在等她呼息轻微调整匀之后,嘴角蕴了一丝笑意,也睡着了。
一夜风雨迟。
世上有很多种醒,有的给东西叫醒,有的给人拧着耳朵痛醒,有的因为闹肚子痛醒,有的给臭虫咬醒,有的是给噩梦吓醒,算是醒得及时,更有的掉到床底下乍醒,真是一醒来便“降级”,有的给自己鼾声吵醒,可以说得上一醒来便明白“自作自受”的报应。
但最美的,莫过于给遥远的鸡啼声唤醒。
方轻霞咪着眼睛,晨光洒在她眼睑上,很温和,一点也不刺目.像光芒铺上了厚纱,乡间的空气清芬得像花蕾初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