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鹤亭听她言语之中,满含喜悦,却无半分惊骇之意,心中不禁一定,知道此物若是死尸,陶纯纯焉有如此喜悦的说话之理。

心念至此,亦自含笑道:“我不用猜,等你告诉我好了。”

陶纯纯向前走了几步,轻笑道:“这才是聪明人,你就算猜上--”脚步突地一顿,语声亦突地一顿。

柳鹤亭突觉一股劲风,自身侧掠过,接着几声犬吠,心头不觉又为之一奇,忍不住又自脱口问道:“你在干什么?”良久不见回声,柳鹤亭方自剑眉微皱,突觉握在自己手腕上的一只柔荑,竟起了微微一阵颤抖。

柳鹤亭心中再次一惊,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只听陶纯纯突地幽幽长叹了一声,道:“你那样相信别人,怎地却这般不相信我?”柳鹤亭一愣,却听陶纯纯接口又道:“我若是闭起眼睛,跟着你走十年八年,随便你带我到哪里,我也不会问你一句,但是--唉,我就只带你走了数十步,你却已问了我三句,难道我会带你到你不愿意去的地方?难道我会乘你闭着眼睛的时候,做你不愿意我做的事?”

柳鹤亭出神地愣了半晌,反复体味着她话中的真意,一时之间,只觉心中又是温暖,又是惭愧,终于长叹一声,无言地反手捉着她的柔荑,默然向前走去!

此时此刻,他但觉自己纵然眼睛立时瞎了,也是世上最最幸福之人,因为他已从她这几句话中,寻得了他从未敢企求的真情。

无言地走了两步,他忍不住轻轻说道:“纯纯,你就算将我带至刀山火海中去,只要你……我也甘心愿意。”

又是一阵沉寂,陶纯纯突地噗嗤一笑道:“真的?你说的是真的?”

柳鹤亭幸福地吸进一口长气,缓缓吐出,缓缓说道:“我纵然会骗世上所有人,也不会骗你一句半句!”

他只觉两手相握,两心相投,说出的话当真句句俱是发自他心底,突觉陶纯纯子掌一松,移至他处,再握回他的手掌时,这只柔荑,似乎已有些潮润。

“难道这是她的泪珠?”

他暗问自己,然后又幸福地长叹一声,默默地感谢着这纯真的女孩子在为自己的真情流泪,但是--他若不自己张开眼睛,看上一看,那么这问题的答案,普天之下,又有谁能正确地知道呢?

无论如何,他此刻是幸福的,真心诚意地感激着这分幸福的由来,他知道世上有许多人,一生一世,都不会寻得这种幸福。

于是他便在这种难以描摹的幸福中,瞑目向前走去,只觉时有冷风缕缕,拂面而至,走了两步,忽地又有水声淙淙,入耳而来。

冷风渐清,水声渐明,陶纯纯一声轻笑道:“到了,张开眼来!”

柳鹤亭轻轻握了握她的柔荑,微笑着张开眼来--

刹那之间,他心情激动得几乎要高声欢呼起来,一眼望去,只见这一片清碧万里的苍穹,横亘面前,几片浮云,冉冉飘过,立足之处,却是一道危崖,奇崖怪石,不可胜举,有如引臂,亦如垂幢,石间清泉缕缕,一如悬练,万泉争下,其下一道清涧,试一俯瞰,却如仙子凌空,飘飘欲舞。

陶纯纯轻抚云鬓,脉脉地凝注着他,轻轻笑道:“你说我带你看的东西好不好?”

柳鹤亭屏息四顾,良久良久,方自长叹一声,侧目问道:“我们已经走出了?”

陶纯纯噗嗤笑道:“难道我们还在山洞里么?”

柳鹤亭目光一合即张,侧目又道:“你如何能寻到出路,实在--”

陶纯纯秋波微转,含笑道:“我说你太过信任别人,却总是不信任我?”柳鹤亭目光一垂,却听陶纯纯又说道:“刚才我叫你闭起眼睛的时候,其实又发现了地上的车辙和几个淡淡的足迹,就沿着这些痕迹寻来,果然就发觉了这个出口。”幽幽一叹:“唉!世人若都像你一样,那么‘仇敌’这两个字,也许就不会存在了!”

柳鹤亭剑眉一扬道:“如此说来,他们已真的寻到出路了?”默然半晌,摇头笑道:“如此说来,免得我为他们担心。”目光动处,只见地面砂石问,果有一些车辙足迹向左而去,心中暗叹一声,亦自随之而行,只见道上乱石累累,蔓草丛枝,石路倾圮,角态甚锐,转折亦颇多,他心中不禁暗问自己:“这等道路,驴车怎生通行?”但瞬即寻出答案:“若以常理忖度,自无可能,但那巨人大宝,实非常人,非常人所做之事,自亦不能以常理度之。”回首一望,陶纯纯随后跟来,柳眉轻颦,明眸流波,眼波中却满是委屈之意,显然是因为自己太过冷淡了她,心中大生自责之意,回首笑问:“纯纯,你心里在想什么?”

陶纯纯明眸微眨,轻叹摇首,良久良久,方白叹道:“你……你要到哪儿去?”柳鹤亭微微一愣:“我要到哪里去?我要到哪些去!……”缓缓抬起头米,仰视白云悠悠,苍碧如洗,突地回首道:“你要到哪里去?”

陶纯纯眼帘一垂,幽幽叹道:“我在世上除了师姐之外,再无亲人,我出来本是来找师姐的,但是她--”悄然闭起眼睛,眼帘上泪光闪动,被天光一映,晶莹如珠,明亮如玉,缓缓顺腮而下,轻轻叹道:“我能不能……也闭起眼睛……”沿声悠悠而断,言下之意,却如一股怒潮激浪,在柳鹤亭心头升起。

缓缓回头,缓缓回到她身边,缓缓握起她的玉掌,缓缓说道:“我们愿你一生一世闭着眼睛,好让我像仿;领着我似的领着你!”

陶纯纯抬起头来,张开眼帘,轻问:“真的?”

柳鹤亭几乎不及待她将短短两字说完,便已抢着说道:“自然是真的,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我永远不会骗你的。”

陶纯纯伸手一抹泪痕,破涕为笑,依依倚向柳鹤亭胸膛。山风如梦,流水如梦,青天如梦,白云如梦,柳鹤亭亦已坠入梦境,但觉天地万物,无一不是梦中景物,无一不是美妙绝伦。他不敢伸手去环抱她的香肩,但却又忍不住伸手去环抱她的香肩,他不敢俯下头去嗅她云鬓的发香,但却又忍不住俯下头去嗅云鬓的发香!

良久,良久,良久--

陶纯纯“嘤咛”一声,轻轻挣开他的怀抱,后退一步,轻抚云鬓、但一双秋波,却仍脉脉欲语地凝注在他身上。

又是良久,良久--

柳鹤亭方自从梦中醒来,缓缓抬起手掌,掌中却已多了一枝玲珑小巧,在天光下不住闪着璇光的金钗。这枝金钗,方才在古洞石室的石壁上,划下了许多个有形的痕迹,此刻,却将要划出更多痕迹,划在柳鹤亭心里,石壁上的痕迹虽深,却比不上在柳鹤亭心里的万一。

青天为证,白云为证,山石为证,水流为证,看着他将这枚金钗放入怀里,藏在心底。

他嘴角泛起一丝纵是丹青妙手也无法描摹万一的笑容,轻轻说道:“我真想不到--”

哪知他话犹未了,突有一声惨呼,自山岭那边传来。这凄凉、尖锐的呼声直上九霄,尚未衰竭,接着……

竟然又是一声惨呼!

柳鹤亭在这半日之间,不知已有多少惨呼曾经入耳,但却都没有这两声惨呼如此令人刺耳心悸,他心中虽充满柔情蜜意,但刹那之间,所有的柔情蜜意,却都已不见踪迹!

陶纯纯柳眉微颦,轩轻一拉柳鹤亭衣角,微伏身形,向这惊呼之声的来处掠去,她轻盈的身形,有如惊鸿,亦如飞燕,在这坎坷崎岖的危崖乱石中,接连几个纵身,突地一顿,隐身于一方怪石之肟,探目而望,柳鹤事随后掠至,见她回身微一招手,面目上却似满布惊奇之色!

柳鹤亭心头一跳,亦自探首下望,目光动处,剑眉立皱--

原来这片危崖之下,便是方才那片谷地,但谷地之中,情势却已大变,本自张弓搭箭,攀附在四面山头的汉子,竞已齐都下至谷地,而那“花溪四如”以及他们手下的一批白衣汉子,此刻却一个不见,想必已都不顾而去!洞门仍堆满柴木,但火势却已渐弱,百十个黑衫黄翎的汉子,俱都盘膝坐在洞侧山石之前,似在袖手旁观!

当中一片犹自满布方才自山头射下的弩箭的空地上,却是人头耸拥,层层密布。

最外一层,便是“幽灵帮”门下,身穿及膝碧绿长衫的大汉,有的手中虽仍拿着弩箭,但大多却已换做折铁快刀,有的却已横尸地上!

中间一层,竟是那“东宫太子”项煌手下的十六个银衫少女,以及分持刀、锏的“神刀将军”胜奎英与“铁锏将军”尉迟高。银衫少女手中,各各多了一条长达三尺,银光闪闪,宛如“亮银练子枪”却无枪尖的外门奇形长鞭,与那班“幽灵帮”众,对面而立,云鬓微乱,香汗淋漓,似乎方才已经过一番恶斗。

“灵尸”谷鬼,身形依然僵木如尸,面目却更凄厉如鬼,与另一乌簪堆发,瘦骨嶙峋,手中分持两柄“梅花门字夺”的碧衫人并肩而立!两人身前不远处,却倒毙着两个碧衫人的尸身,仰天而卧,全身一无伤迹,只有一道刀痕自额角直划颔下,鲜血未干,刀痕入骨,竟将他两人的大好头颅,中分为二!

柳鹤亭居高临下,虽看不清他两人面上的形状,但从方才的那两声惨呼,亦可想见他两人临死前是如何惊恐,不禁心头一寒,目光一转,转向与“灵尸”谷鬼面面相对的一个白衣人身上。

只见此人双臂斜分――

长袖飘飘,手持长剑--

剑光沁碧,森寒如水--

剑尖垂地,傲然肃立--

全身上下,纹风不动--

身上一袭其白如云的长衫,左右双肩之上,却赫然有两串鲜红的血迹,衫白血红,望之惊心触目!

虽只轻轻一瞥,柳鹤亭却已觉得此人的神态之中,仿佛有一种不可描述的森寒之意,这种寒意虽与“灵尸”的森森鬼气不同,但却更加慑人心魂!

谷地之上这么多人,但此刻一个个却俱都有如木雕泥塑,没有一人发出半点声音,更无一人敢有丝毫动作!

突地!

白衣人缓缓向前踏出一步,双臂仍然斜分,剑尖仍然垂地!“灵尸”谷鬼与另一碧衫人却立即不由自主倒退一步,白衣人冷冷一笑,缓缓转过身来,缓缓向前走动,剑尖划地,丝丝作响,“灵尸”谷鬼手掌微一曲折,骨节缓缓作响,双目厉张,随之向前走出数步,似要作势扑上,白衣人突又回身,“灵尸”谷鬼竟又蹬、蹬、蹬连退数步!

柳鹤亭只觉心头微颤,指尖发冷,他再也想不出这白衣人竟是何许人物,竞能使得“灵尸”谷鬼如此畏惧,突听谷鬼沉声一叱:“开!”

立在外围,手持弩箭的碧衫汉子双手一扬,数十枝弩箭,闪电射出,银衫少女纤腰微扭,掌中银鞭,瞬即结起一道光墙!

只听一阵“叮当”微响,数十枝弩箭一齐落地,另一些碧衫汉子,手挥快刀一齐扑上,银衫女子掌中长鞭一挥一展,银光闪闪,有如灵蛇飞舞,立即又有几声惨呼,几人丧命!

惨呼声中,乌簪堆发的碧衫人突地沉声一叱:“来!”

手中“梅花门字银光夺”,舞起一道光幕,和身向白衣人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