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两字一出,众人但觉心神一振,知道此言必有下文,一时之间,谷中数百道目光,不约而同地又都屏息静气,瞬也不瞬地望到柳鹤亭身上,只听他语声顿处,缓缓又道:“若阁下有与在下相斗之意,在下武功虽不敢与阁下相比,但亦不敢妄白菲薄,一切但凭尊意!”

白衣人直到此刻,除了衣袂曾随风微微飘舞之外,不但身躯未有担毫动弹,甚至连目光都未曾眨动一下,再加以那狰狞丑恶的青铜面具,当真有如深山危崖,古刹泥塑,令人见之生畏,望之生寒!

柳鹤亭语声方了,众人目光,又如万流门海,葵花向日一般,不约而问地归向白衣人身上,只见他微一领首,冷冷说道:“好!”

柳鹤亭拧腰退步,反腕拔出背后青箫,哪知白衣人“好”字出口。突地一挥长袖,转身走开!

众人不觉齐地一愣,柳鹤亭更是大为奇怪,此人无端向己挑战,自己应战之后,他却又转身走开,这岂非令人莫名其妙!

只见他转身走了两步,左掌向前一招,口中轻叱说道:“过来!”

右掌一沉,竟将掌中长剑,插入地面,剑尖人士五寸,剑柄不住颤动,柳鹤亭心中气愤,再也难忍,剑眉一轩,朗声道:“阁下如此做法,是否有意戏弄于我,但清明言相告,否则--”语声未了,白衣人突又倏然转身,日中光芒一闪,冷冷接口道:“在下不惯受人戏弄,亦不惯戏弄他人--”突地双臂一分,将身上纯白长衫甩落,露出里面一身纯白劲装!却将这件染有血迹的长衫,仔细叠好。

柳鹤亭恍然忖道:“原来他是想将长衫甩落,免得动手时妨碍身手!”

一念至此,他心中不觉大为宽慰,只当他甚为看重自己,微一沉吟,亦将自己长衫脱下!陶纯纯伸手接过,轻轻道:“此人武功甚高,你要小心才是!”语气之中,满含关切之情。

柳鹤亭嘴角泛起一丝笑意,心中泛起一丝温暖,含笑低语:“我理会得!”目光转处,突地远远伫守的银衫少女群中,掠出一人,怀中抱着一个纯白包袱,如飞掠到白衣人身前:白衣人解开包袱,将叠好的长衫,放人包中,却又取出另一件白衫,随手抖开,穿到身上,反于拔起长剑,剑尖仍然垂在地面,前行三步,凝然卓立。

一时之间,柳鹤亭又白愣在当地,作声不得,这白衣人的一言一行,无一不是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他生平未曾见到此等人物,生平亦未曾遇到此等对于,此时此刻,他势必不能冉穿回长衫,呆呆地愣了半晌,却听陶纯纯突地噗嗤一笑,抿口笑道:“我猜这世上有些人的脑筋,一定不太正常,鹤亭,你说是吗?”

柳鹤亭闻言惊奇之外,又觉好笑,但大敌当前,他只得将这分笑意,紧压心底。

哪知白衣人突地冷哼一声,说道:“在下既不惯无故多言,亦不惯无故多事,自幼及长,武林中能被我视为对手之人,除你之外,寥寥可数,你之鲜血,自不能与那班奴才相比,若与异血迹混在一处,岂不会失了你的身份!”

从他言语听来,似乎对柳鹤亭的武功气度,极为赞赏,但其实却无异在说此次比斗,柳鹤亭已落必败之数,只听得柳鹤亭心里亦不知是怒是喜,本想反唇相讥,但却又非口舌刻薄之人,沉吟半晌,只得微一抱拳,暗中镇定心神,运行真气,横箫平胸!

他平日行动举止,虽极洒脱,但此刻凝神待敌之时,却当真的静如泰山,定如北斗。白衣人目中又有光芒一闪,似乎也看出当前对手,乃是劲敌,不可轻视。

陶纯纯左臂微曲,臂弯处搭着柳鹤亭的一件长衫,星眸流转,先在他身上身下凝注几眼,然后移向白衣人,又自凝注几眼,柳眉似颦非颦,嘴角似笑非笑,纤腰微扭,后退三步,谁也无法从她的神情举止上,测知她的心事。

尉迟高、胜奎英对望一眼,两人各各眉峰深皱,隐现忧态,一齐远远退开,他们心中担心的事,却不知是为了他们“殿下”项煌的生死安危,抑或是为了此刻这两人比斗的胜负!

银衫少女们站得更远,斜阳余晖,映着她们的蓬乱秀发,残破衣衫,也映着她们的如水眼波,如花娇靥,相形之下,虽觉不类,但令人看来,却不禁生出一种怜惜之感!

柳鹤亭手横青箫!

白衣人长剑垂地!

两人面面相对,目光相对,神态相似,气度相似,但这般默然企立,几达盏茶时刻,却无一人出手相击,柳鹤亭看来虽然气定神闲,但心中却紊乱已极,他方才居高临下,将这白衣人与“一鬼三神”动手之情况,看得清清楚楚,此刻他自己与人动手,更是不敢有丝毫大意。

要知这高手比斗,所争往往只在一招之间。一招之失,被人制住先机,整场比斗,胜负之数,便完全扭转!

加以柳鹤亭方才见了这白衣人的武功,知道自己招式之中只要微有破绽,不但立时便得居于下风,而且可能遭到一剑杀身之祸,他胸中虽可谓包罗万有,天下各门各派武功中的精粹,均有涉猎,但在这盏茶时间以内,他心中思潮连转,不知想过了多少变化精微、出手奇妙的武功招式,却未想出一招绝无破绽,更未想出一招能以制敌机先!

众人屏息而观,见他两人自始至今,始终不动,不觉奇怪,又觉不耐,只见柳鹤亭掌中青箫,突地斜斜举起,高举眉间,脚步细碎,似踩迷踪,向右横移五寸。

白衣人目光随之转去,脚下却有如巨磨转动,转了个半圈,剑尖微微离地而起,高抬七寸,左掌中指轻轻一抬,肩头、双膝却仍未见动弹!

柳鹤亭剑眉微皱,暗叹忖道:“他如原式不动,我方才那一招出手用天山‘三分剑’中的‘飞莺戏蝶’,让他无法测知我箫势的去向,临身左掌变为少林‘罗汉掌法’中的‘九子万笏’,右箫再用武当‘九宫神剑’中的‘阳关走马’,左掌沉凝,可补右箫轻灵不足,右箫灵幻,却又可补左掌之拙笨,这两招一上一下,一正一辅,一刚一柔,一幻一真,他剑尖垂地,纵能找着我箫招中的破绽,但我那招‘九子万笏’却已全力攻他要害,如此我纵不能占得先机,也不至落于下风,哪知--”

心念电闪而过,目光凝注对方,又自忖道:“他此刻剑尖离地,左指蓄力,两面都是待发之势,我若以北派‘谭腿’夹杂南派‘无踪腿’,双足连环离地,左踢他右膝‘阳关’,右踢他左膝‘地机’,引得他剑掌一齐攻向我下路,然后箫掌齐地攻向他上路,一用判宫笔中的最重手法‘透骨穿胸’,一用传自塞外的‘开山神掌’,不知是否可以占得上风?”

他心念数转之间,实已博及天下各家武术之精妙,尤其他掌中一支青箫,名虽是“箫”,其实却兼有青锋剑、判官笔、点穴镢、银花枪,内外各家兵刃的各种妙用!

此刻他一念至此,脚下突地行云流水般向右滑开一丈,掌中长箫,亦在身形流走间,手势一反,由齐眉变为凭空直指!

身形流走,为的是迷惑对方眼光,让他不知道自己要施展腿法,右箫直指,为的是想将对方注意力移至箫上!

哪知白衣人身形,又有如巨磨推动一般,缓缓随之转动,剑尖竟自离地更高,左手亦又变指为掌,肘间微曲,掌尖上扬,防胁护胸,柳鹤亭一番攻敌的心境,竟似乎又自落入他的计算之中!

他两人这番明争,实不啻暗斗,只看得众人目光,一时望向白衣人,一时望向柳鹤亭,有如身在其中一般,一个个心头微颤,面色凝重,知道这两人招式一发,便可立分胜负!

只见白衣人身形自转,本自面向东方,此刻却已面向夕阳,柳鹤亭身形有时如行云流水,有时却又脚步细碎,距离他身外丈余之处,划了一道圆弧!两人掌中箫、剑,亦自不停地上下移动,虽未发出一招,却已不啻交手数十回合!

时间越久,众人看得心头越发沉重,真似置身浓云密布,沉阴无比的天候之中,恨不得一声雷响,让雨点击破沉郁!

陶纯纯嘴角的半分笑意,此刻已自消逸无踪,额眉间微聚的半分忧心,此刻也已变得十分浓重!夕阳将下,漫天红霞--

柳鹤亭突地大喝一声,身形又有如梅花火箭,冲天而起!

众人心头不觉为之一震,齐地仰首望去,只见他凌空三丈,突一转折,双臂箕张,竟以苍鹰下攫之势,当头扑下!

这一招虽似天山北麓“狄氏山庄”的不传绝技“七禽身法”,但仔细一看,却又夹杂着昔日武林一世之雄“银月双剑”传人熊固留下的“苍穹十三剑式”!

这两种身法,一以敌矢著称,一以空无见长,此刻被他融二为一,漫天夕阳,衬着他之身形,霍如日落,矫如龙翔。尉迟文、胜奎英,对望一眼,相顾失色,黑衫黄巾汉子群中,甚至有人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但膝头却义不禁微微颤抖!

刹那之间!

只见一团青光下击,一片剑气上腾!

青光与剑气!

剑气与青光!

相混、相杂、相击、相拼!

突听两人大喝一声。众人只觉眼前微花,两人又已站在方才末动时之原处,相隔丈余,互相凝注,对面而立!

白衣人的目光,瞬也不瞬,厉电般望向柳鹤亭的身上!

柳鹤亭的目光,瞬也不瞬,厉电般望向白衣人的身上!

一时之间,众人亦不知谁胜谁负,谁死谁生,站着的人,噗地坐到地—卜,坐着的人,倏然站了起来。陶纯纯娇唤一声,退后一步,突又掠前三丈,一掠而至柳鹤亭身侧,樱唇微启,秋波一转,瞟了白衣人一眼,于是默然无语!

尉迟文、胜奎英,齐都,一愣,冲前三步,突义顿足而它,四道日光,齐都笔

直地望在白衣人身上!

良久,良久!

静寂,静寂!

白衣人突地扭转身躯,双臂一分,推开尉迟文、胜奎英的身躯,笔直地走到那班银衫少女身前,身形一顿,霍然甩却身上白衫--一无血迹,霍然再次转身--剑尖闪烁!

柳鹤亭木然卓立,目光但随白衣人而动,突地见他转身说道:“一剑不能伤得阁下,一年之后再见有期!”反腕一扬,白衫与长剑齐飞,剑光共晚霞一色!

白衫落在银衫少女扬起的皓腕之上!

长剑青光一闪,划空而过,“夺”的一声,剑光没入山石数寸,身形又自一呆,呆呆地愣了半晌,冷厉地一声吼道:“走!”

吼声宛如石破天惊,在众人耳边一响,在众人心底一震,谁也不知他两人谁胜谁负,此刻听了他这一声叱声,Jb中但觉又惊、又奇、又诧、又愕。柳鹤亭胸横青箫,缓缓落下,左右四顾一眼,笑道:“胜负未分,阁下为何要走?”语声清朗,语气却极沉缓,似乎得意,又似可惜!

白衣人胸膛一挺,目光一凛,突又隐去,缓缓说道:“在下与阁下初次相识,在下性情,你可知道?”

柳鹤亭剑眉微皱,旁顾陶纯纯一眼,缓缓答道:“阁下与在下初次相识,阁下之性情,在下既无知道之可能,亦无知道之必要!”

白衣人突地仰天一望,青铜面具之内,竟自发出一阵冷冷的笑声,笑声一顿,缓缓说道:“自幼至今伤在我剑下之人,虽不知凡几,但懦弱无能之人,在下不杀!武功不高之人,在下不杀!藉藉无名之人,在下不杀!认败服输之人,在下不杀!妇人孺子,在下不杀!剑不能战胜之人,在下不杀,阁下武功惊人,对敌之时,头脑冷静,判事之分明,均非常人能以做到之事,在下一剑既不能伤及阁下,焉有再动手之理?”语罢,再也不望柳鹤亭一眼,大步向谷外走去。彩霞,夕阳,映着他刚健颀长的身影,缓缓踱过小桥,树下流水潺潺,水声淙淙,暮风吹舞衣袂,却在小桥栏杆,轻舞起一片零乱人影!

人影零乱,人声细碎,夕阳影中,突地飞过一只孤雁,雁声一唳,却不知是高兴,抑或是叹息!

斜阳暮色中,柳鹤亭手垂青箫,目送他的身影远去,一时之间,对此人劝;不知是相惜、钦佩,抑或是轻蔑、痛恨,只听身侧的陶纯纯突地轻轻一声长叹,低语道:“可惜呀可惜!”

柳鹤亭心不在焉,茫然问道:“可惜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