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鹤亭“哼”一声,昂然挺胸,双臂一张,朗声喝道:“阁下这般做法,是何居心,但请言明,否则--”屋脊上突地传下--阵朗声大笑,柳鹤亭剑眉一轩,转身望去,只见星月之下,屋脊之上,双腰叉立,站立着一个银发银须,精神矍铄,--身灰布劲装的威猛老人,他身材本极高大,白下望上,更觉身材魁梧,有如神人。

这一阵笑声有如铜杵击钟,巨槌敲鼓,直震得柳鹤亭耳边嗡嗡作响,四下的孔明灯火,自远而近,向他围了过来,灯光之后,各有一条手持利刃的人影,骤眼望去,也不知究竟有多少人。

大笑声中,只听这老人朗声说道:“数十里奔波,这番看你再往哪里逃走!”一捋长须,笑声突顿,大喝道:“还不束手就缚,难道还要等老夫动手么?”

柳鹤亭暗叹一声,知道此刻又卷入一场是非之中,沉吟半晌,方待答话,只听祠堂中突地发出两声惊呼,有人惊呼道:“边老爷子、夏二姐、梅三弟、梅四弟,都……都……都……”

此人一连说了三个“都”字,还未说出下文,人丛中已大喝着奔出一个虬髯大汉,接连两个起落,奔入荒祠,接着一声惊天动地般的大喊,虬髯大汉又自翻身掠出,口中大骂:“直娘贼,俺跟你拼了!”劈面一拳,向柳鹤亭打来,拳风虎虎,声威颇为惊人。

威猛老者两道尽已变白的浓眉微微一剔,沉声叱道:“三思,不要莽撞,难道他今日还逃得了么?”语声未了,虬髯大汉拳势如风,已自连环击出七拳,却无—拳沾着柳鹤亭的衣袂,四下人影,发出数声惊呼,向前围得更近。数十道孔明灯光,将祠堂前的一方空地,映得亮如白昼,但灯光后的人影,却反而更看不清。

柳鹤亭虽然暗恼这班人的不分皂白,如此莽撞,却也不愿无故伤人,连避七拳,并不还手。那汉子见他身形并末如何闪避,自己全力击出的七招,却连人家衣袂都未沾着,拳势顿住,仿佛呆了一呆,突又大喝一声,和身扑上,果真是一副拼命模样。

威猛老人居高临下,看得清清楚楚,浓眉一皱,叱道:“住手!”

虬髯大汉再击三拳,霍然住手,紧咬牙关,吸进一口长气,突地转身大喝道:“师父,师父……蓉儿已经死了,被人害死了。”双手掩面,大哭起来,他满面虬髯,身材魁伟,这一哭将起来,却哭得有如婴儿,双肩抽动,伤心已极,显见得内心极是悲痛。

威猛老人手捋银须,猛一踩足,只听格格之声,屋上脊瓦,竟被他踩得片片碎落,柳鹤亭剑眉深皱,抱拳说道:“阁下--”他下面话还未出口,威猛老人已大喝一声,唰地落下,荒祠中垂首走出两个人来,目光狠狠望了柳鹤亭两眼,口音直:自地道:“夏二姐、梅三弟他们,身受七处刀伤,还被这厮缚在梁上--”

威猛老人大喝一声:“知道了!”双臂微张,双拳紧握,一步一步走到柳鹤亭身前,从上到下,自下到上,狠狠看了柳鹤亭几眼,冷笑一声,道:“看你乳臭未干,想不到竟是如此心狠手辣,这些人与仍;究竟有何冤仇,你倒说给老夫听听!”双掌一张,双手骨节,格格作响!

柳鹤亭暗叹一声,想到昨日清晨遇到西门鸥,与这老人当真俱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火气竟比年轻小子还旺几分,口口声声叫别人不要莽撞,自己却不分青红皂白,加入之罪,又想到自己数日以来,接二连三地被人误会,一时之间,心中亦不知是气?是笑?是怒?口中却只得平心静气地说道:“在下无意行至此间,实不知此间究竟发生何事,与阁下更是素昧平生,阁下所说的话,我实在一句也听不懂!”

威猛老人目光一凛,突地仰天冷笑道:“好极好极,想不到你这黄门小儿,也敢在老夫面前乱耍花腔,你身上血迹未干,手上血腥仍在,岂是胡口乱语可以推挡得掉,临沂城连伤七命,再加上这里的三条冤魂,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小子,你就与老夫拿命来吧!”

虬髯大汉一跃而起,紧握双拳,身躯前仰,生像是恨不得自己师父一举就能将此人打得大喝一声,口喷鲜血而死。

周围数十道目光,亦各各满含怨毒之色,注目在柳鹤亭身上,灯光虽仍明亮如昼,但却衬得圈外的荒林夜色,更加凄清寒冷。

陶纯纯突地噗嗤一笑,秋波轻轻一转,娇笑着道:“边老爷子,你身体近来可好?”

威猛老人呆了一呆,只见面前这少女秋波似水,娇靥如花,笑容之中,满是纯真关切之意,心中虽不愿回答,口中却干咳一声道:“老夫身体素来硬朗得很。”

陶纯纯口中“噢”了一声,娇笑又道:“您府上的男男女女,大大小小,近来也还都好么?”

威猛老人不禁又自一呆,呆了半晌,不由自主地点头又道:“他们都还好,多谢--”他本想说“多谢你关心。”说了多谢两字,突又觉得甚是不妥,话声倏然而住,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这少女问话之意,就连柳鹤亭心中亦自大惑不解。

只听陶纯纯突地幽幽叹道:“那倒奇怪了!”

说了一句,半晌再无下文,威猛老人浓眉一皱,忍不住问道:“奇怪什么?”

陶纯纯轻轻抬起手掌,挡住自己的一双眼波,轻叹又道:“好亮的灯光,照得人难过死了。”

威猛老人环顾一眼,缓缓放开手掌,突地挥掌道:“要这么亮的灯光作什么?难道老夫是瞎子么,还不快熄去几盏。”

柳鹤亭心中暗笑,暗道:这老者虽然满头白发,却仍童心未泯。

只见老人喝声一落,四下灯光,立即熄去一半,这才看出月下人影,俱是一色劲装,人人如临大敌,过了一会,陶纯纯仍然手托香腮,默然无言。威猛老人干咳一声,继又问道:“你奇怪什么?”

陶纯纯缓缓走到他身前,缓缓瞧了他几眼,目光之中,满是关切之意,纵是心如铁石之人,见了这般纯真娇柔少女的如此之态,亦不禁要为之神移心动,何况这老人外貌看来威风凛凛,言语听来有如钢铁,其实心中却是柔软仁慈,若非如此,此时此刻怎会还有心情与一少女絮絮言语。

第七回 幔中傀儡

柳鹤亭心中甚感奇怪,这威猛老人子女被害,原对自己误会甚深,怎的此刻还有心情和陶纯纯絮絮不休呢?正忖思间,只听陶纯纯突又一声幽幽长叹,手抚云鬓,缓缓说道:“我奇怪的是你老人家身体健朗,家宅平安,可称是福寿双全,头脑应该正常得很,怎地却偏偏会像那些深受刺激,专走偏锋的糊涂老人一样,专门冤枉好人,呀--的确奇怪得很。”

她言语轻柔,说得不疾不徐,说到一半,威猛老者须发皆动,面上已自露出愤怒之色,等她话一说完,老人大喝一声,几乎当场气晕。陶纯纯轻轻一笑,缓缓又道:“我说话一向直爽得很,你老人家可不要怪我!”秋波四下一转:“我和他若是杀人的凶犯,方才最少也有十个机会可以逃走,哪里有呆站这里等你们来捉的道理,你老人家可说是么?”

虬髯大汉胸膛一挺,厉喝道:“你且逃逃看!”

陶纯纯流波一笑,微拧纤腰,又自缓缓走到他身前,嫣然笑道:“你以为我走不掉么?”突地皓腕一扬,两只纤纤玉指,却有如两柄利剑,笔直地刺向他的双睛,虬髯大汉见她笑语嫣然,万万想不到她会猝然动手,等到心中一惊,她两只玉指,已堪堪刺到自己的眼珠,直骇得心胆皆丧,缩颈低头,堪堪躲过,哪知头顶一凉,头上包巾,竟已被人取去,微一定神,抬头望去,却见这少女嫣然一笑,又自转身走去。

威猛老者目光一横,仿佛暗骂了句“不中用的东西。”

陶纯纯娇笑着道:“你老人家说说看,我们逃不逃得掉呢?”

威猛老人冷哼一声。陶纯纯却似没有听到,接口道:“这些我们但且都不说它,我只要问你老人家一句,你说我们杀人,到底有谁亲眼看见呢?没有看见的事,又怎能血口喷人呢?”

威猛老人转过头去,不再看她,冷冷说道:“老夫生平最不喜与巧口长舌的妇人女子多言罗嗦。”

柳鹤亭听了陶纯纯的巧辩,心中忽地想起她昨日与那西门鸥所说的言培:“亲眼目睹之事,也未见全是真的。”不禁暗叹一声,又想到这威猛老人方才还在不嫌其烦地追问陶纯纯“奇怪什么?”如今却又说:“不喜与女子言语。”

一时之间,他思来想去,只觉世人的言语,总是前后矛盾,难以自圆,突见威猛老人双掌一拍,叱道:“刀来!”

虬髯大汉本来垂头丧气,此刻突地精神一振,挥掌大喝:“刀来!”

暗影中奔出一个彪形大汉,双手托着一口长刀,背厚刃薄,刀光雪亮,这彪形大汉身高体壮,步履矫健,但双手托着此刀,尤显十分吃力。威猛老人手指微一伸缩,骨节格格作响,手腕一反,握住刀柄,右手轻轻一抹血槽,拇指一转,长刀在掌中翻了个身,威猛老人闪电般的目光,自左而右,自右而左,自刀柄至刀尖,又自刀尖至刀柄,仔细端详了两眼,突地长叹一声,不胜唏嘘地摇头叹道:“好刀呀好刀,好刀呀好刀!”左手一捋长髯,回首道:“三思,老夫已有多久不曾动用此刀了,你可记得么?”

虬髯大汉浓眉一皱,松开手指,屈指数了两遍,抬头朗声道:“师父自从九年前刀劈‘金川五虎’,南府大会群豪后,便再未动过此刀,至今不多不少整整有九个年头了。”

陶纯纯噗嗤一笑,轻语道:“幸好是九个年头。”

威猛老人怒喝道:“怎地?”

陶纯纯嫣然笑道:“双掌只有十指,若再多几个年头,只怕你这位高足就数不清了。”

柳鹤亭不禁暗中失笑,威猛老人冷哼一声:“巧口长舌的女子。”回转头来,又自仔细端详了掌中长刀几眼,目光闪烁,意颇自得,突地手臂一挥,灯光数闪,灯火照射下,耀目生花,刀刃劈风,虎虎作响,老人大步一踏,扬刷道:“此刀净重七十九斤,江湖人称万胜神刀,你只要能在老夫刀下走过三十招去,十条命案,便都放在一边怎样?”

柳鹤亭日光一扫,只见四周本已减去的孔明灯光,此刻又复亮起,灯光辉煌,人影幢幢,既不知人数多少,亦不知这班人武功深浅,知道今日之局。势成乱麻,不得快刀,纠缠必多,目光又一转,只见那威猛老人掌中的一柄快刀,刀光正自耀目射来,微微一笑,抱拳朗声说道:“三十招么?”突地劈面飘飘一掌击去!

威猛老人仰天一笑,直等他这一掌劈到,刀刃一翻,闪电般向他腕脉割去。

这老人虽然心情浮躁,童心未失,但这劈出的一刀却是稳、准、狠、紧,兼而有之,柳鹤亭笑容未敛,缓缓伸出右掌……

只听“当”地一声大震,威猛老人稳如山岳般的身形,突地蹭、蹭、蹭连退三步,手掌连紧数紧,长刀虽未脱手,但灯光耀射之中,却见有如一泓秋光般的刀光,竟已有了寸许长短的一个三角裂口!

灯光一阵摇动,人声一阵喧哗,灯光后众人的面容虽看不清楚,但从人声中亦可显然听出他们的惊异之情,陶纯纯嫣然一笑,虬髯大汉瞠目结舌,后退三步,柳鹤亭身躯站得笔挺抱拳道:“承让了!”

只见威猛老人双臂垂落,面容僵木,目光瞬也不瞬地望着柳鹤亭,呆呆地愕了半晌,又自缓缓举起手中长刀,定神凝目,左右端详,突地大喝一声,抛却长刀,和身向柳鹤亭扑了上来!

柳鹤亭心头微微一惊,只当他恼羞成怒,情急拼命,剑眉皱处,方待拧身闪避,目光一动,却见这老人满面俱是惊喜之色,并无半分怨毒之意,尤其是双臂大张,空门大露,身形浮动,全未使出真力,哪里是与人动手拼命的样子?心中不觉微微一愕,这老人身形已自扑来,一把抓住柳鹤亭的双臂……

陶纯纯惊呼一声,莲足轻点,出手如风,闪电般向这老人胁下三寸处的“天池”大穴点去,哪知这老人竟突地大喜呼道:“原来是你,可真想煞老夫了。”

陶纯纯不禁为之一愣,心中闪电般生出一个念头:“原来他们是认识的……”勒马悬崖,竟将出手生生顿住,纤纤指尖,虽已触及这老人的衣衫,但内力未吐,却丝毫未伤及他的穴道。

四周众人,却一齐为之大乱,只当这老人已遭她的煞手,虬髯大汉目如火赤,大喝扑上,呼地一拳“石破天惊”,夹背向陶纯纯击来,脚下如飞踢出一脚,踢向陶纯纯左腿膝弯。

陶纯纯柳腰微折,莲足轻抬,左手似分似合,有如兰花,扣向虬髯大汉左掌脉门!去势似缓实急,部位拿捏得更是妙到毫巅,但右手的食拇二指,却仍轻轻搭在威猛老人的胁下。

虬髯大汉屈肘收拳,“弯弓射雕”,方待再次击出一招,哪知脚底“涌泉”大穴突地微微一麻,已被陶纯纯莲足踢中!他身形无法再稳,连摇两摇,扑地坐到地上!

陶纯纯回首缓缓说道:“你们在干什么?”

众人目定口呆,有的虽已举起掌中兵刃,却再无一人敢踏前一步!

这一切的发生俱在刹那之间,威猛老人的手搭在柳鹤亭的肩头,双目凝注着柳鹤亭的面容,对这一切的发生,却都如不闻不见。

“原来是你,可真想煞老夫了!”

他将这句没头没脑的言语,再次重复了一遍。柳鹤亭心中只觉惊疑交集,他与这老人素昧平生,实在想不出这老人怎有想煞自己的理由,只见这老人面容兴奋,目光诚挚,两只炙热的大手,激动地搭在自己肩上,竟有如故友重逢,良朋叙阔,哪里还有一丝一毫方才的那种敌视仇恨之意?

这种微妙的情况,延续了直有半盏茶光景,柳鹤亭实在忍不住问道:“老前辈请恕在下无礼,但在下实在记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