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行止、言语,俱都冷削无情到了极处,但这一声叹息中,竞含蕴惋惜、怜悯、赞许、钦佩许多种复杂而矛盾的情感。

等到这一声叹息传入柳鹤亭耳中时,他心里也不觉涌起了许多种复杂的情绪,他心中暗道:“你岂非亦是原可不必如此?”但他只是将这句话变做一声长叹,而未说出口来,于是二人一起举步,穿过木立四周的人群,向外止去,二人的步伐虽然一致,但处世的态度却迥然而异!

突听身后一声断喝:“慢走!”两人齐地止步,只见梅三思大步奔出,雪衣人斜目一望柳鹤亭,柳鹤亭愕然望向梅三思。

但梅三思却不等他发话,便已哈哈笑道:“白衣兄,你自命武功高绝,学问渊博,此刻我且问你三两句话,你若能一一回答,那么你自狂自傲还能原谅,否则便请你快些出去,休得在此张牙舞爪!”

柳鹤亭心中却不禁为之一动,见梅三思笑声一顿,神色突地变得十分庄严肃穆,正容缓缓道:“武学一道,浩瀚如海,自古以来只有儒、道、释三字差可比拟,尤其佛教自大唐西土取经归来后,更是盛极一时,衍繁演变,分为十宗,而有‘大乘’、‘小乘’之分,此等情况,正与我达摩祖师渡江南来后,武学之衍繁演变毫无二致。”

说到这里,他语声微顿,但四下群豪,却已一齐听得耸然动容,雪衣人目中的轻蔑之色,也不禁为之尽敛。

只听梅三思略为喘息一下,接口又道:“而佛家有‘大乘’、‘小乘’之分,武学亦有‘上乘’、‘下乘’之别,所谓‘内家’、‘外家’、‘南派’、‘北派’,门派虽多,种类亦杂,却不过只是在‘下乘’武功中大兜圈子而已,终其极也无法能窥‘上乘’武家大秘之门径,但世人却已沾沾自喜,这正是雀鸟之志,不能望鹏程万里!”

他面色庄穆,语气沉重,滔滔不绝,字字皆是金石珠玉,句句俱合武家至理,满厅群豪,再无一人想到如此一个莽汉,竟能说出这番话来,不禁俱都为之改容相向,柳鹤亭暗叹一声,更是钦佩不已。

雪衣人木然未动,日中却已露出留神倾听之色,只听梅三思干咳一声,毫不思索地接口又道:“武功上乘,以道为体,以法为用,体用兼备,性命为修。而下乘之武,未明真理,妄行其是,拔剑援拳,快意一时,徒有匹夫之勇,纵能名扬天下,技盖一时,亦不能上窥圣贤之堂奥。”

柳鹤亭叹息一声,只觉他这番说活,当真是字字珠玑,哪知他叹息之声方过,他身侧竟又有一声叹息响起,转目望去,却见那雪衣人竞已垂下头去。

梅三思一挺胸膛,朗声又道:“上面两个问题,我已代你解答,如今我且问你第三个问题,你若再回答不出,哼哼--”他冷哼道:“你之武功剑法,可谓已至‘下乘’武功之极,但终你一生,只怕亦将止于此处,日后再望更进一步,实是难上加难,但你不知懊悔,反而以此为傲,狺狺狂声,目空一切,宁不教人可叹可笑!”

雪衣人目中光彩尽敛,梅三思冷笑又道:“我且问你,武家‘上乘’、‘下乘’之分,分别何在,你可知道么?”

雪衣人默然不语,梅三思沉声接道:“武功有‘上乘’、‘下乘’之分,正如儒有君子小人之别,君于之儒,忠君爱国,守正恶邪,务使泽及当时,名留后世。若夫小人之儒,惟务雕虫,专攻翰墨,青春作赋,皓首穷经,笔下虽有千言,胸中实无一策,且如杨雄以文章名世,而屈身事莽,不免投阁而死,此所谓小人之儒也,虽日赋万言,亦何取哉!”

此刻他说起话来,神情、语气俱都沉穆已极,言论更是精辟透彻无比,与他平日的言语神态,简直判如两人,群豪一面惊奇交集,一面却俱都屏息静气地凝神静听,有的席位较远,不禁都长身而起,走到厅口。

梅三思顿了顿,又道:“武家大秘,共有八法,你能试举其一么?”

雪衣人霍然抬起头来,但瞬又垂下,梅三思冷笑一声,道:“所谓上乘武家大秘八法,即是以修神室,神室完全,大道成就,永无渗漏,八法者,‘刚’、‘柔’、‘诚’、‘信’、‘和’、‘静’、‘虚’、‘灵’是也,尤其‘刚’之一法,乃神室之梁柱,此之为物,刚强不屈,无偏无倚,端正平直,不动不摇,其所任实重,其实尤大,神室斜正好歹,皆在于此。”

语声一顿,突地仰天大笑起来,大笑着道:“神室八法,你连其中之一都无法举出,还有脸在此逞强争胜,我真要替你觉得羞愧。”笑声一起,他神态便又恢复了平日的粗豪之气。

群豪目光,却已俱都转向雪衣人身上,只见他呆呆地木立半晌,缓缓俯下身去,将掌中之剑,轻轻放在地上,然后缓缓长身而起,突地闪电般的伸出手掌,取下面上青铜面罩。

刹那之间,只听又是一连串“啪啪”声响,他竟在自己脸上一连打了七下耳光,等到群豪定睛望去,他已将那青铜假面重又戴回脸上,在场数百道目光,竟没有一人看清他面容的生相。

四下立即响起一片惊叹之声,亦不知是在为他的如此做法而赞叹,抑或是为了他手法之快而惊异。

只见他目光有如惊虹掣电般四下一扫,最后停留在梅三思脸上。

良久!良久。

他目中光彩,渐渐灰黯,然而他颀长的身形,却更挺得笔直,终于,他霍然转过身形,袍袖微拂,人形微花,一阵夜风吹过,他身形直如随风而逝,霎眼之间,便已踪迹不见。只有一声沉重的叹息,似手还留在柳鹤亭身边。

梅三思呆了半晌,突地纵声狂笑起来,回首笑道:“沅儿,他真的走了!”

柳鹤亭暗叹一声,忖道:“此人似拙实巧,大智若愚,我与他相处这些时日,竟未能看出他已参透了那等武家大秘。”

一念至此,缓步走到梅三思面前,躬身一揖。

哪知梅三思笑声却突地一顿,似是十分惊异地说道:“你谢我作甚?”

柳鹤亭叹息一声,正色说道:“今日若非梅兄,定是不了之局,区区一揖,实不足表露小弟对梅兄之感激钦佩于万一,小弟自与兄相交以来,竟不知兄乃非常之人,直到今日见了兄台做出这等非常之事,力·知台兄之超于常人之处--”

他性情刚正豪爽,当直则直,当屈则屈,此刻他心中对梅三思的感激钦佩,半分不假,是以诚于中便形于外,言语神态,便也十分恭谨。哪知他话犹未了,梅三思却又纵声狂笑起来。

柳鹤亭剑眉轻皱,面上微现不豫之色,却听梅三思纵声狂笑着道:“柳老弟,你切莫这样抬举我,方才我所说的那一番话,其实我自己一句也不懂的。”

柳鹤亭不禁为之一愣,心中惊愕又起,忍不住问道:“你连自己也不懂的话,却怎能说得那般流利?”

梅三思笑声不绝,口中说道:“这有什么稀罕?自小到大,我一直都是这样的。”

柳鹤亭呆呆地愣了半晌,突地想起他方才背诵药方之事,不禁恍然忖道:“此人记忆之力虽高,理解力却极低,是以他不但过目便能成诵,而且还记得许多成语。”

只听梅三思一面大笑,一面说道:“方才那一番说话,有些是沅儿附耳教给我的,有些却是从一本书上啃出来的,说穿了……”

他言犹未了,柳鹤亭却已耸然动容,接口问道:“什么书?”他方才心念转处,便已想到此点,是以早巳将这三字,挂在口边,只是直到此刻方自说出口来。

梅三思哈哈一笑,大声道:“天武神经!”

“天武神经”四字一说出口,四下立刻传出一阵惊叹之声,只是这阵叹息声中的失望之意,似乎还远比惊讶来得浓厚。

柳鹤亭心中一动,虽觉这叹息来得十分奇怪,却仍忍不住脱口问道:“这本‘天武神经’,此刻在哪里?”他生性爱武,听到世上竟有这种记载着武家无上大秘之学,心中早已为之怦然而动,直恨不得立时便能拜读一下。

哪知他话才出口,四下的惊喟叹息,却立刻变成了一阵低笑,竟似乎在笑他武功虽高,见识却如此孤陋似的。

柳鹤亭目光一扫,心中不禁为之一愣,目光询问地瞧了梅三思一眼,只见梅三思犹在大笑不绝,而那“万胜金刀”边傲天却已满面惶急地一步掠了过来,一把抓住梅三思肩头,厉声道:“三思,你可是已将那本书看过了么?”

语声严厉,神态惶急,望之竟似梅三思已铸下什么大错--般。

柳鹤亭此刻当真是满腹惊奇,满头雾水,梅三思得了这等武家大秘,他师父本应为他高兴才是,为何变成这般神态?自己方才问的那句话,更是人之常情,为何别人要对自己讪笑?

他想来想去,再也想不出其中答案,只听梅三思笑声一顿,亦似自知自己犯了大错似地低低说道:“我只不过看了一两遍……”

边傲天浓眉深皱,长叹一声,顿足道:“你怎地如此糊涂,你怎地如此糊涂!”

语声一顿,梅三思接口道:“徒儿虽记得那本书的字句,可是其中的含义,徒儿却丝毫不懂--”

边傲天浓眉一展,沉声道:“真的么?”

梅三思垂首道:“徒儿怎敢欺骗师父?”

边傲天长叹一声,缓缓道:“你既然不懂,看它作甚?”

柳鹤亭却是大惑不解,那等武林秘笈,常人若是有缘看上一遍,已是可喜可贺之事,如今梅三思将之背诵如流,边傲天神情却反而如此情急忧郁,直到梅三思说他一字不懂,边傲天情急的神态才为之稍减。一时之间,柳鹤亭想来想去,却也无法想出此中的答案,暗中忖道:“此书之中,记载的若是恶毒偏邪的武功,边傲天因不愿他弟子流入邪途,此事还可解释,但书中记载的,却又明明是堂堂正正的武家大秘!”

此刻散立四座的武林群豪,虽已多半回到席位上,但这喜气洋溢的喜筵被如此一扰之后,怎可能继续?

“荆楚三鞭”并肩站在游廊边的一根雕花廊柱前,此刻费真横目望了白振一眼,冷冷道:“老大,老二,该走了吧!”

屠良苦叹一声,道:“是该走了,老二--”

转目一望,只见“银鞭”白振面容虽仍装做满不在乎,但目光中却已露出羞愧之色,不禁又为之长叹一声,住口不语。三人一齐走出游廊,正待与主人招呼一声,哪知边傲天此刻正自满心情急,柳鹤亭却又满脸惊疑,竟全都没有看见,“荆楚三鞭”兄弟三人各各对望一眼,急步走出门去。

此三人一走,便有许多人随之而行,边傲天、柳鹤亭被人声一惊,他们身为主人,不得不至门口相送,于是柳鹤亭心中的疑念一时便又无法问出来。

好花易折,盛筵易散,远处“铎铎”传来几声更鼓,夜风中寒意渐重,鲜红的灯笼,已有些被烟火熏黑。

一阵乌云,仿佛人们眼中的倦意,漫无声息,毫无先兆地缓缓飞来……

接着,有一阵狂风吹过,紫藤花架下的红灯,转瞬被吹灭了三个,也卷起棚上将涸的紫藤花,在狂风中有如醉汉般酩酊而舞。

终于,一阵骤雨落下,洗洁了棚架,染污了落花。

宾客已将散尽,未散的宾客,也被这阵暴雨而留下,大厅上换了酒筵,燃起新烛,但满厅的喜气呢?

难道也被这阵狂风吹走?难道也被这阵暴雨冲散?

柳鹤亭心中想问的问题,还是未能问得出口,终于,他寻了个机会,悄悄将梅三思拉到一边。一连问了他三个问题:“那‘天武神经’,你是如何得到的?为何满厅群豪听了这本神经,竟会有那等奇异的表情?而边大叔知道你已看了这本神经,为何竟会那般忧郁惶急?”这三句话他一句接着一句,极快地问了出来,目光立刻瞬也不瞬地望到梅三思脸上,静待他的答案。

却听梅三思哈哈一笑,道:“这本‘天武神经’的来历,已是江湖中最最不成秘密的秘密,难道你还不知道么?”

柳鹤亭呆了一呆,微微皱眉道:“‘最最不成秘密的秘密’?此话怎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