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鹤亭剑眉微轩,不禁再为人类的贪生怕死叹息。

只见梅三思浓眉一扬,朗声接口道:“哪知他将这秘密说出后,那‘双首狐’胡居竟将他手足一起绑住,嘴里塞上棉花,抛在满山冰雪的野地里,并在他耳边冷笑道:‘我说不杀死你,就不杀死你!’但其实还不是和亲手杀死他一样!”

柳鹤亭望了陶纯纯一眼,两人相对默然,梅三思接口又道:“李胜军被抛在山地上,只听得‘双首狐’胡居得意的笑声,越去越远,放眼一望,四下俱是冰雪,连个鸟兽的影子都没有,哪里还会有人烟?他自知必死,只求速死,但是在那种情况下,他即使想快些死都不能够:”

柳鹤亭目光一垂,暗暗忖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当真是世上最凄惨之事。”

只听梅三思长叹又道:“就那样躺在雪地上,他一躺又躺了一天,那时他已被冻得全身麻木,几乎连知觉都没有了,距离死亡,实在相去仅有一线。哪知就在这个时候,他竟遇上了救星,将他抬下山去,救转过来,送了回家。只是他一连经过这些日子折磨,身上又有刀伤,他纵是铁打的汉子,也经受不住,回到家后,便自一病不起,而他两个哥哥,却早己在他没有回家之前,便按着‘藏经图’上的记载,出去寻经去了!”

他稍微歇息半晌,方自接口说道:“他躺在病榻上,想到他的两个哥哥不久便会得经,练成武功,扬名天下,而他自己却不久便要死去,他越想越觉气恼,便越想越觉不是滋味,在病榻上偷偷写了数十封内容一样的秘札,派了个心腹家人,一一快马送出,这些秘札的内容,自然是‘藏经图’的秘密,而他却将这些秘札,发到每一个他所记得的武林高人手里!”

此刻日色渐升渐高,映得梅三思颔下的虬髯,闪闪发着玄铁般的光彩,他停也不停地接口道:“他命令那心腹家丁将这些信全都发出去后,自己只觉心事已了,没有过两天,就一命呜呼了……”

说至此处,不由长叹一声,一脚将地上的一粒石子,踢得远远飞了开去,“噗”地落入昨夜秋雨的一片积水中,溅起四下水珠!

梅三思望着这些在日光下变幻着彩光的细小水珠,呆呆地出了半天神,又自长叹一声,缓缓说道:“他固是安安稳稳地死在家里,但是他的那一批书信,却在武林中掀起了轩然大波,接到这批书信的,除了少林、武当、昆仑、点苍、峨嵋、华山、长白这武林中的七大门派外,其余也都是当时江湖上顶尖儿的一流高手,接到这些书信的人,心里自然不免半信半疑,练武之人只要听得武林中有这种至高至上的秘笈出现,即使半信半疑却仍要去试上一试!”

“噗”地,又是一粒石子入水,又是一阵水珠溅起,梅三思双掌一拍,浓眉微轩,朗声接道:“于是不出十天,那祈连山中已聚满了来自四面八方的武林高手,这些武林高于彼此见到面后,暗中都对所谓的真经,加强了信心,但表面上,却谁也不肯说出来,就仿佛大家全是到此地来游山玩水似的!”

他说到这里,已将近说了半个时辰,陶纯纯柳眉轻颦,看丁看天色,微微一笑,缓缓道:“于是这些武林高手,便为了这本‘天武神经’,勾心斗角,舍生忘死地争夺起来,那李会军与李异军兄弟,自然是最先丧生的两人,于是少林派,或是武当派的掌门人,就出来镇压这个局面,是不是?”

梅三思本来还有一大篇话要说,听到她竟以三言两句便全部代替了,不觉呆了一呆,赶紧接口道:“李家兄弟死后,那本神经经过几次凶杀,方辗转落到‘点苍’派两个后起高手掌中,却又被‘昆仑派’的几个剑手看见,等到昆仑派的剑手们下手去夺这本真经时,‘少林寺’的监寺大师无相和尚,以及‘武当派’当时的掌门人离情道长,才一齐出面,将那本方自出土,装在一方碧玉匣中的‘天武神经’,取到手中,而且协议一年之后,在少室嵩山,办一个夺经之会,到那时,谁的武功真能出人头地,谁便是这本神经的得主,这样一来,自然可以免去了一些无谓的争杀。”

柳鹤亭暗赞一声,忙道:“看来少林、武当两派,当真有过人之处,与众不同。”

只见梅三思拇指一挑,接口又道:“那离情道长与无相大师俱是当时武林一流人物,再加以‘少林’、‘武当’两派声威壮大,门人弟子遍布天下,是以他们所说的话,自然无人敢加异议,只是这其中却还有一个问题……”

陶纯纯仰首望天,含笑缓缓道:“这一年之内,‘天武神经’究竟该由谁保背呢?”

她此话说将出来,既似在接梅三思的口,又似在询问于他,却又有几分隙是在询问自己。

梅三思目光一亮,陶纯纯却又接口道:“离情道长……”

梅三思以拳击膝,朗声说道:”不错,当时在场的武林高手,一致公议,将此本秘笈交{寸给他,让他保管一年,那时众人中无论声威、名望,都数他最高,别人纵然心里不服,可也不敢提出异议。”

他语气、神情之中,竟是隐隐露出了一些得意之态,陶纯纯轻笑一下,方自含笑接道:“‘万胜金刀’边老爷子,大约只怕也是武当的俗家弟子吧!”

梅三思呆了一呆,陶纯纯娇笑着道:“你猜我这次怎会知道的,因为我看出你说话的言语神情,似乎在为你们武当派而得意。”

梅三思浓眉一扬,手捋虬髯,哈哈笑道:“这一次你却猜错了!”话声一顿,又自大笑道:“原来像你这样的聪明人,也有将事情看错的时候。”

柳鹤亭心中一动,陶纯纯笑容一敛,梅三思接道:“那时众人若是将此本真经,交付给‘无相大师’,那么武林中必定会少了许多枉死冤魂,只可惜当时我‘少林派’掌门人的法驾未曾亲至,否则也轮不到那老道头上--”

柳鹤亭轻“哦”一声,陶纯纯轻笑一声,梅三思轻嘘一声,道:“到了一年之后,武林中人闻风而至少室嵩山的,不知凡几,有些固是志在真经,有的却只想看看热闹,还未到正日,便已满坑满谷地挤上了人。”

他突又微微一笑,变了语声,轻松地笑道:“据说仅仅在那短短的几天之内,这些武林豪客之中,有的结交了许多朋友,有的化解了许多深仇,最妙的是,有些单身而去,或是跟随着父母的少男少女,还结成了不少的大好姻缘。”

柳鹤亭却在心中暗自思忖:“凡事如有其利,必有其弊,这期间男女混杂,固然成就了不少美满姻缘,又焉知没有发生一些伤风败俗之事?”但口中却问道:“此次较技夺经之会,必定精彩热闹已极,只可惜吾生也晚,未能目睹。”不禁又叹息一声,似觉十分懊恼。

哪知梅三思却“嘿嘿”地冷笑起来,一面道:“那次较技夺经盛会,虽然热闹,却半分也不精彩。到了会期那日,武林中有名有姓的人物,差不多全都来齐,却只单单少了一人!”语声微顿,再次冷笑一声:“此人便是那位保管神经的武当掌门,‘离情道长’。”

柳鹤亭愣了一愣,梅三思冷笑着又道:“那时众人心里虽然着急,但还以为凭‘离情道长’的声名地位,绝不会做出不仁不义的事来,又过了一日,众人才真的惊怒起来,只是在那武术发源的圣地少室嵩山,还不敢太过喧嚷。”

“第三日晚间,少室嵩山掌教座下的四大尊者,飞骑自‘武当’赶回,众人这才知道,那‘离情道长’为了这本真经,竟不惜犯下众怒,潜逃无踪。听到这个汛息后,就连一向修养功深的‘无相大师’,也不禁为之大怒,召集武林中各门各派的掌门、名手,一齐出动,去搜寻‘离情道长’之下落,于是在武林中一直享有盛誉的‘武当剑派’,从此声名也一落千丈。”

柳鹤亭暗叹一声,意下十分惋惜,陶纯纯却含笑道:“天下之大,秘境之多,纵然出动所有武林高手,只怕也未能寻出那‘离情道长’的下落!”

梅三思拍掌道:“一点不错,而且过了三五个月后,众人已觉不耐,有的还另有要事,于是搜寻的工作,便由火火炽炽而变得平平淡淡。冬去春来,秋残夏至,转瞬间便是天高气爽,露白风清的秋天,‘武当山’、‘真武岭武当上院’突地遍撒武林帖,邀集天下英雄,于八月中秋,到武当山去参与‘黄菊盛会’,而柬中具名的,赫然竟是‘离情道长’!”

柳鹤亭不禁又为之一愣,要知武林中事,波谲云诡,此事一变至此,不但又大大出乎了柳鹤亭意料之外,就连当时的武林群豪,闻此讯启、,亦是群相失色,再无一人能猜得到这“离情道长”此举的真正用意。

只听梅三思又道:“这帖子一发了出来,武林群豪,无论是谁,无论手边正有多么重要的事,无不立刻摒弃一切,赶到武当山去。据闻一时之间,由四面通往武当山的道路,竟俱都为之堵塞,沿途车马所带起的尘土,便连八月的秋风,都吹之不散,数目年来,江湖之中,竟再无一事有此轰动!”

他说得音节锵然,柳鹤亭也听得耸然动容,只听他接着又自说道:“八月中秋片色分外明亮,映得‘解剑岩’上,飞激奔放,流入‘解剑池’中的泉水,都闪闪地发着银光,秋风明月之中,岩下池边的山地上,三五成群,或坐或站地聚满了腰边无佩剑的武林群豪,于是一向静寂的道教名山,自然也布满了未曾爆发的轻轻笑声,和已抑止住的窃窃私语。”

语声微顿,浓眉一扬,立刻接着又道:“山巅处突地传下一声清澈的钟声,钟声余韵犹未断绝,四下的人声笑语,却已一齐停顿,‘解剑岩’头,一方旨碧的山石上,蓦然多了一个乌簪高髻、羽衣羽履的长髯道人,山风吹起他飘飘的衣袂,众人自下而上,一眼望来直觉他仿佛立时便要羽化登仙而去!”

柳鹤亭干咳一声,接口道:“此人大约便是那武当掌教‘离情道长’了!”

梅三思冷笑道:“不错,此人便是那声名狼藉,武林中人人欲得之而甘心的‘离情道长’,但不知怎地,岩下群豪,心中虽然俱都对他十分愤恨不齿,此刻却又偏偏被他的神态所慑。良久良久,四下较远的角落里,自有人稀落地发出几声表示轻蔑和不满的嘘声,哪知‘离情道长’却直如未闻,反而神态极其从容地朗声一笑,并且一面朗声说道:‘去岁嵩山之会,贫道因事远行,致令满座不欢,此实乃贫道一人之罪也,歉甚歉甚。’一面四下一揖,口中朗笑犹自未绝!”

梅三思说到这里,突又冷笑一声,这种阴森的冷笑,发自平日如此豪迈的大汉口中,实在有些不甚相称。尤其他冷笑次数一多,令人听来,更觉刺耳,但是他却仍然一面冷笑,一面说道:“他以这三言两语,几声朗笑,便想解开群雄对他的愤恨不齿,自然绝不可能。他话声方了,岩下群豪轻蔑的嘘声,便立刻比方才加多了数倍,哪知他仍然行所无事,他朗笑着道:‘贫道自知罪孽深重,今日请各位到此间来,便是亟欲向各位……’这时台下便有一些人大声喝道:‘如何恕罪?’这‘离情道长’朗笑着又道:‘贫道在这数月之中,已将那‘天武神经’,亲笔抄录,一共抄了六六三十六份,乘此中秋佳节,贫道想将这六六三十六份‘天武神经’,赠给三十六位德高望重,武功高明的武林同道!’”

柳鹤亭不禁为之一愣,事情一变再变,竟然到这种地步,自然更加出乎他意料之外,而此事的结果究竟如何,他自然更加无法推测,于是他开始了解,自己的江湖阅历,实在太浅!于是他自今而后,对许多他原本未曾注意的事,也开始增加了几分警惕!

只听梅三思又道:“他此话一出,岩下群雄,立刻便又生出一阵骚动,这阵骚动之下,不知包含了多少惊异和猜疑,有些人甚至大声问出:‘真的么?’那离情道长朗笑道:‘贫道不打诳语!’他宽大的衣袖,向上一挥,解剑岩后,便一行走出七十二个紫衣道人来,两人一排,一人手中,拿着的是柄精光耀目离鞘长剑,一人手中,却托着一方玉匣,此刻众人心里自然知道,玉匣之中,盛的便是‘天武神经’!”

陶纯纯秋波一转,缓缓道:“这些紫衣道人可就是‘武当剑派’中最富盛名的‘紫衣弟子’么?”

梅三思颔首道:“不错,这些紫衣道人,便是武当山真武庙中的护法道人‘紫衣弟子’,那时武林群豪中纵然有些人要对这些玉匣中所盛的‘天武神经’生出抢夺之心,但见于这些在武当派中素称武功最高的紫衣弟子,也俱都不敢再下手了,离情道长便又朗声道:‘上面三十六个方匣之中,除了贫道手录的三十五本神经外,还有一本,乃是真迹,诸位如果不相信,互相对照一下,便知真假!’于是岩下群雄这才敛去疑惑之心,但却又不禁在心中猜测,不知这三十六本‘天武神经’,究竟是如何分配!

陶纯纯徐徐道:“七大剑派的掌门,一人一本,其余二十九本,由当时在场的武林群豪,互相较技后,武功最高的二十九人所得……”

梅三思又不禁满面惊讶地点了点头,还未答话,柳鹤亭已长长叹息一声,缓缓接口道:“这种人人垂涎的武家秘笈,仅仅一本,已经在武林中掀起风波,如今有了三十六本,岂非更要弄得天下大乱?”

梅三思嘿嘿地冷笑一声,道:“他正如陶姑娘所说,将那三十六本‘天武神经’如此分配了之后,余下的二十九本‘天武神经’,立刻便引起了当时在场的千百个武林豪士的一场舍生忘死的大战!”

柳鹤亭虽不想问,却又忍不住脱口问道:“结果如何?”

梅三思仰天长叹一声,缓缓接着说道:“这一场残杀之后,自然有二十九人脱颖而出,取得了那二十九本离情道长手录的‘天武神经’,至于这二十九个人的姓名,对我说这故事的人未曾告诉我,我也无法告诉你。总之这二十九人俱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然而他们的成功,却是建筑在他人的鲜血与尸骨上!”

风动树影,日升更高,梅三思滔滔不绝,一直说了一个时辰,才将那“天武神经”的来历说出。

柳鹤亭一直凝神静听,但直到此刻为止,这“天武神经”中究竟有何秘密,为何武林中人虽知这本神经所载武学妙到毫颠,却无一人敢练?这些疑团,柳鹤亭犹自无法释然!

他目光一转,见到陶纯纯、梅三思两人,似乎都要说话,便自连忙抢先说道:“梅兄,你说了半天,我却仍然丝毫不懂!”

梅三思浓眉一扬,手捋虬髯,张目问道:“你不懂什么?难道说得还不够清楚?我几乎将人家告诉我的一切,每一字每一句都说了出来!”

柳鹤亭却微微一笑,含笑说道:“梅兄你所说的故事,的确极其精彩动听,但这本‘天武神经’内所载的练功心法那般高妙,武林中却无人敢练,这其中的原因,我想来想去也无法明了,莫非是那离情道长早已将真的神经毁了去,而在练功心法的要紧之处,随意删改了多少地方,是以那三十六人,人人都着了他的道儿,而后人见了他们的前车之鉴,便也无人敢去一试了?”

梅三思哈哈一笑,道:“你的话说得有些对,也有些不对。那三十五本手抄的‘天武神经’,字字句句,的确俱都和真本上的一模一样,但拿到这‘天武神经’的三十六人,不到数年时光,有的突然失踪,有的不知下落,有的却死在武功比其为弱的仇人手亡,这原因为的什么,起先自然无人知道,但后来大家终于知道,练了这本武学秘笈中所载武功的人,为何俱都有如此悲惨的结果。”

柳鹤亭双目一张,诧声问道:“为什么?”

梅三思叹息着摇了摇头,缓缓道:“这原因说来几乎令人难以置信--”突地一声惊呼:“陶姑娘,你怎地了?你怎地了?”

柳鹤亭心中一惊,转目望去,只见一直巧笑嫣然的陶纯纯,此刻玉容惨变,柳眉深皱,满面苍白,目光中更充满了无法描摹的痛苦之色!

一双玉掌,捧在心边,嘴唇动了两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纤柔而窈窕的身形,已虚弱地倒在地上!

强烈的日光,映得她身上的罗衫,鲜红如血,也映得她清丽的面容,苍白如死。柳鹤亭乍睹此变,被惊得呆了一呆,方自大喝一声,扑上前去,口中不断惶急而惊惧地轻轻呼道:“纯纯醒来,纯纯,你看我一眼……纯纯,你怎么样了……你……难道……难道……”

他一声接着一声呼喊着,平日那般镇静而理智的柳鹤亭,此刻却全然没有了主意,他抱着她的身躯,推拿着她的穴道,但他用尽了所有急救的方法,也无法使她苍白的面容透出一丝血色。

他只觉她平日坚实、细致、美丽、光滑,触之有如莹玉,望之亦如莹玉般的肌肤,此刻竟变得异样地柔软而松弛,她所有的青春活力,内功修为,在这刹那之间,竟像已一齐自她身上神奇地消失了!

一阵不可形容地悚栗与震惊,有如一道闪电般,重重击在柳鹤亭身上。他再也想不出她为何会突地这样,只好轻轻抱起了她的娇躯,急遽地向他们洞房走去,谨慎地将她放在那柔软华丽的牙床之上,只见陶纯纯紧闭着的眼睛,虚弱地睁开丁一线!

柳鹤亭大喜之下,连忙问道:“纯纯,你好些了么?告诉我……”

却见她方自睁开的眼睛,又沉重地合了起来,玲珑而苍白的嘴唇,仅动了两动,模糊地吐出几个字音:“不……要……离……开……我……”

柳鹤亭连连点头,连连拭汗,连连说道:“是是,我不会离开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