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误会你的意思吧,”他谨慎地询问,“你是想让我为你提供可谋杀的人选?”

陶德杭特咯咯笑着:“如果真要说得那么直白的话,情况就是这样。”

“还是开诚布公最好。”

“哦,那当然,毫无疑问。”

佛兹带着一种深思的表情,又吃了几口菜肴,然后他环顾了一下俱乐部的餐厅。墙壁依然正常,年长的侍者仍旧侍立一旁,牛腰肉也还在冰冷的桌子上,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除了他的客人。

“那么,让我来归纳一下你所说的。你罹患了一种不治之症,只有几个月的生命了,不过目前尚无大碍,你想要去做一件其他人很难做到,但利用你现在的处境能够办到的事情去造福人类。而且,你也认为最符合这项要求的事就是去完成一桩明智的谋杀。我说得对吗?”

“嗯,你说得没错。不过如我所说,这也不是我的主意,几周前我请了几个朋友吃晚饭,把我的情况透露给他们,当然了,我让他们感觉是一种假设的情况。除了一位牧师,其他人都认为谋杀是最佳选择。

“好吧,那么你现在想征询我的建议,决定自己要不要去德国暗杀希特勒?”

“如果你肯友好地给出建议的话,我将不胜感激。”

“很好,那么,千万不要。”

“不要?”

“不要。其一,你根本无法靠近他;其二,你只会让情况变得更糟。即使你成功暗杀了希特勒,他的继任者也会是一丘之貉。同样的理由也适用于墨索里尼和斯大林。换句话说,你要远离独裁者,不论是已经存在的还是潜在的。”

陶德杭特先生突然有想要争辩的念头。

“你难道不认为,干掉胡伊·郎恩①的人,比罗斯福对美国的贡献更大?”

“或许我这样认为。辛克莱·刘易斯也很推崇道德。但这只是特例。在胡伊被除掉以后,他所领导的运动随之消亡。但是纳粹运动不会随着希特勒的消失而土崩瓦解。事实上,在德国的犹太人可能会发现他们的情况愈加糟糕。”

①Huey long(1893-1935),美国前参议员,任内曾提出财富分享计划。

“关于这个,”陶德杭特先生不太情愿地说,“那天参加晚宴的朋友多多少少也提到一点。”

“他们还是有理智与常识的。顺便问问,区特威克不知道这件事吧?”

“哦,不,他一点也不知道。像他们一样,他只认为我们在讨论一个假想的情况。”

佛兹报以一个微笑:“你不认为,如果他们知道这是真实情况,就不会那么欣然地建议谋杀了吗?”

“哦,一定是这样的。”陶德杭特先生露齿而笑,带着一丝恶意。他轻轻啜饮了一口葡萄酒,“你知道,我会出此下策,只不过因为我清楚,如果我不假装这是个假设的话,就根本无法得到如此富有见地的答案。”

“是的,的确如此。当你要他介绍我们认识的时候,他就没有任何的怀疑?”

“为什么要怀疑呢?我告诉他我对您的作品仰慕已久,所以想与您共享一餐,进行一次愉快的交谈。结果是您非常友好地邀请了我。”

“嗯,”佛兹说,“最令我迷惑的是,在这件事上,你为什么想要得到我的建议。这本应是件需要你自己操心的事。为什么要我来承担这种责任,要向你提出这么疯狂的建议?”

陶德杭特先生的身体微微前倾,他的脑袋突出在瘦骨嶙岣的肩膀上,让他看上去像一只龟。

“我说过,”他热切地说,“因为我知道你不怕承担责任。所有人都怕承担责任,像我就是。而且我相信,任何有点疯狂的事情,就像你所说的一样,都会吸引你。”

佛兹爆发出一阵笑声,把旁边的侍者吓了一跳。

“天哪,我想你说得没错。”

“第三,”陶德杭特先生继续严肃地说,“在我认识的人中,你是少数几个做过有益于这个世界的事情的人。”

“哦,胡说八道。”佛兹反驳,“有许许多多人在以一种安静的方式做善事,没有任何感谢或者赞誉。如果你看到他们的行为会感到惊讶的。”

“或许我会,”陶德杭特先生干巴巴地说,“无论如何,我从区特威克先生那里听说,你在战后为中立联盟所做的一切,比如压制中产阶级,等等。而且你做得得心应手,近来保险条例能够在议会通过,如区特威克先生所说的那样,主要是拜你所赐。所以,对于处在我这个立场的人来说,你明显就是一个询问意见的合适人选,你能够告诉我怎样为大众谋福祉。”

“这当然是无稽之谈,我们有几十个人为这个行动计划努力,为失业者争取更好的待遇,谢天谢地,有这么多人无私奉献,虽然不知道他们还能坚持多久。不过,对于你的处境,如果你真的想知道我的建议是什么……”

“是什么?”陶德杭特先生热切地问。

“放弃你的计划,然后尽可能地享受生活,把希特勒什么的都忘掉。”

有那么一会儿,陶德杭特先生看上去有些失望,他的头像乌龟一样往龟壳里缩了一点点。但是,又马上伸出来。

“不错,我明白,这是你的忠告。那么请你告诉我,如果在我这种处境之下,你会怎么做?”

“哈,”佛兹说,“这是个复杂的问题,如果你不介意,我不想说出来。毕竟,这是我们初次见面,我们以前不认识,对吧,我确信你就像区特威克先生对我所提到的那样,但是在事情发生之前,我实在不想让自己成为帮凶。”

陶德杭特先生叹了一口气:“好吧,我能理解你的想法,而且我的想法也有点太过异想天开。感谢你能够听我说这些。”

“别客气,跟你聊天很有趣,来吃点奶酪吧,这里的绿色切达奶酪非常不错。”

“不了,谢谢,恐怕这些奶酪不合我的口味。”

“真的?这太遗憾了,顺便问问,你对板球感兴趣吗?上周三我去了罗兹……”

“太巧了。那时我也在,一个华丽的结束,不是吗?这提醒了我,我们两个好像曾经同场竞技……”

“这样吗?”

“是呀,在战时,我曾代表病人队去温彻斯特比赛,那年你是对方守门员。”

“破车队?真的吗?我对那场比赛记忆深刻,那你肯定认识迪克·沃波顿。

“事实上我们很熟,那年我们还一起去了谢尔布恩。”

“哦,你曾去过谢尔布恩?我有一位表弟住在那里。”

“真的吗?住在哪里?”

很多人——由于被误导或是无知,总是断言在公立学校的经历对于一个人有百害而无一利。至少以陶德杭特先生为例,这样说可是大错特错。经过十分钟这样追忆往昔的闲聊,陶德杭特先生重新将谈话拉回主题。

“现在,诚实地说,佛兹先生,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这次,他得到了答案。

佛兹受到了公立学校这个话题的鼓舞,于是他又搔了搔他的大脑袋,给出了如下的见解:

“好吧,只要你答应我不要被我的想法所影响。如果我面临你这样的处境,就会寻找那种家伙,他拖累周围的人,成为大家的负担,无论是那种恶意还是无知的敲诈勒索者,或是那种眼看儿孙饿死也不会接济他们一个子儿的一毛不拔的老吝啬鬼,还有……就像我所说的,这些事简直让人无法忍受……”

“我的天,这可真奇怪。”陶德杭特先生震惊地叫了出来,“他们在前几天的晚餐上也说过同样的话。”

“这样呀,”佛兹露齿而笑,“真是英雄所见略同。”不过,一想到他的客人已经被医生判处了死刑,他就收起了笑容。

对于他们热烈讨论的利他性的谋杀这一话题,佛兹并没有当真。这就是他铸成大错的原因。

因为陶德杭特先生可当真了。佛兹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所以,他的建议,较其他友人的建议,对陶德杭特先生产生了更大的影响——就像是一般人在这种情况下会对陌生人更为信任是一个道理。无论如何,陶德杭特先生现在已经决定放弃政治暗杀,如果希特勒和墨索里尼得知这个消息,想必会大大松一口气。

然而他仍旧是个天降大任的男人。现在亟待解决的问题就是——找到那个应该被料理的对象。

而到底该怎样着手,陶德杭特先生目前还不愿多去考虑。因为他脑中那些恐怖的细节会让他却步。或者也许他小心谨慎的本能让他不去接近与谋杀有关的那些赤裸裸的真实的不愉快。到目前为止,陶德杭特先生都是以一种学院式的思维来考虑这件事,把整件事想成一个个单词的组合,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另一方面,他备受鼓舞得到了一个结论,那就是——他正一步步完成他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这样的现实使他感到非常满足。

也许他的目的是非常学术性的,但陶德杭特先生对于一件事是非常清楚的——他需要一个牺牲品。

虽然有些不情愿,陶德杭特先生还是打起精神去寻找,为了照顾到他的动脉瘤,他走得异常小心。

但是,即便人有足够的勇气去犯下一桩有益的谋杀,合适的牺牲品却也不是那么容易寻得。你没法跑到你朋友那里去,告诉他们:

“嘿,伙计们,你们能不能帮我找个活该被杀的人,我准备替天行道。”

即使真有人这么做了,其结果肯定也是他的朋友们无法为他的替天行道提供便利。毕竟,让人必除之而后快的人在人口中的比重肯定很小,而进行过进一步遴选之后,其结果令人吃惊:没有。

因此,调查必须非常的严密。陶德杭特先生个人认为,敲诈者是符合各项要求的上佳人选。不过这里又出现了困难,因为敲诈者总是来去飘忽,不像现在的大多数人一样想着大出风头。而假如你去问你的朋友,不论在什么情况下,他们是不是正在为敲诈所苦,他们一定会大为光火。

陶德杭特先生曾经一度以为自己已经觅到了一位勒索者的线索,不过这位女士似乎只对一位特定的受害者抱有敌意。而且最后的证据还留在代诉人办公室,而她则受到代诉人办公室的庇护,所以,陶德杭特认为自己最好不要强行干预。

到了月末,陶德杭特先生开始变得忧心忡忡,以至于有很多次都在饭后忘记吃消化药。他已经完全准备好要去犯下一桩谋杀案了,然而这个难以言说的需要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再过不久,他就只能眼睁睁地等着死亡降临了,没有办法完成他的谋杀。这令他烦恼不已。

在这个进退两难的困境中,陶德杭特先生反复思考了好几小时,最终,他决定晚上邀请区特威克先生前来小叙,暗中刺探他的看法。

“即便是在七月,”陶德杭特先生殷勤地提醒,“偶尔看到生火也很不错的。”

“哦,当然了,”区特威克先生赞同道,把他胖乎乎的短腿凑近燃烧的火焰,“夜里还是有点冷飕飕的。”

他们就陶德杭特先生上周五写过评论的那本书进行了一番讨论,随后又探讨了西班牙的政治局势,陶德杭特先生开始狡猾地把对话引向正题。

“我认为我们上个月晚餐时进行的讨论非常有趣。”他以一种不在意的语气说道。

“哦,没错,有趣极了。你是说果树授粉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