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还不都是钩心斗角嘛。欧吉维亚被解雇,是因为他不肯向费雪屈服。”

“费雪?哦,他是谁呢?”

“他是个下流的无赖,”这名文学助理编辑肆无忌惮地说,“龌龊透了,他是美籍德裔犹太人,全名叫费舍曼,他善于将他涉足的事情搞得一团糟。你看,他刚才把这里搞得天翻地覆。”

经不住陶德杭特先生的询问,威尔逊将事情的真相和盘托出。这当然不是什么好事。《伦敦评论》才刚被从慈悲为怀的老约翰·佛尼爵士手中,转移到有限公司通用印刷集团的总裁菲利克斯本爵爷手上。虽然菲利克斯本爵爷更倾向于朝气与活力,但他也了解《伦敦评论》最闪亮的地方在于:它不像一般英国刊物那么粗俗。他也认同它固有的方针——介于平淡乏味的《旁观者》周刊,以及冒失无礼的美国小报之间。其实菲利克斯本爵爷很明白,《伦敦评论》能够创造惊人的发行量全靠这项老派的作风,因为它的读者大多怀有高尚的情操,在星期六早上的餐桌旁,那些读者们读到这些一本正经文章时,还不至于感到太枯燥。

然而,对菲利克斯本爵爷来说,这样是远远不够的。政策继续推进,但制定政策者必须离开——或转变。舰队街上有种说法,若是能在《伦敦评论》谋到一份差事,这辈了就不用愁了,《伦敦评论》的职员从未被解雇过,雇员深受出版社的信赖。然而新老板想要打破的,正是这种稳定而没有任何改变的状况。菲利克斯本爵爷认为“当场解雇”这样的威胁对于员工来说算是个紧箍咒。这样,员工才能时刻严格要求自己,避免犯下细微的错误。他是个和蔼可亲的人,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会对员工严格要求。他深信,从事新闻行业的人就要苦一些,不能过得太舒适,太安逸。因此,甫一接管《伦敦评论》,他便立即召开会议,对员工进行洗脑。这份严肃的周刊跟普通报纸并不一样,但这点他并未意识到。

这件事并未在《伦敦评论》员工中引起轩然大波。他们非常了解自己的工作,他们也很清楚不管与其他哪本周刊相比,他们做得都算不错。事实上,是做得比其他周刊都要好很多。新官上任三把火嘛,由他放两句空话又如何?周刊的发行量稳中有升,这份期刊在全欧洲范围内都享有极高的声誉。地震也许会发生在巴塔哥尼亚,但绝对不会发生在《伦敦评论》的办公室里。

但是他们都错了。菲利克斯本爵爷是个和蔼可亲的人,若要亲自动手,他必会感到非常为难,因为,他不远万里,花大价钱从美国聘请了伊斯多尔·费舍曼先生,将整顿公司的大权全权交与他。整个环球出版公司都在他的魔爪之下。费舍曼先生刚来还不到一个星期,就表现出了自己无所畏惧的勇气,他解雇了《伦敦评论》的资深编辑。

年轻的威尔逊对此持中立的态度。他认为老文森先生的确早该退休了。他认为老文森是古维多利亚时期的报刊业遗留下来的产物,他与时代脱节得太厉害了。不过,菲利克斯本爵爷应该正当地劝服他退休,然后给这位老人一笔丰厚的退休金,而不是像现在这个样子,一脚就把他从公司踢出去,兜里只带着一张一年薪水的支票,其他多一个子儿都没有。当被人问起为何没有发放退休金时,费舍曼居然表示,这老头多年来一直领着过高的薪水,所以肯定存够了足够他养老的三倍的钱了。事实上,那位人确实存了不少钱,但这跟那个完全八竿子打不着嘛。给予年迈退休的编辑丰厚的退休金(之前,《伦敦评论》的老编辑都是年迈退休得以善终的),这本就是新闻界的传统。

员工们都为此而很不开心。但是他们的不开心与接下来三个月笼罩在此栋大楼上空的混乱阴云相比,根本算不上什么。这混乱已经濒临崩溃的恐慌边缘。解雇就像德文郡原野上的樱草一样,稀松平常。暴风雨从舰队街肆虐而过,环球出版公司的员工们像是电风扇前的一摊烟灰,顷刻间被吹得灰飞烟灭。

年轻的威尔逊依然试图在此泰山压顶之事面前保持中立的态度,然而他根本无法保持内心的平静。在他看来,一切的麻烦都源自费舍曼,对于他的工作来说,他的出现绝对是个错误。年轻的威尔逊非常同意为高枕无忧的《伦敦评论》员工们带来一些紧迫感,这是非常好的想法。然而政策的目的明确了,却未必一定要搞得像大清洗一样,弄得四处人心惶惶。费舍曼已经完全疯了。

他疯了,但他手握大权,他把整栋大楼的所有职员统统卷入了这场解雇风暴。解雇与工作效率或个人价值都关系不大了,反倒是或多或少与一种对他的态度相关。事情已经演变到这样的程度,即使最没用的人,只要他跟费舍曼站在一边,那么他就能得到一份编辑的工作。而任何的敌意都会被无情地镇压。如果优秀的人依然不屈服,那么他们早晚会被解雇。如果在走廊上巧遇费舍曼先生却没有脱帽行礼,那么他就等着收解雇书吧。即使是舰队衔最优秀的人才,也顶多过十二小时,就会收到解雇通知。

“真是不敢相信,这儿居然会发生这种事,”陶德杭特先生抗议道,“在通俗报纸领域,这种事倒是听说过。但《伦敦评论》根本不可能发生这种事啊!”

“你去问费瑞斯,问欧吉维亚自己,随便问什么人吧。”威尔逊回答道。

“我确实问过费瑞斯了,”陶德杭特先生承认,“但他拒绝回答。”

“哦,嗯!”威尔逊灿烂地笑道,“费瑞斯是觉得家丑不可外扬。唉,公正何在!”

陶德杭特先生也感叹了起来。当然,公正是对人有好处的,而不公正总是会损害大多数人的利益。

陶德杭特先生很喜欢威尔逊这个人。身为一个上司,威尔逊缺乏一种做上司的威严。他常被怒气冲冲的拜尔追着质问为何删除掉了他的精彩评论。每次看到拜尔追着威尔逊逼问的场景,陶德杭特先生就感到非常愉悦。

不过威尔逊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陶德杭特先生不相信也就说不过去了。他相信了,并对此感到苦恼不已。这种事跟《伦敦评论》的文化简直是大相径庭。与其他和此刊有关的人一样,陶德杭特先生对于这份传统而高贵的刊物,怀着一种特殊的骄傲,并以能够为这份刊物工作而为荣。

“天哪,天哪!”他瘦骨嶙岣的小脸上浮现着关切的神情,“但是,难道菲利克斯本爵爷不知道现在这个情况?”

“他知道的——但他就是不管。他已经把权力全权交与了这个浑蛋,你看,他不愿意再把权力收回来,做出尔反尔的事。”

“但撇除不公正之外,如果事情真像你说的那样糟糕,那么许多人岂不是会因此而过得非常艰难?我猜许多人都不大容易找到工作了。而且毫无疑问,他们还有老婆孩子需要养活。”

“这就是最可恶之处,”威尔逊差点叫了起来,“那些被解雇的人中,有一半的人找不到工作。因为他们的年纪太大了。欧吉维亚或许还能找到工作,因为他的能力很强。不过我真的怀疑他是否能找到。说实话,这件事真是让人难过。”

陶德杭特先生点了点头。一个想法忽然涌上心头,他心脏一颤,想起了自己身上的动脉瘤。刚刚那十分钟令他感伤不已的会谈中,他已经把自己患病的事全然忘掉了。

“跟你说吧,”威尔逊继续说道,“我并不会说所有被解雇的人都本该留在公司里。如果只有一两个的话,倒还没啥。但另外的那十二个……”

“真的有那么多人吗?”陶德杭特先生有点心不在焉。如果他现在直截了当地告知年轻的威尔逊他只有三到四个月的时间可活了,他会说些什么呢?陶德杭特突然产生了某种荒谬的渴望,他想也许威尔逊会口齿不清地说出一些同情的话,而这些话也是他渴望听到的,抚慰他神经并给予他自信的话语。

“真的不少,而且还会越来越多。大概还会有一打人会被那个恶魔解雇。阿姆斯特朗一点也不在意,费舍曼保证了他的安全。他每天早晨一进办公室,就像是在给费舍曼舔靴子一样,忙着拍马屁。过阵子我们部门的商号搞不好就变成了《每日奉承报》,我的天哪!”

陶德杭特先生晃了晃脑袋,调整了下眼镜,然后望着那位年轻人的脸。

“那么,费舍曼有没有可能被解雇呢?”

威尔逊大笑了起来:“他不会的。没人能解雇他,他自己也不会解雇自己,而且目前高层也没有任何想要这样做的迹象。”

“嗯,那么如果他生了场重病,不得不辞职呢?如果菲利克斯本爵爷派了个人来接替他——也许是比他还糟糕的家伙呢?”陶德杭特先生问道,他忽然想起了希特勒及其纳粹体系的运转。

“不会有人比他还糟糕了,”威尔逊同答道,“不过说真的,我认为菲利克斯本不会觉得可惜的。总之,我敢肯定,他不会再指派什么其他的人来干这份工作了。我们终于能够把握自己的命运了。如果费舍曼不在了,阿姆斯特朗也待不久。那么由像费瑞斯这样的正派人来主持《伦敦评论》的大局,真是再好不过了。”

“费瑞斯?”

“哦,没错。他会成为下一任总编辑。这么多年来,大家都已经这么认定了,当菲利克斯本爵士亲自管理公司的时候,他就一定会注意到这个人才。事实上,他也许很快就会成为总编辑,接管整个刊物。这就是为什么即使费瑞斯不像其他人一样对费舍曼点头哈腰,他却依然能够留在这儿没被解雇。而且,”年轻的威尔逊坦率地补充了一句,“这也是我依然还留在此处的原因。当费舍曼上台的第一个星期,我便将刚刚对你说过的这些话,统统原封不动地塞给过他。是费瑞斯保下了我,让我没有被解雇。天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那么如果费瑞斯当上了总编,”陶德杭特先生谨慎地问道,“他是否会为那些遭受不公正待遇的被解雇员工做些事情?”

“毫无疑问他会的,”年轻人愤慨地大叫,“费瑞斯是个该死的正派人。等他当上总编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肯定就是把他们统统都找回来。而且菲利克斯本也会支持这样做的。”

“我明白了,”陶德杭特先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呃——这些解雇的通知,是随时都可能发布的,还是在某个特别的日子统一发布?”

“都是在星期六的早上。为啥问这个?”

“哦,没什么。”陶德杭特先生说。

03

陶德杭特先生若没有精心调查过,就绝对不会打算下手杀害费舍曼(还是叫这个人的真名吧)。陶德杭特先生的习惯就是如此,在他采取任何行动之前,他必然要先征求一大堆人的意见,看看自己的行动是否得当。当然,谋杀也不例外。既然自己已经下定决心忖诸行动了,那他至少得找到一个符合自己所有要求的牺牲者才可以。每个人,都必须克服偏见和冲动所带来的影响,就冲这一点来说,他感觉自己必须小心再小心,一定要反复确认才可以。

这确认的第一步,便是去拜访位于锻匠街的欧吉维亚的公寓,当他跟威尔逊淡过话之后的第二天,他便采取了行动。

陶德杭特先生发现欧吉维亚正穿着衬衫奋笔疾书。欧吉维亚夫人是位矮小、面容憔悴的女人,她嗤笑了一下,随即消失了。陶德杭特先生礼貌地询问欧吉维亚现在过得好不好。

“糟透了。”欧吉维亚阴沉地说。他是个身材高大的肥胖男人,几乎所有矮小、憔悴女人的丈夫都是这样。他厚重的脸庞上挂着比往常更加严肃的表情。

“听到这些我很难过。”陶德杭特先生拉过一把椅子。

“这件事把我搞得乱糟糟的,”欧吉维亚说道,“当然,你肯定听说了,我从《伦敦评论》那儿离职了。”

“是的,费瑞斯跟我说了。”

“这事之后,我就一直消化不良。”

“忧虑也总会导致我消化不良。”陶德杭特先生附和道,这句话与其说是在安慰他的朋友,更像是在可怜自己。

“从这件事之后,我连肉都吃不下去。”

“我也好久没吃肉了,”陶德杭特先生若有所思地说,“事实上我的医生说——”

“我连茶都——”

“我也只能喝一小杯——”

“这真是太令人沮丧了,”欧吉维亚沉重地说道,“在那儿待了那么多年,出来之后,我都不知道自己还能做点啥。”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我还能怎么办?我肯定找不到工作了。”

“哦,”陶德杭特先生不太自在地说,“别这么说。”

“难道不是吗?这是真的,我太老了。所以我开始写小说了,唉,”欧吉维亚的脸上笼罩着更厚的阴云,“威廉·德·摩根不是到了七十岁才开始写小说的吗?”

“无论如何,你都一定写得出来的。但是说起来,你对这整件事究竟是怎么看的,欧吉维亚?我知道你被迫离职一事,不过是一连串事件中的一件。”

“真是骇人听闻,”欧吉维亚严肃地说道,“在我看来,那家伙一定是疯了。除了我这件事之外,他的其他举动也是非常不公正的。看起来他像要想把所有的好人都从那儿赶出去。我真是实在无法理解。”

“也许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疯了?”

“我不敢肯定他是不是疯了。但在我看起来,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了。”

“嗯,”陶德杭特先生小心翼翼地问,“先抛开这事不说,从你个人的角度来看,在不考虑任何借口的情况下,你是否认为费舍曼的存在,对于其他许多人的幸福是个巨大的威胁?”

“我当然这样想。他已经制造了许多悲剧和不幸,而接下来,他还会制造更多。我知道很多被他解雇的人的案例,他以某些细微的理由开除掉这些人,而这些人并没有犯任何错误,家里上有老卜-有小,也没有什么积蓄。我真不敢想象之后他们该怎么办。幸好我们还没那么悲惨,但想到将来,我的眼前就一团黑。陶德杭特,跟你说实话,那个浑蛋真是太可恶了——那个浑蛋——骗子——至少剥夺了上百个人的幸福,每个周六的早晨,他让所有人都感到惶惑不安。”

“啊,是啊,”陶德杭特先生点头道,“周六早晨。”他思索了一番。“这个人真该被枪杀。”最后他义愤填膺地说道。

“他真是该被枪杀,确实是。”欧吉维亚点头同意。这只是一句随口的附和,然而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陶德杭特先生好像愈发地赞同这一字面上的意思了。

每个周六的早晨,环球出版公司的整栋大厦就成为活跃的中心。但几个月以前,这里便不再那么令人愉快了。往日,在周末放假的闲暇时光即将到来之前,这里总是生机勃勃。环球出版公司旗下的杂志周刊向来以活泼闻名,助理编辑们在这儿时不时地跟美女秘书们闲聊着;美术编辑也停下来,跟电影评论编辑交换着电影的观感;甚至连编辑们晃动雨伞的动作都显得意扬扬,因为环球出版公司的员工可不是傲慢之辈。

但是在这个特别的周六早晨,嗯,确切来说,这最近的连续五个周六早晨,这儿再也没有欢快的迹象了。助理编辑皱着眉头,匆匆穿过女秘书身侧,好像他们只想快点赶回办公桌旁;美术编辑和电影评论编辑也一副认真工作的模样,仿佛除了工作,其他什么都忘记了;而编辑们则故作优雅地走来走去。在这个装满了人的大办公室里,看起来大家都在认真地工作,但空气中却弥漫着一股恐惧、尖锐、不安的紧张气氛。

很快,谣言就四散开来。

位置在三楼的年轻的班尼特,是《西洋镜》的助理编辑,他现在正不安地坐在桌前,极度担心自己迟到了十分钟的事。这时,门忽然打开,高个子美术编辑欧文·斯泰西斯走了进来。

“哦,有关这些中页的空格……”刚进来的时候他声音很大,关上门之后,他忽然压低了声音,“你还没拿到吧?”

“还没呢,其他人呢?”

“目前为止·我还没听说。现在时间还有点早。”

“他通常要等到十一点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