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角武将手持折扇,呼呼扇道:“这天气邪门,才五月工夫,怎就热成这样?要么就是近来打仗太少,心宽体胖,耐不住炎热了。”众将皆笑。

武将又说:“鱼住隼人,有信长的消息吗?”一名高瘦武将答道:“回义元公,只听说他率军离开清洲,现在何处并不清楚,我派出的十多名探子,居然没有一个回来。”

阿市恍然明白,树下所坐的持扇武将,便是尾张大敌今川义元,顿觉心跳加快,纤纤十指攥捏成拳,身子不自禁发起抖来。

“信长了不起啊!”今川义元叹道,“统一尾张,降服道三。晋见将军时,义辉也称赞他聪明贤能。这样的人物,是睡在我今川榻边的老虎,若不趁他熟睡未醒将之灭亡,只怕将来后悔也来不及了。”他顿了顿,又问,“元康,你和信长是幼时的朋友,你说说,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一名矮个武将道:“他是个怪人,做事从不依循常理,喜欢玩印地打(按:掷石游戏),还爱跳舞,最爱跳的是敦盛一番之舞,因为他说人生五十年,不过梦幻而已。”

众将均觉有趣,一时哄笑,今川义元却悠悠哼起曲子:“人问五十年,与天相比,不过渺小一物…”哼到这里,拍扇笑道,“信长是位通达的人啊,能取下他的首级才是人生最大的乐趣。”众将齐声道:“愿为义元公效此微劳。”

“好。”今川义元笑道,“听说信长有一位妹子名叫阿市,长得很美,你们谁取到信长的首级,我就将阿市赏给他。”

阿市听得大恼,忽觉陆渐轻拍她的肩,回首望去,见他连连摇头,不禁微微一笑,心想:“大白痴,你当我会下树去跟人拼命么?我才没那么傻。”想着,在黑暗里摸索到陆渐的手,紧紧握住,虽然身在险境,她心中也觉无边喜乐。

忽听今川义元又道:“说起来,千神宗还没消息呢,那怪物夸下海口。要在昨晚把信长的首级送来。哼,全是大吹牛皮,只可惜了那些黄金美女。”

众将纷纷称是。今川义元又说:“千神宗不能取,咱们自己去取,料得信长见我兵威,决计不敢轻举妄动。我大可放开手脚,以重兵攻城。松平元康,你率五千人攻打丸根,鱼住隼人,你率五千人攻打鹫津,毛利河内你带六千人马,寻找信长的主力决战。我率余部,在桶狭间掌控全局。义元在此约定,后日傍晚,在清洲城与诸君痛饮。”

众将纷纷起身,哄然道:“后日傍晚,在清洲城与主公痛饮。”这一声威武雄壮,阿市听得心神激荡,禁不住身子摇晃,触动枝条,叶片簌簌而落。

今川义元咦了一声,厉声道:“树上有人?”阿市吓得面无血色,瑟瑟发抖,陆渐不由将她紧紧抱住,只怕她一不小心,掉下树去。

却听前田利家笑道:“主公多虑了,约莫呼声太响,惊了树上的鸟雀。”

今川义元冷哼道:“管他是人是鸟,鸟铳伺候。”“哗啦”一声,众旗本取出鸟铳,燃起火绳。陆渐、阿市心中绝望,双双闭眼,忽听耳边传来鱼和尚细若蚊蚋的声音:“向左歪倒,到我身后来。”阿市已吓得动弹不得,反是陆渐奋起余力,拉着她向左歪斜。

铳声大作,陆渐耳边风声劲急,铅丸中树的“哧哧”声连绵不绝,但觉阿市手心汗津津的,却无一丝热气。

过了片刻,忽听今川义元叹道:“真的没人么?看来我年纪越大,胆子却更小了。各位早早出发,一战而胜,誓灭尾张。”

众军齐声应道:“一战而胜,誓灭尾张。”纷纷上马,势如一阵旋风,呼啸着去得远了。

今川大军陆续经过,足有半个时辰,四野方才安静。鱼和尚拎着二人跃下,将衣袍一抖,抖落许多铅丸。原来他以大金刚神力挡下鸟铳,解了当时之困。

“大师!”阿市泪涌双目,忽地屈膝合十,“我一定要找到大哥,尾张国运将终,阿市不能独生。”

鱼和尚白眉微皱,向陆渐道:“孩子,你说呢?”陆渐道:“我的‘黑天劫’发作,不回去也是死。既然阿市要回,无论生死,我都陪着她。”阿市心中滚热,眼泪夺眶而出。陆渐见状,掏出手帕给她,阿市却不接下,抱住他大放悲声,陆渐只道尾张将亡,她心怀恐惧,忙道:“别怕,有我呢!”

鱼和尚叹道:“既如此,和尚送你们去清洲,只是你们须得答应和尚一件事。”阿市道:“大师请说。”鱼和尚道:“你们须得发誓,回到了家,他人问起脱难经过,你们不得说出和尚,便只当从没见过和尚一样。”

“那怎么成?”陆渐急道,“千神宗是大师所杀,别人问起,我们又怎么说呢?”鱼和尚摇头道:“谁说千神宗是和尚杀的,他分明死在你和北落师门手里。若以和尚的性情,不但杀不了他,死在他手里也说不定。”想到那时若非北落师门损了千神宗一目,自己或许当真收手,落得个全军覆没,不觉叹了口气,又道,“你们二人若不答应,和尚便不去了。”

陆渐、阿市对视一眼,心知前方今川大军密布,若无鱼和尚护持,决难回到清洲,只得道:“便依大师。”

商议已毕,三人向清洲城行去。陆渐身子虚弱,此时反赖阿市扶持。鱼和尚走在前面,不住咳嗽。途中遇上好几股今川的人马,均被鱼和尚制服,但随人马增多,三人只得绕道而行,尽往今川军不及处行走。

行了一日,天色渐晚,三人便在一道小溪边歇足。鱼和尚始终咳嗽不绝,陆渐则浑身滚烫,躺在地上胡言乱语,说的均是华语,阿市无法听懂,只听他话中反复出现“阿晴”两字,心中一时怪怪的,但何以如此,却又不甚了然。

阿市原本娇生惯养,此时想方设法竭力救治陆渐,她取了手帕,沾湿了水,给他擦拭身子,忽见鱼和尚坐在溪边,咳嗽时有团团猩红顺着小溪流下,不由惊道:“大师,你受伤了?”鱼和尚微笑道:“不打紧,旧伤而已。”说罢,盘膝打坐,调理气息。

阿市给陆渐喂了些清水,抱膝坐在他身边,心想有生以来,从没有经历过这么多事,走过这么多路。低眼再瞧陆渐,心中更是喜悦,不由寻思:“我这一生之中,也从没遇上这么值得托付的男子。”她抚着陆渐的额头,凝视着他乌黑的眉毛、高高的鼻梁、瘦削的双颊,还有那苍白的嘴唇,似乎永远也瞧不够,真想一生一世地瞧下去。

看着看着,她困倦起来,伏在陆渐身上,迷糊睡了过去。突然间,流水声将她惊醒,抬眼望去,四野昏黑,不由一阵心悸,失声道:“大师,大师。”却不闻人应,阿市慌乱起来,抚摸身下,但觉陆渐好端端的,呼吸平稳,烧也似乎退了许多,不由略略定心。这时间,前方火光一闪,似乎伴有人语。

阿市转身摸到一根树枝,心想:“陆渐拼命救我,现在他生病了,轮到我救他了。”想罢,挺身而起,将树枝横在胸前,默想以往兄长教过的剑术,揣度第一下如何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