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神通察觉宁、浑二人藏在左近,分心别顾,气机浮动。三名对手原本苦苦支撑。外人看来,谷神通意态超然,心意似乎不在打斗,对面三人身处周屮,却感到谷神通的神意千变万化,时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时如崇山峻岭,重叠压来;有时更如汪洋巨海,无所不至。与之对峙,心力体力消耗极快,不过半晌工夫,三人就似与人激斗千招,汗下如雨,意倦神疲。

这时谷神通气机一动,破绽顿生,三人不约而同一起出手。刹那间,白影破空,电龙怒吼,北落师门一双瞳子,发出幽幽苈芒。

谷神通却如未觉,目光凝在和尚身上,对手神通行将及身,才将身子一侧。三人心头陡沉,均是生出怪异感受。左飞卿的“驭风诀”、虞照的“雷音电龙”,仙碧的“乱神”,三大绝学,无论虚实,全都撞上了一堵软墙,随着谷神通逍遥一转,均被轻轻弹开。

这古怪念头还没消灭,忽听谷神通一声长笑,襟袖飞扬,拳掌挥洒而出。他的招式全无定规,有如行云流水,又似拈花斗草,看似漫不经心,其实无不妙合天理。三人攻他,全无一隙可入’他攻三人,却如天坠山崩。三人的阵势合而复开,开而复合,几度行将崩溃,所幸风雷相薄,往往能于绝境中生出潜力,屡屡扭转败势,勉力支持。

谷神通潇洒破敌,谷萍儿在一旁瞧得舒服,忍不住笑道:“赢爷爷,我知道你见识最多,且说一说,爹爹这神通怎么练成的?我知道了,也好照着修炼。”

蠃万城冷笑一声,说道:“小丫头不知天高地厚。东岛传了三百多年,高手也出了不少,‘镜天’花镜圆号称无敌,可是年代太远,老夫也没亲眼见过。但你老爹的神通,老夫敢打赌,三百年来,东岛之内,几乎无人可及。”

“这话我爱听。”谷萍儿先是一喜,继而撅嘴,“难道这三百年中,东岛的高手都是吃干饭的吗?”

“不是这样说。”赢万城轻轻摇头,“别的神通,天资足够,勤奋刻苦,总有练成之曰。这个‘天子望气术’,勤奋天资固不可少,但要当真练成,却需有极大的运气。”

“运气?”谷萍儿微感诧异,“什么运气?“赢万城将手杖一顿,徐徐说道:“萍丫头,你知道屠龙术的故事么?”

“知道!”谷萍儿笑嘻嘻说道,“朱漫平为了学屠龙之术,倾家荡产,花了整整三年,结果练成之后,发觉世间竟然无龙可屠,这门手艺算是白学了。”

“不错。”蠃万城点了点头,“屠龙之术所以无用,只因为无龙可屠,但若有龙可屠,这一门本事岂不可以大放异彩?‘天子望气术’之所以能够练成,全是因为这天地间出现了一条惊天动地的真龙。”

“真龙?”谷萍儿一转念,忽地脸色发白,“你说万归藏?”赢万城默不傲声,望天半晌,叹道:“萍丫头,你爹爹这一身本领,实在是万归藏逼出来的,若无当年的万归藏,便无今日的谷神通。”

忽听“轰隆”一声,二人同时一惊’转眼望去,浑和尚木然而立,宁不空却手握一把枯枝,侧耳凝听,忽一扬手,一根枯枝如电射出。浑和尚头也不回,反袖一拂,火光迸闪。

宁不空大喝一声,双手齐施,接二连三发出枯枝,浑和尚却是随意挥洒,拳挥袖舞,将“木霹雳”一一扫开,他的身周火雨缤纷,飘洒不尽。众人看得骇然,三祖寺众僧更是惊奇,心想这浑和尚终日聋哑愚钝,在寺内劈柴为生,寺中任何沙弥杂役均可恣意欺辱。万不料这展弱老僧身怀如此神通,当真不可思议。在场的僧人中,十有八九轻贱过浑和尚,念起往事,无不追悔莫及,要不是碍于叶梵的神威,早就撒开两腿,各自逃命去了。

赢万城瞧得白眉连耸,沉吟道:“奇怪了,这和尚的‘大金刚神力’是个真的。”谷萍儿奇道:“难道他也是金刚传人?”赢万城不答,苦思半晌,一拍额头,高叫道:“我想起来了,老夫年少之时,金刚门的大苦尊者曾来东岛拜访,身旁随了一个中年僧人,又聋又哑,对他十分恭谨。当时岛王问起,大苦尊者说道,这聋哑僧本是六安县的镖师,被仇家陷害,割舌穿耳,垂危之际,大苦尊者凑巧路过,将他救了下来。聋哑汉子事后看破世情,又想报答大师的恩惠,执意遁入空门,屈身为仆。想起来,眼下这位就是那聋哑僧了。”

说到这儿,他盯着浑和尚,心中十分疑惑:“如今已过六十余年,大苦尊者以后,金刚一派已传两代。算起来,老和尚的年纪当在百岁开外。”

“赢爷爷!“谷萍儿好奇发问,“人说大金刚神力一脉单传,今天怎么冒出这么多传人?谁是真的,谁又是假的?”赢万城冷冷一笑:“学了‘大金刚神力’就是金刚传人么?不见得吧!”谷萍儿道:“怎么不见得?难道金刚一派还有别的神通?”

“那倒没有!”赢万城顿了一顿,“金刚门传了六代,无一不是禅林巨擘、旷世人杰,又岂会被叶梵这小子三拳两脚打倒?至于这聋哑僧么,不过是一介老仆,因为侍奉两代金刚传人,凑巧学了点儿大金刚神力,虽有神通,说到佛门境界,比起两位主子差得远了。”叶梵远远听见,满心不是滋味,大声说道:“他二人若不是金刚传人,谁又是金刚传人?哼,不妨叫来分个高下?若是叫不来,金刚一派就算绝了种,断了根,从今往后,江湖除名。“这时巨响忽歇,宁不空枯枝告罄,阴着脸阵阵喘息。浑和尚却一抬足,走到叶梵身前,微微一笑,伸出食指,在地上写了一行大字:“金刚传人,命数天定,正眼法藏,横绝古今。”银钩铁划,入土寸许。

叶梵一怔,忽地笑道:“正眼法藏,横绝古今?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不过奇怪,―说你被人穿了两耳,怎么还能听见老子说话?”

浑和尚笑了笑,续写道:“耳不闻而心聪,口不言而心辦,鼻不嗅而心香,眼不见而神明。”叶梵狂悖狠毒,悟性却是极高,要不然也不能将“鲸息功”练到这个地步。见这字迹,直觉大有文章,略一沉吟,点头道:“听说佛门六通中有一门‘他心通’,想来和尚你耳朵听不见,心里却明白我的意思。”

浑和尚点了点头,又写道:“檀越根性不弱,可惜戻气太重,还望慈悲为怀,放过三祖寺的僧众。”叶梵冷笑道:“老子言出必践。老和尚放心,说好了接一掌走一个,老子决不打第二掌。”说着双手叉腰,哈哈大笑。

浑和尚白眉一挑,又写道:“既如此,和尚代这钱僧人迎接足下的掌力。”写罢缓缓起身,注视叶梵,一双老眼淡淡有神。

叶梵回头一数,笑道:“二十一个和尚,二十一掌,老和尚,你可想好了?”浑和尚白眉下压,徐徐点了点头。

众僧无不动容。三祖寺中佛法败坏,道德无存,众僧大多欺辱过浑和尚,故而私心猜度:“这和尚心记前仇,必会报复。”万不料浑和尚风骨高峻,以德报怨,众僧一面惊喜,一面不胜疑惑。

叶梵一跷大拇指,赞道:“好和尚,如你所愿。”双肩一耸,并不出掌,反而足尖点地,绕?!浑和尚奔走起来。

浑和尚一掌直竖,一掌横胸,低眉垂目,宛然入定,任由叶梵越转越快,渐渐形影模糊,仿佛化身百人,见者无不骇异:“‘九变龙王’以身法称雄东岛,而今看来,‘不漏海眼’

也小逸多让。”

忽听一记闷响,悠长震耳,叶梵身影忽凝,托地向后跳出,脸色阴沉,呼吸微微急促。沐和尚却是姿态不变,脸上的血红一闪而没。

叶梵目视浑和尚,忽而笑道:“一十三掌,十三个和尚。”众僧闻言,恍然大悟,原凇瞬息之间,二人已对了一十三掌,只是叶梵出手太快,十三掌浑如一掌,掌力交接也人密集,听来仿佛只有一声。

叶梵随手指点,点出十三个和尚。脱身的僧人侥幸者有之,感佩者有之,欺辱过浑和尚的更是多有惭愧,一时乱哄哄的均不走开,都想观看结果。

叶梵点人时,故意留下几个性字辈老僧,点完了人,大声说道:“还剩九掌,老和尚当心了。”吐一口气,沉身运掌,身形一纵,双掌推出。

这一掌是他平生绝学,包含“六大奇劲”的诸般变化,一掌之中,前后劲力十重,每一重各不相同,或外放,或内收,或旋转,或直击,重叠相生,极难化解。是以论到威力,十三掌加起来也不如这一掌凌厉。

浑和尚竖掌于胸,“夺”的一声,二掌相交,浑和尚身子倏晃,一股紫气直透眉梢。“还剩八掌。”叶梵不进反退,双掌圏转,呼地拍出。浑和尚举手一拦,却退了半步,忽地面如血染。但不容他喘息,叶梵第三掌呼地拍来。浑和尚横臂一拦,“咔嚓”,小臂齐肘而折。

众僧一片哗然,均想浑和尚纵使不敌叶梵,也不至于如此不济。叶梵也是面露惊疑,敛掌直起身来,高叫:“老和尚,你怎地只守不攻,瞧不起人吗?”

浑和尚随手将断臂接上,双手合十,仍是微笑。叶梵目透怒色,冷冷道:“好。”双眼陡张,第四掌拍出。浑和尚双拳齐拦,忽地口角一颤,淌出血来。

众僧见他吐血,一阵哄然,心中更是迷惑极了,不知道浑和尚为何宁肯受伤,也不还击。叶梵注视浑和尚,冷冷道:“老和尚,你冉若只守不攻,性命可是不保。”

浑和尚抹去口角鲜血,屈下一膝,写道:“若是全力攻守,两败俱伤。我本救人,奈何伤人?”

叶梵脸一沉,厉声道:“和尚,你不全力相拼,就是瞧我不起。”浑和尚笑笑,并不回应,叶梵喝道:“老和尚,我瞧你撑到几时?”竖掌如刀,徐徐斩来,掌缘四周,竟无一丝风声。蠃万城脸色微变,脱口道:“裂海斩!”话未说完,浑和尚双臂向上一拦,身子猛地一震,倒退两步,站定时脸色惨灰,一口鲜血狂喷而出。

叶梵不禁动容,沉声道:“老和尚,你真不怕死?”浑和尚摇了摇头,伸出五个指头,目光扫去,望着剩下的五个僧人。

场上安静“来,众僧一个个睁大双眼,瞪着聋哑老僧,身子因为紧张,微微发起抖来。忽听一声大吼,有如伤虎哀啸。叶梵转眼望去,虞照踉跄后退,面如白纸,左飞卿从天上飘落,肩头一点血迹慢慢扩大。再瞧谷神通,倦容如故,左手拎着北落师门,右手食指如锥,抵在仙碧喉间。北落师门桀骜不驯,四爪乱抓乱舞,奈何颈皮被制,任它如何反抗,也是摆脱不了。

叶梵自诩岛王传人,平生以谷神通为偶像,见他打败西城三大高手,自己却制服不了一个无名老僧,心里十分恼火,长吸一口气,双掌微沉,徐徐推出。掌力所至,浑和尚瘦小的身子仿佛纸鸢抛起,远远跌出两丈,口鼻流血,挣扎不起。

叶梵收势吐气,转过身来,盯着性觉等人冷笑:“很好,还剩四个,都是首脑,一个一个来…”话未说完,忽见众僧目现奇光,盯着自己身后,叶梵心头微沉,转身一瞧,浑和尚抖索索爬了起来,满脸是血,一步步走了上来。

叶梵的心中一阵恍懷,怒道:“老和尚,这群臭和尚没一个好货,你何苦为了他们死不认输?”浑和尚仍是笑笑。叶梵盯了浑和尚片刻,点头道:“很好,你要舍身成仁,我成全你就是了。”

浑和尚伤势沉重,别说四掌,一掌也会送命。施妙妙瞧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向谷神通说道:“岛主还请下令,让叶梵罢手。”

谷神通一皱眉,摇头道:“妙妙,你不知道这位大师的苦心。”施妙妙奇道:“什么苦心?“谷神通叹道:“你听说过‘割肉喂鹰’、‘舍身饲虎’么?”施妙妙逝:“这都是佛门典故,但与眼下有什么相干?”

谷神通叹道:“这两个故事,均是佛门大圣为了点化众生,甘愿将自身付与饿鹰猛虎,任其撕裂吞噬。而今三祖寺佛法衰微,禅风不振,寺内僧众沉迷于名利贪欲,不知本来,不明大道。是故眼下这位高僧,趁此机会以自身性命为赌注,效仿先圣,点化这群迷途弟子。至于这些僧人能否明白他的苦心,那就难说得很了。”

这一番活有如晨钟暮鼓,一字一句敲在众僧心头,尚未脱难的性觉、性明、性智、性海四人均是变色,低头默想,回顾平生,脸上的神色明暗不定。

施妙妙忍不住说道:“岛王再不阻止,这位大师会死的。”谷神通摇头道:“这位大师勘破妙谛,生死又算什么?我让叶梵停手不难,但如此,三袓寺众执迷如故,这位大师岂非前功尽弃?”

浑大师忽地转过身来,冲谷神通合十微笑,谷神通点头示意,幽幽叹道:“生命诚然可贵,大师还请三思。”浑大师只是一笑,凝立不动。

施妙妙年少情热,不解佛理几微,听了半天,只觉这道理不可理喻,暗暗嘟起小嘴,心想:“岛王真不惝,,这位大师菩萨心肠,怎能见死不救?哼,你若不救,我来救,叶梵再出手,我就用‘千鳞’射他。”将银鲤扣在指间,睁大妙目,凝注叶梵。

谷神通的话叶梵字字听得明白,但他心肠冷硬,胜过饿鹰馁虎,平时折磨犯人,犯人越不屈服,他越是精神抖擞,直要折磨到对方屈服为止。浑和尚舍己度人,执著无比,似这一份执著,正好挑起了叶梵心中的戻气。一时间,他望着浑和尚,眼底涌出一股狂意。施妙妙深知叶梵性情,看他眼神,也将“北极天磁功”运到指尖。忽听一声佛号,有人说道:“且慢。”叶梵转眼望去,性觉摇晃晃站起身来,走到浑和尚身前,转身说道:“叶施主,剩下四掌,由贫僧代接吧。”

众人见状无不吃惊,叶梵打量他一眼,笑道:“你接得下四掌?”性觉为性海所败,伤势甚重,闻言苦笑不答,心想左右是死,不连累这聋哑圣僧就好。

心念未绝,性明大步走来,盯着叶梵说道:“性觉师兄,你接两掌,我接两掌,区区四掌也不算多。”

性觉甚是讶异,还没答话,忽听性智冷冷道:“贫僧这一掌贫僧自理,要你充什么好汉?”说着也走上前来,与性觉、性明并肩而立。叶梵道:“三人四掌,剩下一掌该如何摊派?”话咅方落,忽听性海涩声说:“不劳足下关心,剩下一掌,派给性海便是。”蹒跚来到近前,面对叶梵站立。

四僧品性不端,忽有此举,三袓寺众僧惊喜不胜,各自双手合十,口宣佛号,眼中流下两行热泪。

叶梵扫视众人,朗声说:“一人一掌,想得美呢!只一掌,叶某便送你们去西天参佛。”说话间并不作势,身周尘土无风而动,叶梵身子一缩,俨然小了一半。

“一空沧海式!”施妙妙心神大震,心知这一式去若沧海成空,在场诸人,唯有谷神通能够正当其锋,但因这一招倾尽全力,出招者本身并无真气防护,倘若发出“千鳞”,势必伤了叶梵。想到这儿,不觉心生犹豫。

性字辈四僧有伤在身,眼见叶梵声势,心知他掌力一出,必无幸理,当即不约而同互挽手臂,结成人墙,将浑和尚档在身后。这四人往日利字当头,此时却为了一个残废老僧同心协力,一时生出莫大感慨,回顾以往劣行,无不万分羞惭。

“拙!“叶梵身形暴涨,双掌推出,性字辈四僧将眼一闭,暗叫一声:“罢了。”劲气袭身,来如天坠,这时间,忽听“空”的一声,余响悠长,漫天劲气应声消失。

四僧暗暗吃惊,张眼望去,场中多了一名少年,握拳站立,脸上流露出茫然神气。

这少年正是陆渐,他紧赶慢赶,终究迟了一步。接下来掌,他回头望去,浑和尚而色惨白,口角鲜血长流,不觉抢前两步,叫道:“大师,你还好么?”

浑和尚的脸上闪过一丝微笑,指了指陆渐,写道:“很好,很好!金刚一脉,终有传人。”陆渐一怔,但见浑和尚的取敝苍白,不似人间颜色。这神气他也曾在鱼和尚脸上见过,登时心头一跳,猛然悟及:这神色正是金刚一门圆寂坐化前的征兆。想到这里,一股悲凉涌遍身心,陆渐的眼里涌出泪水,写道:“大师传我神功,救我性命,大恩大德,弟子永志不忘。”

浑和尚笑了笑,又写道:“你是出家,还是在家?”陆渐写道:“何为出家?何为在家?”浑和尚写道:“出家便是出家为僧;在家却是留在俗世,做一位佛门居士。”

陆渐望了姚晴一眼,叹气写道:“弟子尘缘未尽,还是在家吧!”浑和尚淡淡一笑,写道:“很好,很好。”他与宁不空苦斗一个昼夜,已有内伤在身,又连接叶梵掌力,至此油尽灯枯,勉强撑到陆渐赶来,眼见他神通大成,心中再无挂念,写完寥寥四字,一手竖胸,一手平放膝上,双目下垂,溢然坐化。

陆渐不想再见此僧,已成永诀,望着浑和尚的遗容,心神一阵恍惚,忽听四面佛号震耳,掉头望去,三袓寺僧众纷纷向浑和尚合十作礼,无不流露出悲痛惋惜的神色。性觉上前一步,施礼道:“陆道友,贫僧不才,有一不情之请。”

陆渐见他眉眼端正,气韵冲和,一时不知虚实,眉头微微驶起。性觉瞧出他的疑虑,苦笑道:“陆道友,性觉得这位大师点化,已皈正觉,日后潜修佛法,永无他念。”

陆渐胸中光风霁月,见他说得诚恳,点头说道:“你有什么请求?”性觉道:“这位大师于我寺恩重如山,我等愧不能报,还请陆道友将大师法体送与小僧,在我三袓寺中安葬。”

陆渐心想三祖寺禅宗祖庭,在此安葬,也不辱没浑和尚,于是说道:“这样很好。”性觉唱一个诺,抱起浑和尚的法体,正要向三祖寺走去,忽听叶梵喝道:“还有三掌未接,便想走么?”

“什么三掌?”陆渐不胜疑惑,性智苦笑上前,在他耳边小声说明。陆渐得知浑和尚坐化,起因全在叶梵,心中一怒,转身道:“三掌么,我来接你。”

陆渐衣衫滥褛,来得又快,接过一拳,便与浑和尚说话,是以叶梵不曾看清他的容貌,这时认出,不觉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啃泥巴的小子!”

陆渐向日身受重伤,饱受叶梵殴辱,听了这话,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叶梵得理不饶人,迚饥刚讽几句,不料话到口边,陆渐一拳送来,狂风浩荡,逼得他口鼻窒息。叶梵急忙挥掌迎击,二人拳劲掌力均是大得出奇,一撞之下,并非直进,而是屈曲流转,发出刺训说响…叶梵胸口一热,突然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两步。

“不要走。”陆渐大声喝道,“还有两掌!”第二拳如蛟龙出穴,直奔叶梵面门。叶梵打遍江湖,自有高明之处,退却时运转六大奇劲,布下六重气墙,陆渐若要强行攻破气墙,卅免锋锐大挫,那时再施反击,无有不胜。

可是陆渐“补天劫手”在身,拳头一触气墙,便知虚实。拳劲至半,轻轻一转,避其坚实,冲其虚弱,好似庖丁解牛,以无厚入有间,曲曲折折穿透气墙。拳劲转折一次,力量加深一重,前劲未消,后劲又至,等到冲透六重奇劲,拳劲也已叠至七重,凝如金刚巨杵,冲向叶梵胸口。

叶梵看出厉害,不敢硬挡,不由后退一步,双掌奋力挡出。“托”,两人身子齐晃。陆渐但觉叶梵的掌心生出极大的黏劲,将他的拳头牢牢缠住,掌劲忽轻忽重,忽直忽曲,绵绵消磨自身拳劲。陆渐变化不及,大喝一声,隐脉中劫力一转,真力又生,直向前逼。叶梵以“陷空力”吸住陆渐拳头,再将“生灭道”使出。这门奇劲一旦施展,恍若一个无形磨盘,能将天下任何奇功巨劲消磨化解,对手劲力一弱,他的“滔天功”立时反击。凭这几般变化,无数高手饮恨于“鲸息”之下。可是叶梵算计千万,也算不到陆渐无中生有,非但不受消磨,反而神力陡增。叶梵只觉巨力加身,胸口窒闷,“噔噔噔”连退三步,每退一步,便留下数寸深的脚印。

接了两拳,叶梵退了两次,委实出乎众人意料,人群中起了一片惊呼。呼声入耳,叶梵又羞又怒。他身经百战,长于应变,一边后退,一边运转“阴阳流”,将陆渐的神力卸至脚下,又以“生灭道”继续消磨拳劲,心想如此一来,陆渐神力一弱,即可大举反击。不料陆渐昆、隐二脉贯通,气机特异,显脉真气一竭,隐脉劫力立刻转化,而依“有无四律”的第三律,劫力运转“无休无止”。天生塔之后,第一二律虽破,第三律犹存,是故陆渐真气、劫力自成循环,生生不息,但由他心中所想,随机生发,几乎无穷无尽。

叶梵连退二十来步,但觉对方的神力不弱反强,自己一口真气将尽,浑身热血几要破脑涌出,他心知再不撒手,等到真气一衰,对手神力冲来,势必身受重伤。权衡之下,只好撤了“陷空力”,施展“涡旋劲”,双掌圆转,身子周旋,将陆渐的拳劲轻轻拨开。他这一招使得挥洒自如,在场行家舂了,无不暗暗喝彩。

“第三掌。”陆渐不待叶梵跳开,又喝一声,一拳横扫。叶梵吃了苦头,避开来拳,一记“裂海斩”劈向陆渐后背。陆渐举手投足,早已不拘于“三十二身相”,似相非相,从心所欲,掌风来袭,身法自然生变,低头躬身,有如无形之物,从叶梵的掌底漏了过去。

叶梵一惊,他本当这少年不过内力惊人,万不料身手也是如此灵动,骇异之间,陆渐一拳送来,喝道:“你打我三掌,我也还你三拳。”叶梵避过来拳,冷哼一声,双掌一摩,潜运“涡旋劲”勾住陆渐掌缘,喝一声:“转。”

这一下本想带动陆渐身形,但陆渐神通大成,略觉下盘虚浮,劫力化为真气,传到双足,牢牢钉住。叶梵一招未能得手,忽听陆渐叫道:“你也转吧。“反手一勾,以“大金刚神力”使出“天劫驭兵法”,叶梵身不由主,滴溜溜转了半周,方要沉马稳住,陆渐的拳劲已如排山倒海而来,叶梵避无可避,只得挥掌格挡。

“托”,两人以本身功力硬碰一招,叶梵喉头发甜,纵身向后掠出,正想化解拳劲,陆渐只一晃,如风赶来,较他的退势还要迅疾。叶梵不及落地,耳边响起闷雷似的一声大喝:“第三拳。”叶梵双掌仓促上扬,不防陆渐劫术在身,拳势刁钻,绕过叶梵双掌,正中他的左颊。

叶梵眼前金星乱迸,身子平平飞出。陆渐叫道:“这一拳,是为浑和尚大师打的。”声到人到,闪过叶梵连环两腿,一拳如电,击在他胸腹之间,喝道,“这一拳是为阿晴打的。”叶梵的身子抛起丈许,五腑六脏翻转了也似,未及变势,忽听陆渐又喝:“下一拳,是为宁姑娘打的。”叶梵大怒,掌脚齐飞,疾如电发。陆渐随圆就方,闪展自如,势如一阵疾风,打不到,摸不着,拳如毒蜂吐刺,破开掌脚幻影,“砰”的一拳,正中叶梵右颊。刹那间,叶梵两眼发黑,口中尽是血腥之气,跟着后背一沉,又吃了陆渐一脚。

叶梵心中惊怒:“臭小子,说好了用拳,竟敢用脚…”心念未绝,已如断线风筝,连翻带滚地远远抛出。他终是一代高手,连遭重创,章法不乱,一个跟斗落地,倒退两步,吐出一摊鲜血,血水中白生生的,竟有两颗牙齿。

陆渐也翻身落地,朗声说道:“这一脚,是为莫乙踢的。”莫乙想到叶梵断臂之恨,大觉快意,拍手叫好,不料好字出口,叶梵的目光恶狠狠射来。他此时长发披散,满脸鲜血,身子摇摇晃晃,形同一只厉鬼,莫乙被他一瞪,吓得低头望地,不敢做声。薛耳不知厉害,高声埋怨:“陆渐你太偏心,你帮莫乙出气,怎么就不帮我?他还拧过我的耳朵呢。”

陆渐恨透了叶梵,只想找借口多打几拳,薛耳一叫,正合心意,说道:“好啊,这一拳算你的。”迈开大步,直奔叶梵。

叶梵连遭重击,浑身骨豁好似散了架,先前解数用尽,仍是不敌陆渐,此刻有伤在身,更觉无法抵挡。他心气高傲,落到这步田地,仍是十分倔强,心想技不如人,死也活该。想着鼓起余力,左袖低垂’右掌横抬’摆出一个“大御天式”,只待陆渐出拳,立刻以死相拼。谷萍儿忍不住说道:“爹爹,叶老梵要糟了。”谷神通微皱眉头,心想这少年神通了得,这几拳也是手下留情。叶梵骄狂自大,今日正好让他晓得厉害。当下一言不发,只是冷眼旁观。

叶梵见陆渐步步进逼,心中生出困兽之感,呼吸一紧,忍不住左掌圈转,“刷”地劈出。“大御天式”本是防守招数,敌强则强,后发制人,叶梵大败之下,乱了方寸,主动出击,大违这一招的本意。陆渐见了,右手“天劫驭兵法”转动,引开叶梵的掌势,左拳直进,直奔他的左胸。

叶梵正要硬挡,忽觉腰身一紧,不由自主向后掠出。陆渐一拳走空,眼前金光刺目,狄希剑袖如电,刺了过来,陆渐急急低头,剑袖掠过鬓角,带走一丛发丝。

狄希左袖拖开叶梵,右袖化剑攻敌。他深知陆渐厉害,双袖解数连绵而出,势如长江大河。

陆渐空手对敌,十分吃亏,狄希又很乖觉,长袖一击即走,决不沾上他的双手。斗到后来,陆渐出手越快,他出袖亦快,长袖吞吐如电,断是不容把握。陆渐连遇险招,长袖擦身而过,割得衣衫片片,有如满天飞蝶。

虞照受了内伤,一边观战,见陆渐练成神通,惊喜不胜,忽又见他受困于“太白剑袖”,不由浓眉一坡,高叫:“陆老弟当心,他的袖招里藏有剑法。”

狄希长袖既名“剑袖”,袖招中本就暗含剑招,倘若双袖齐出,便是一路极凌厉的双剑剑法。这一双剑袖忽刚忽柔,忽长忽短,忽直忽曲,忽宽忽窄,灵动奇诡胜似真剑。狄希以之纵横天下,罕有敌手,只是城府颇深,不似叶梵张狂,尽管威名稍逊,真才实学却不在叶梵之下。

陆渐得了虞照指点,凝目细看,果从那袖影中窥出剑招,想了想,斜眼一瞧,身后几竿修竹迎风摇曳。他心念一动,掠向一竿绿竹,挥掌横斩,绿竹拦腰折断。陆渐握住长竹,“呼”的一抖,神力所至,千百竹叶射出,有如一蓬小小的飞剑。

狄希不敢大意,一袖攻敌,一袖缩回,拦住竹叶剑雨。陆渐趁此机会,将大竹舞开。向日他神功未成,便用一根毛竹横扫千百倭寇,此时神通大成,长竹抡将起来,只见翠光碧海,漾漾生波。狄希一双剑袖,仿佛澹澹海波上的两道金虹。

金芒电吐,翠浪横空,两人大开大阖,出手之快令人不及交睫。陆渐初使翠竹尚显生涩,但他的“天劫驭兵法”已成,任何兵器到手,均能因其形状杜撰招式。斗到三十合上下,陆渐将“三十二身相”融入招式,翻腾起落,怪谲突兀,手中长竹收放自如,收拢不足一尺,放纵开来,却能横扫十丈。

狄希进退倏忽,剑招奇诡,来而不知其来,往而不知其往,犹如天魔变化,无影无形。剑招势如水银泻地,陆渐的招式稍歉圆融,立刻趁虚而入。所幸陆渐明悟神通,随圆就方。每于不可能处避开狄希的杀招,再加以凌厉反击。

狄希见陆渐先斗叶梵,再与自己相持数十招,气力不但不衰,反而越战越强,又见那根长竹柔韧多枝,笼罩极广,攻守间罕有间隙,合以陆渐的绝世神力,一时极难攻破,当下寻思:“看来当务之急,便是夺下他的兵器。”想着左袖一晃,引得陆渐摆竹右扫,右袖比箭还快,削向陆渐的手腕。

这两下说来简单,实则穷尽了他生平所学,无论身法剑招,均是妙入毫巅。陆渐避无可避,长竹撒手,在空中画出一道绿影,飞出十丈,没入树林。

狄希心头一喜,不及收招,忽觉右袖一紧,已被陆渐抓住。他心头一沉,左袖扬起,扫向陆渐面门,陆渐又一招手,忽将他的左袖拿住。

谷神通看到这里,不觉微微动容,说道:“这是什么手法?”仙碧为他所制,气闷难当,眼见陆渐大显神威,心中十分喜悦,冷笑道:“谷神通,你听说过‘补天劫手’吗?”

谷神通唔了一声,点头道:“怪不得。”仙碧见他神色淡然,不觉大大后悔:“不好,我一时高兴,说漏了陆渐的劫术,此人深不可测,心中只怕已经拟出了破法。”

寻思间,场上形势大变,陆渐以双足为轴,拽住长袖,奋起神力,如用铁饼一样,将狄希滴溜溜甩了起来。狄希不料他出此怪招,不由得凌空飞转,转得数圏,连人带影化为一道金色流光。狄希只觉晕眩烦恶,忽听一声大喝,陆渐移步向前,带得他掩向一片山崖。谷神通远远瞧见,浓眉一挑,身上袖袍无风而动。这时间,金袍忽地上扬,陆渐手上一虚,金袍扫中山石,软答答的浑不着力。转眼再瞧,狄希身着中衣立在十丈开外,神色极其鹏她。原来,他撞上山崖之前,使出了龙遁九变的“金蝉变”,金蝉脱壳,脱了金袍,免受摧筋断骨之苦,但如此金袍一失,一身神通弱了大半。

忽听一声娇叱:“看招。“施妙妙双手一挥,射出两蓬银雨。她不愿背后偷袭,故而先行叫出,等到陆渐转身,方才出手袭击。陆渐想也不想,手中金袍一抖,画了一个圆弧,满天银雨登时不见。

施妙妙心中慌乱,一扬手,又射出六只银鲤。陆渐丢了金袍,双手虚空乱抓,恍若百臂千手,将满天银鳞抓在手里。施妙妙有生以来,从未见过如此神通,一时呆若木鸡,忽见陆渐迈开大步,走了过来,惊惶间抓起几只银鲤,胡乱掷出。

银鲤才散,陆渐纵身直进,双手一分,叮叮声不绝于耳,那团银光隐没不见。陆渐紧握成拳,掌心“咔嚓”有声,待得摊开手掌,数百细鳞聚为四只银鲤。施妙妙脸色惨白,忽见陆渐微微一笑,一扬手,又将那银鲤抛了回来。施妙妙呆呆接过,说道:“你…你做什么…”

陆渐叹道:“你是谷缜未过门的媳妇儿,我不跟你打。”施妙妙又羞又怒,锐声叫道:“你这人胡说什么呀,谁…谁是他未过门的媳妇儿?”陆渐挠头道:“他自己说的,不信你问他。”转头看向谷缜,见他盘膝而坐,两眼骨碌乱转。

陆渐心中奇怪,上前问道:“你干什么,快起来,我有话问你。”伸手一扶,忽觉他身子僵硬,情知必有古怪,当下默运神通,将“大金刚神力”注入谷缜体内,连转数周,谷缜仍是不动。

陆渐心生诧异,再加真力,谷缜只觉陆渐的真气如蛇如龙,在七窍百脉中钻来钻去,酸麻奇痒,忍不住涕泪交流。

陆渐见他神色古怪,歇手问道:“你怎么了?”谷缜不再流泪,双眼仍是忽左忽右,忽上忽下。

陆渐正自不解,忽听性觉叹道:“陆道友,这位施主似要告诉道友一些事情。”陆渐奇怪道:“他嘴巴不能说话,怎么能告诉我事情?”性觉笑道:“嘴不说话,眼睛却能说话。”陆渐更觉惊奇,说道:“眼睛是用来看的,不是用来说的。”

性觉笑道:“眼睛不能说话,却能写字。小僧少时打坐参禅,心性不定,因有老师父在前,又不敢乱说乱动,日子一久,便想出法子,凭借眼珠转动,写出文字,好与同伴交谈。这种法子我与同伴均能领会,唯独看守的老师父不能知道。没想到无独有偶,这位施主也会‘目语’之术,你瞧,他眼珠横移,便是一横,眼珠下移,便是一竖,左转是一撇,右转向下则是弯勾…”

谷缜听得,双眼转动更快。陆渐细看,果和性觉所说,于是说道:“性觉师父,你能看出他写的是什么字?”性觉道:“且容小僧一试。”拈起一根竹枝,凝注谷缜双目,循其目光转动,用竹枝在地上译出一行文字。陆渐一瞧,写的是:“陆渐,武功好了就了不起吗?再在老子身上乱注真气,当心我拔光你的头发,送你到三祖寺当秃驴。”

性觉写到这里,面皮微微发红。陆渐却是莞尔,心想这倒是谷缜的口气。笑了笑,说道:“抱歉,那你说说,你是怎么变成这个呆木头的样子的?”

谷缜又写:“我与大美人遭沈暗算。”陆渐心一沉,转头望去,姚晴木然端坐,与谷缜的情形仿佛,不觉沉声道:“沈舟虚,你对他二人做了什么?”

沈舟虚笑而不语,陆渐眉毛扬起,向他走去,忽见麻影一闪,燕未归飞身迎上,抬脚便踢。陆渐一招手,握住他的左踝,燕未归不及踢出右脚,身子一轻,已被摔出。他身手矫捷,翻身落定,方欲纵身再上,忽觉一股浑厚大力从足踝涌起,直冲小腹,登时双腿酸软,一跤坐在地上。原来,陆渐握住他脚,手中的“大金刚神力”自然涌出,只不过二人交手太快,至此方才发作。

莫乙、薛耳双双抢出,拦住陆渐去路。陆渐皱眉道:“你们也要拦我?”莫乙大声道:“你要害主人,我死也不许。”薛耳浑身发抖,眼泪也流了下来。陆渐与他二人本是患难之交,不忍与之动手,可是姚晴在他心中分量万钧,刹那天人交战,叹道:“得罪。”双掌一分,按在二人肩头,两人双腿一软,双双跪在地上。

陆渐借这一按,纵向姚晴,天部弟子均想若被他抢了人去,必为天下耻笑,于是纷纷抢出。陆渐嗔目大喝,抓住-名弟子,旋身一扫,天部弟子倒了六个。苏闻香见状,燃起一支“散魄香”,这种迷香一旦吸入,重则昏睡数日,轻则神形恍惚。苏闻香施展手法,右手持香,左手轻扇,烟气化作一缕,迎面射向陆渐。谁知陆渐如后脑生眼,反掌拍出,烟气还没逼近,突然向后折返。

苏闻香体质奇特,吸入烟气,不过头晕目眩,身旁的秦知味不及防范,大大吸入一口,登时昏了过去。陆渐袖袍再扫,余香四散,只听“扑通”之声不绝,天部弟子昏倒了一半。苏闻香大惊失色,忙将线香掐灭,余下的弟子纵然免劫,可也不敢上前,眼睁睁看着陆渐抱起姚晴。沈秀满心怨毒,不由寻思:“这小子得了什么奇遇,数日不见,变得如此厉害,从今往后,我还怎么跟他动手?”

陆渐转过身来,朗声说:“沈先生,你为民出力,剿灭倭寇,小子原本十分佩服。”沈舟虚笑笑不语。陆渐又说:“但你为了私仇,将宁姑娘炼成劫奴,却又十分可恶。”沈舟虚轻轻哼了一声,宁不空将眉一挑,厉声说道:“小子,你瞧见凝儿了?”陆渐道:“瞧见了,她很好。”宁不空道:“她在哪里?”陆渐道:“我也不知道。”宁不空怒道:“狗奴才,你就不怕‘黑天劫’吗?”

他不提“黑天劫”还罢,提到此事,陆渐想到往日所受的欺骗折磨,忍不住说道:“怕又怎样?不怕又怎样?”宁不空面皮绷紧,一扬手,射出一根枯枝,陆渐足下不丁不八,待那枯枝射到,随手一拂,这一拂用上了“天劫驭兵法”,枯枝中“周流火劲”未被牵动,忽地掉一个头,“嗖”地射向宁不空。

宁不空出手奇快,一发“木霹雳”射出,后一发早已跟上。两根枯枝凌空相撞,炸成碎屑。宁不空惊愕不胜,后退半步,双手齐挥,两枚枯枝“嗖嗖”射出,却被陆渐挥手一拂,再次送回。宁不空听到风声,急发枯枝阻拦,四枚枯枝在他身前炸裂,气浪滚滚,木屑飞溅,弹在宁不空身上,委实不胜疼痛。

宁不空性子冥顽,双目又瞎,口中连声大喝,“木霹雳”接连射出。陆渐的“天劫収兵法”神奇奥妙,加上“大金刚神力”,因敌制敌,无往不胜,宁不空神通越强,所受的反击越强,真应了“玩火自焚”的古训,四下爆炸纷纷,炸得他衣衫破碎,皮破血流,情状至为狼狈。陆渐本想重创仇敌,发泄胸中怨气,但见宁不空模样,心中稍稍一软:“他到底是宁姑娘的父亲。”伸手一招,将一枚“木霹雳”握在手心,劫力所至,已知“火劲”强弱,“大金刚神力”随之涌至,将其中的火劲化得干净。

这一招鱼和尚也曾用过,陆渐此时神通,仿佛鱼和尚盛年。宁不空连发“木霹雳”,均如石沉大海,不由停住攻势,侧耳凝听。陆渐却将枯枝一掷,朗声说道:“宁不空,看在宁姑娘的面上,我不与你计较。”

他也不瞧宁不空的脸色,又向沈舟虚说道:“谷缜与你有夺母之仇,你先下手为强也说得过去。”沈舟虚冷笑一声,道:“夺母之仇?哼,你又知道什么?”陆渐道:“这个算找不知道,阿晴又与你有什么仇怨,你要如此对她?”

沈舟虚冷冷道:“沈某一贯自行其是。”陆渐听得有气,叫道:“你不讲理么?”沈舟虛笑道:“足下是来讲理的,不是来打架的么?”陆渐浓眉扬起,叫声“好”,右手抱住姚晴,左手拍向沈舟虚。沈舟虚袖袍扬起,射出一蓬银丝,仿佛云笼花林,月照寒沙,纷纷扬扬,洒向陆渐要害。陆渐左臂一圏,五指撒开,画出一个圆圈,圆未划尽,四周银丝收拢,尽被他缠在手上。

沈舟虚吃了一惊,袖里银丝曲直不定,欲要避开陆渐的左手,刺向他的周身要穴。不料陆渐的“天劫驭兵法”有如“天罗绕指剑”的克星,一旦发动,左手势如一具缫车,银丝无论近身与否,均被五指缠走。起初沈舟虚还能掌控蚕丝,但随陆渐左手画圈,袖里的蚕茧化为蚕丝,急速抽离。沈舟虚用劲阻挡,反被“天劫驭兵法”牵动,双掌飘忽,不能囱主。片刻间,蚕丝在陆渐的手上裹成一团,陆渐一扬手,银丝寸断,向着沈舟虚飘飘飞去。乱丝障目,沈舟虚眼前一花,忽觉巨力冲来。他伸臂格挡,“咔喇”,轮椅粉碎,沈舟虚跌坐在地。陆渐一步跨上,忽见人影闪动,燕未归再次抢到。陆渐喝道:“让开。”燕未归望着陆渐,目光冷锐,视死如归。陆渐知他忠心,不忍下手伤害,正想用个两全之法,忽听沈舟虚轻咳一声,慢慢说道:“未归,你让开,瞧他怎么杀我。”燕未归迟疑一下,缓缓让开,沈舟虚望着陆渐,眼里尽是讥讽。

陆渐见他神情,越发生气,新仇旧恨涌上心头,真气贯注掌上,这时忽听性觉说道:“陆道友,且住手。”陆渐道:“怎么?”性觉道:“道友请看。”陆渐低头望去,地上又显字迹:“我与姚所中禁法只有沈能解,他死了,我们也不活。”陆渐一呆,发愁道:“那可怎么办?”谷缜又写:“八图合一,天下无敌,姚晴被困,全是为此。”。陆渐望那字迹,摇头苦笑:“早知如此,我就不告诉她四幅画像的秘语了。”谷缜眼珠连转,又道:“你知道画像秘语?”陆渐道:“知道一些。”谷缜道:“很好,沈舟虚若不解术,你就当众说出。”陆渐沉吟一下,点头道:“好…”后面话没出口,沈舟虚忽道:“且慢。”

陆渐转眼望去,沈舟虚面沉如水,于是问道:“你要说什么?’’沈舟虚冷冷道:“我可以解开这女子的六识,但有话在先。”陆渐忙道:“什么话?”沈舟虚吐出一口气,缓缓说道:“那些秘语,你要烂在心里,一个字也不得吐露。”

陆渐微感迟疑,沈舟虚冷冷道:“要不然,这女子六识皆闭,两日必死。”陆渐心中一急,冲口叫道:“好,我答应你。”沈舟虚道:“若违誓言呢?”陆渐道:“若违誓言,万箭穿心。”

“好。”沈舟虚一扬手,一缕蚕丝缠住姚晴的手腕,陆渐只觉怀中的女子娇躯一颤,低头望去,姚晴面涌潮红,长长的睫毛轻轻抖动,突然间,她妙目张开,不胜迷茫,陆渐喜道:“阿晴,你没事了么?“姚晴六识久闭,意识浑茫,听了这声叫唤,各种知觉慢慢转回,盯着陆渐问道:“你怎么在这儿?”她久不说话,吐字十分模糊。陆渐与她历劫重逢,应声心口一热,眼泪滚滚而下。姚晴抬起左手,为他拂去泪痕,叹道:“你哭什么,我不是在做梦么?”陆渐摇了摇头,涩声说:“这不是做梦…”姚晴转头望见众人,欲要挣起,可又软麻难禁,不由狠狠瞪了沈舟虚一眼,说道:“陆渐,这么多讨厌的人,我可不想再见他们。”

陆渐点头道:“好,我们走。”抱起姚晴走了两步,忽又摇头说,“不成,阿晴,我救了谷缜才能离开。”

姚晴望着他,轻轻叹了口气,说道:“你爱救谁救谁,哪来这么多废话?”陆渐点头道:“你是我最喜爱的女孩子,他是我最要好的兄弟,无论谁有危难,我都不能置之不理。”姚晴听他当众表白,心中又羞又气,慌忙转移话题:“你的病都好了么?”

陆渐点头道:“好了。”姚晴见他英华外烁、神仪内莹,早就疑心他的痼疾已经痊愈,听了这话喜不自胜,点头道:“很好,只是对头厉害,你要小心。”说罢探出手来,与陆渐轻轻一握,陆渐掌心温软,情怀激荡,点头道:“你放心,我去去就来。”

他二人温柔对答,仿佛丈夫出门、妻子叮嘱一般。姚晴玄功数转,恢复若干气力,默默让到一边。陆渐一转身,冲沈舟虚说道:“沈先生,你好人做到底,还请放过谷缜。”沈舟虚冷冷道:“你这话不对。”陆渐逬:“怎么不对?”沈舟虚道:“第一,沈某不是好人。其次,地部的丫头救得,谷家的小狗却救不得。”陆渐怒道:“怎么救不得?”沈舟虚选“此事关系我西城兴袞,小子,你就算将沈某一寸寸割了,我也不会救他。”陆渐念头急转,也想不出谷缜与西城兴衰有何关系,这时间,忽听谷神通徐徐开口:“沈舟虚,你要怎样?“沈舟虚目光一闪,微微笑道:“岛王说笑了。沈某一介废人,哪有什么念想?”谷神通冷冷道:“你不必拿腔拿调,我要跟孽子说几句话。你要怎样才肯解开他的六识?”

沈舟虚拍手三下,笑道:“岛王真是明白人。沈某只想点醒岛王一句:当日吟风阁上,双方约好,九月九日,论道灭神。今日是几月几日?”

谷神通笑了笑,淡淡说道:“跟我论道,你还不配!”沈舟虚的脸色阵红阵白,过了良久,方才说道:“论道灭神,可是狄希提出来的!”谷神通看了狄希一眼,皱了皱眉,将仙碧点了穴道,交到施妙妙手里,徐徐说道:“既是九月九日,为何时间不到,风君侯就伤了獻老伯?“

沈舟虚目光一闪,回头说道:“左师弟,此话当真?”左飞卿冷冷说:“不错,你不妨问问,姓赢的做了什么丑事?”谷神通看向赢万城,赢万城老脸发热,目光闪烁。左飞卿大声道:“你不敢说吗?我来说。这老头儿专找大户人家下手,装神弄鬼、冒充狐狸大仙,惊吓对方一义老小,等到对方不胜其扰,又装成有道高人,代其驱妖,从而索勒金银,肆其贪欲。以万城,我说得对不对?“赢万城老脸涨红,怒道:“这有什么?富人的银子打哪儿来的,还不是从穷人家搜刮来的,爷爷这叫做劫富…”说到这里,忽地语塞。左飞卿淡淡说道:“劫富济贫么?左某跟踪了你两日,亲眼见你骗了三家富户。劫富确然有之,济贫么,左某可没瞧见。这么说,顓老龟,你肯将浑身家当拿出来赈济百姓,左某立马认错,随你发落。”

赢万城面皮涨紫,盯着左飞卿,竹杖重重一顿,骂道:“老夫不与你小娃儿一般见识…”谷神通一边听着,沉默不语,他深知赢万城贪财如命,为了敛财多行不法,看他神情,左飞卿所说的十九不虚。谷神通想了想,忽道:“沈舟虚,今日我不杀西城的人,九月九日,谷某在灵鳌岛恭候大驾。”他口气冷淡,西城高手却无不心涌寒意,暗想以他今日神通,纵然八部之主齐至,也未必能够取胜。

沈舟虚微微一笑,忽道:“岛王一诺千均,沈某信得过。想当年,岛王立誓不攻西城,十多年来果然留驻东岛,不履中土一步,只凭这一点,就叫沈某佩服。”

东岛众人无不吃惊,他们一向奇怪,谷神通身负绝世神通,十多年来却不曾攻打西城,今日方知,谷神通不出岛攻敌,竟是与沈舟虚早有约定。

谷神通的脸色发白,负手望天,忽道:“清影可好?”沈舟虚哼了一声,冷冷道:“她好与不好,你大可自己去问。”谷神通摇了摇头,目光一转,落在谷缜脸上:“沈舟虚,你要的,我给了,我要的,你想如何?”

沈舟虚笑笑,伸手一拍谷缜,谷缜心头一震,浑身已能动弹,但觉腿酸脚麻,揉了几下,方才徐徐起身。陆渐又惊又喜,未及说话,谷缜双手将他肩头握住,上下左右打量,陆渐被他瞧得艦她,说道:“你瞧我做什么?”

谷缜笑了笑,忽道:“好陆渐!”陆渐皱眉道:“好什么?我还是我!”谷缜笑道:“不错,你就是你,什么时候都一样。”陆渐看了谷神通一眼,低声说:“他肯救你,足见父子情深,你过去跟他好好说说,讲明来龙去脉,必能澄清冤屈。”

谷缜笑道:“父子情深?”他一指沈舟虚和沈秀,“你瞧这对父子,不但情深,更似一个模子倒出来,一般的卑鄙无耻。”

沈舟虚冷笑道:“沈某纵然卑鄙无耻,也胜过那些奸妹弑母的畜牲…”话音未落,谷缤掉头喝道:“沈瘸子,闭上你的鸟嘴。”

沈舟虚自命清高,与人争论,多是以理服人,听了这声辱骂,不禁微微一愣。他不愿失了气度,强按怒气,欲要笑笑。谷缜又道:“笑什么?别人当你是什么天部之主,在谷某眼里,你不过是个功名无着的臭瘸子,与商清影那淫妇天造地合,恰是一对。”

沈舟虚双腿残废,纵然才如江海,依照大明律例,也无法应试八股,蠃取功名。这一点确为他心底至痛。谷缜单刀直入,以沈舟虚城府之深,也是变了脸色,颌下胡须微微颤抖,双手攥拳,几成苍白。

“放肆!”忽听一声冷喝,谷神通目光电闪。谷缜瞧他一眼,笑道:“怎么,我骂那淫妇,你不高兴?”话音未落,谷神通一晃身,“啪”,谷缜应声跌倒,左颊高肿,口角鲜血长流。谷神通沉着脸,厉声道:“你再骂一次!”

谷缜挺身跃起,啐了一口血沫,笑嘻嘻满不在乎:“她不是淫妇是什么?”忽觉右颊剧痛,又挨了一记耳光。这一下更重,打得他跌出丈许,连滚两下,爬起来时左颊已成青紫。谷缜笑容不改,盯着谷神通说道:“她不是淫妇是什么…”谷神通目光一寒,左手抬起,谷缜双目大张,冷冷与他对视。父子二人对视半晌,谷神通吐出一口长气,放下手来,冷冷说道:“我此次来,只想亲口问你一句。”

谷缜笑道:“但说不妨。”谷神通道:“你为何要逃出九幽绝狱?”谷缜笑道:“那地方又黑又湿,少爷我坐烦了,出来放放风,透透气,喝喝美酒,逛逛窑子。怎么,你老人家不高兴了?”谷神通叹道:“你知道后果么?”

“后果?”谷缜笑道,“是了,东岛岛规,也不知哪个王八蛋定了一条…”谷神通沉声道:“是云虚岛王…”

“是。”谷缜笑道,“那个王八蛋云什么说了,‘逃出九幽绝狱者,一旦成擒,当场格杀’。你谷神通铁面无私,料来不会法外开恩!”

谷神通眼里透出沉痛之色,缓缓说道:“我少时武功未成,屡战屡败。后来遇上万归藏,三战三败,死里逃生。但这些败绩比起今日,全都算不得什么。”

谷缜笑道:“你最大的失败,就是养了我这不肖子吧!”谷神通点头道:“你是我亲生儿子,由我而生,也当由我而死。”此言一出,众人皆惊。谷缜也流露一丝古怪神气:“谷神通,你真要亲手杀我?”谷神通道:“不错。”谷缜道:“若我真是冤枉的呢?”谷神通浓眉一扬:“可有证据?”谷缜摇头道:“没有。”谷神通望着他,跨前一步,衣发无风而动。陆渐听得心摇神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万料不到,谷缜逃出狱岛,一旦不能洗脱冤屈,竟是自判死刑,无怪那日在萃云楼头,他会交代后事。眼望父子相残,陆渐心如刀割,一晃身,抢到谷缜之前。

谷神通皱眉道:“足下有何指教?”陆渐心中着急,嘴里却不知怎么说才好,只道:“谷缜他是好人,你别冤枉他。”谷神通道:“他是好人,有何凭据?”陆渐心念疾转,也找不到半点证据,不由得张口结舌。

谷神通摇头道:“足下没有证据,还请暂时让开。”陆渐心情激荡,冲口而出:“你总之不能杀他。”谷神通皱眉道:“这是谷某的家事,足下也要插手?”陆渐只觉一股热血冲上头顶,声音上扬:“这是你的家事,谷缜却是我的朋友。”谷神通一怔,忽听谷缜笑道:“什么朋友,就是兄弟!“陆渐转过身来,见他形容狼狈,气度仍是从容,嘴角一丝笑意矜有若无,与往昔谈笑并无二致。

陆渐心头一热,高叫:“不错,就是兄弟。”谷缜伸出手来,二人双手紧握,谷缜道:“你是兄,我是弟。”陆渐胸中血沸,说道:“好,我是兄,你是弟。”两人相对大笑。陆渐一声笑罢,扬声说道:“好兄弟,但使我陆渐一口气在,谁也别想动你一根手指。”这一句掷地有声,闻者心头均是一震。谷神通不觉微眯双眼,注视陆渐:“你真要护着他?“陆渐大声道:“不错。”

谷神通一言不发,只是宽袍一卷,刹那间,陆渐只觉他的身上涌出一股气势,如山如岳,高壮绝伦,身后的天柱峰与之相比,陆然矮了一截。

这异感前所未有,一时间,陆渐汗出如浆,斗志烟消云散,但觉谷神通的气机越来越强,撑天立地,高拔万仞,不由得呼吸艰难,几乎屈膝跪下。

旁观众人只见两人遥相对峙,也不见谷神通如何动作,陆渐已是脸色大变,心中均感奇怪。虞照和谷神通两度交手,略知几分奥妙,一转念头,大声叫道:“陆渐,可以输人,不可输气。”

他这一声以“天雷吼”喝出,陆渐应声一惊,“咄”的一声,将身一摇,气势陡涨。谷神通微觉讶异,他对陆渐观感不恶,不愿出手伤他,是以现出“天子法相”,叫他不战而屈。这法相一出,对手无不斗志沦丧,便不就地服输,也绝无反击的道理。正不解,陆渐又喝一声“咄”,身子再晃,气势更扬。

谷神通轻轻“咦”了一声,只见陆渐握拳瞪眼,气势盈张,上决浮云,下决地圮,竟与谷神通的“天子法相”旗鼓相当。谷神通看出这气势来历,心中惊奇,冲口而出:“好一个唯我独尊,如来化身。”

说话间,二人的气势交替攀升,众人无不知觉,心中各各惊奇:“谷神通武林一人,有此气势也罢了,这姓陆的小小年纪,怎么也有如此气象?”

陆渐显露的正是九如袒师的本相。九如和尚开创金刚一派,喝佛骂袓,吼啸十方,所留的本相,大有藐睨六合、唯我独尊的风采,决不屈服于天地间任何人物。是以这一本相被后代门人称之为“唯我独尊之相”。

黑天劫力性质奇特,能够转化为天下间任何休力、内力、心力,乃至于变化气机,脱胎换骨。只是变化气机所需劫力极多,远胜于变化体力、内力、心力,而寻常劫奴受制于第二律,劫力较弱,论理可以变化气机,却几乎无人能够蓄积足够的劫力。

陆渐的性情质朴端凝,与九如的性子天渊有别,原本永远不能达到这位袓师的境界。他初见袓师本相之时,就因为劫力不足,几乎走火入魔。后来天缘巧合,破解“有无四律”,成就千古未有之奇功,无须劫主助力,也能将劫力运用自如。劫力一足,演化气机,自然不在话下。

谷神通施展“天子法相”,几有顶天立地之势,但他的气势高出一分,陆渐也高出一分,有如神鹰俊鹘,在云天之际比翼齐飞。

谷神通望着眼前少年,心中暗暗称奇:“这人什么来历?这般年少,气势已不下于一代宗师,足见深山大泽,龙蛇潜藏。谷某久处荒岛,未免小看了天下英雄。”一念及此,左掌飘飘然拍向陆渐。

陆渐面对谷神通,如登天梯,不胜其苦。只觉无论怎么努力,对方的气势总是高出一线,但想到稍一退让,谷缜必死无疑,忽又激起雄心,与之一争高下。忽见谷神通挥掌拍来,似轻还重,似快还慢,陆渐心头一迷,微微生出慌乱。

谷神通挟“天子望气术”,几已无敌于天下,陆渐气势虽足,却不是本身的气机,纵然强横,但欠圆满,不像九如和尚可放可收,圆融自在。故而谷神通这一掌看似平平,却是为陆渐量身定做,专一克制他的本相。

陆渐无法可想,忽地灵机再现,气韵神态又生变化。一改张扬神态,眉宇间三分欢喜,七分无邪,出乎天然,不染俗尘,正是花生大士的“极乐童子之相”。

花生和尚夙缘天成,一生经历无数魔劫,却始终保有童心,他的本相有如不老童子,天真自在。陆渐气机一变,谷神通的掌法顿失所指,心中好不惊讶。忽听陆渐一声大喝,挥拳送来。

两人拳掌相交,陆渐用上“天劫驭兵法”,变拳为掌,运劲一拨。不料谷神通洞悉玄机,因敌变化,陆渐气机一变,他也立刻生变,随形就势,顺手反推。陆渐这一拨好似落在空处,浑身的劫力真气全数走空,未及变招,谷神通早已因应“极乐童子之相”变化出一路武功,指掌齐飞,挥洒而出。

陆渐虽无九如之飞扬,却有几分花生和尚的纯真’无意中暗合“极乐童子之相”的本意,以神驭气,以气运拳,与谷神通斗在一起,双方拆了十招,居然不分高下。

东岛众人骇然不已,谷神通往日对敌,极少拳来脚往,谈笑间任何强敌一击即破,连拆十招而无败象的对手绝无仅有。只见两人出手忽快忽慢,转眼斗到二十来招,谷神谓忽地朗朗笑道:“出之如泉,不知其所来,收之如雨,不知其所止。跳脱天真,不丧本原,足下何时得了花生大士的法印?”

他寥寥数语,道破了陆渐的气机,谈笑间,武功生出变化,内力胜似叶梵,身法快过狄希,避实就虚之处,龟镜也要瞠乎其后。数招之间,陆渐只觉气劲纵横挤压,四面八方均是谷神通的影子,“极乐童子相”渐渐难以施展,当下一旋身,神气忽变清冷,双目深邃,有如万古寒潭。

谷神通越发惊奇,不由大喝一声,“鲵桓之审为渊,止水之审为渊,流水之审为渊,渊有九名,太冲莫胜!“他法眼如炬,一眼就看出这一本相的奥妙。这一相名为“九渊九审之相”,乃是三代祖师渊头陀的本相。渊头陀性子沉静,多谋善断,所以名为“九渊九审”,却是说世间深渊分为九种,有大有小,有深有浅,有浊有清,有动有静,尽管平明如镜,却能法照万物。谷神通的招式虚多实少,极难看破,可这“九渊九审”的法意融入招式,竟让陆渐眼力大长,从菜蒙幻影中看出了谷神通的真身,拳脚随之变化,忽而宏大,忽而细微,忽而冷静,忽而激烈。

谷神通越斗越奇,心中生出莫大兴趣,存心要看这少年还有多少变化,当下纵声长啸,拳脚一紧,又将“九渊九审之相”克制住了。陆渐不得已,神态又变,形如湿灰焦木,生气也无,又如行尸走肉,失魂落魄。但偏偏死中藏活,败中求胜,往往于绝境中变化出极奇妙的招式。谷神通不由赞道:“不震不正,死中觅活,大苦尊者当年也不过如此。”

这一相正是大苦尊者的“万法空寂之相”,陆渐闻声吃惊,不知不觉’这一相又被破去,当即低喝一声,脸上死气尽去,生机重现,珠辉玉润,衣带飘摇,宛如山间流风,洗尽万古长空,捧出一轮朗月。落在众人眼里,陆渐神态举止,哪儿还是那个木讷少年,分明就是绝代雅士,无双玉人,令人神逸思飞,大生亲近之感。姚晴瞧得心头鹿撞,双颊染霞,心中也喜也嗔:“这傻子,何时变得这样好看?”

金刚一派里,冲大师出生前朝皇族,清雅高华,他的本相“明月流风之相”一经展露,连带陆渐出拳出脚也变得格外潇洒美观。只是好花好景均不常在,这一相大大违背了陆渐本身的气质,过不多时,又露破绽,只得再变“大愚大拙之相”,这是鱼和尚的本相,出招古拙沉雄,朴实无华中自得天趣。

两人来去如电,百招转眼即过,陆渐越战越强,六大本相交错使出,先一招“唯我至尊”,再一招“明月流风”,招式尚未使足,忽又变为“九渊九审“,气机变化越来越快,好叫谷神通不易瞧破。随着变相,陆渐神情百变,忽如至尊、忽如名士、忽如谋者、忽如童子,忽生忽死,忽巧忽拙,诸般神态如水流过,武功招式也随那气机,变得难以揣摩。

众人无不心子狂跳,纵是不甘承认,但也隐隐明白,自万归藏、谷神通、鱼和尚之后,武林中又出了一位绝顶人物,只是年纪之轻,叫人不可思议。

又拆百招,谷神通忽地退在一边,神色十分困惑。对面的陆渐手舞足蹈,对着虚空乱打乱踢,脸上忽喜忽怒,忽痴忽慧,忽而半哭半笑,眉间却又流露出几分痴狂。他的拳脚招式也随了这些神态,时而灵动,时而沉拙,时而谨小慎微,时而大开大阖。

众人不胜惊讶,呆望二人,不知发生了什么。姚晴心觉不妙,忍不住叫道:“陆渐,你怎么了?”陆渐闻如未闻,对空踢打,脸上神韵变化生动,偏又不似发自内心,更像是刻意扮成。

姚晴越瞧越觉不妙,纵身上前,去抓陆渐,忽听谷神通喝道:“不可。”话音未落,陆渐一掌扫来,无俦巨力汹涌而出,姚晴浑身血沸,后退已是不能。就当此时,左臂一紧,被人拽着向后飘出,姚晴惊魂未定,转眼望去,那人正是谷神通。

姚晴生死关头,竟得此人相救,更不料陆渐如此无情,对自己狠下毒手,一时又惊又气,叫道:“陆渐,你疯了么?”陆渐默然不答,谷神通却叹道:“这么下去,疯不疯可是难说。”姚晴吃惊道:“你说什么?”谷神通见她对陆渐如此关切,心知二人必是情侣。他一生饱饮情场苦酒,最不爱看劳燕分飞,不由叹道:“你可知道,这少年的七情六欲尽皆混乱,纵不力竭而死,怕也难逃疯狂。”

姚晴芳心大乱,望着陆渐,心中不胜惶惑。原来,陆渐为免谷神通看破气机,不断变化六大本相,这些本相之中,若干本相与他自身的性情格格不入,如非极高的禅定功夫不能把握。陆渐神通虽成,定力却欠修炼,起初凭着劫力神通,还能勉强驾驭。不料谷神通的“天子望气术”无相不窥、无法不破,陆渐苦苦支撑,时辰一久,不免迷失其中,七情颠倒,喜怒哀乐均已不受自身控制。

众人见他这样,惊讶者有之,惋惜者有之,更有许多人大大松了一口气,暗想这人少年得意,练成神通,可是一旦疯癫成狂,武功再高也不足为惧。

谷缜忽道:“谷神通,你可有法子救他?”谷神通看他一眼,冷冷道:“能救如何,不能救又如何?”谷缜道:“你若救他,我这条小命就是你的。”

谷神通微微皱眉,看了谷缜一眼,见他一反嬉笑,神色严肃。谷神通沉思一下,忽道:“此言当真?”谷缜道:“当真。”谷神通又道:“你不后悔?”谷缜道:“绝不后悔。”

谷神通深深看他一眼,点头道:“好…”话音未落,赢万城忽道:“不成。”谷神通道:“赢老伯有何高见?”赢万城道:“此人武功太强,我东岛除了岛王,谁能制得住他?

他如今与谷缜沆瀣一气,岛王救其人而杀其友,难保将来不是我东岛的劲敌。”

谷神通唔了一声,沉吟不决,谷缜却笑道:“赢爷爷。”赢万城冷哼道:“什么?”谷缜道:“您老这话可不对,这人若是疯了,对你大大的不利。”蠃万城道:“怎么不利?”谷缜诡秘一笑:“你将来的富贵可都在他身上,他若疯了,可就糟糕极了。”

窳万城身躯一震,眼里透出灼灼亮光,谷缜转过身子,又向谷神通说道:“你放心,你是父,我是子,父亲责罚儿子天经地义,我这位大哥性子憨直,可也明白事理。”

谷神通点了点头,叹道:“所谓物极必反,此人七情放纵至极,反而忘情失性。天下叫能近他身的人物寥寥无几,想要将他制住,谈何容易。”谷缜笑道:“再不容易,怕也难不住‘谷神不死‘。”谷神通沉默不答,忽一晃身,飘然纵出,一指如箭,点向陆渐心口。陆渐七情虽乱,招式却与性情相合,一遇外力侵入,立生凌厉反击。他口中嗬嗬,“呼”的一拳,竟将谷神通指力挡开。谷神通清啸一声,翻掌拍出,拳掌相交,浩气奔腾,远隔十丈,也叫人气为之闭。那啸声悠悠不绝,风为之息,云为之开,谷神通身化幻影,掌影满天都是,如波如浪,纵横起伏,瞬间将陆渐的全身裹住。

谷缜不禁动容,冲口而出:“千浪千叠手。”同是一路武功,谷神通使来,穷极造化,戊如苍茫大海。陆渐却是心中空空,只凭本能,身如陀螺乱转,东一拳,西一脚,看似漫无章法,可是劲力之雄,时机之巧,总能将谷神通惊涛骇浪般的招式化解。

两人又斗数十招,身法越来越快,渐渐形影交错’难分难辨。突然间,谷神通人影分离,陆渐向前跌出几步,还没站稳,谷神通如影随形,疾风般在他后心连拍三掌。姚晴大惊,想要上前,却被谷缜拉住,摇头说:“看看再说。”

谷神通三掌打罢,飘然掠回。陆渐却是摇摇堯晃,形同醉酒,脸上喜怒哀乐渐次消散,忽左忽右地走了两步,忽地盘膝坐倒,一阵阵直喘粗气。

谷神通叹了口气,袖手说道:“我以‘北斗封神’封了足下的‘三垣帝脉’,但以你的能为,这点儿雕虫小技自能轻易化解。你这一路神通如佛如圣,驾驭七情,妙则妙矣,但在参详熟透前,还是少用为好。”原来谷神通眼力高绝,瞧出陆渐一身的神通与隐脉劫力大有干系,若是封住他的隐脉,或许可以釜底抽薪。当今之世,万归藏、鱼和尚死后,唯有东岛的“北斗封神”可以封住“三垣帝脉”。谷神通对症下药,一举奏功,只是这么一来,谷神通心中更为惊讶,心想这少年什么来历,居然不受“有无四律”的约束,任意转化劫力真气,若是主奴结合生养,真气劫力相互抵消,威力均会大减,决不能这样共独长。

只因陆渐机缘太巧,饶是谷神通见识超卓,也不能参透其中的奥妙。微一沉吟,抬眼注视谷缜。谷缜笑了笑,迈开步子,向他走来。

陆渐此状心急,欲要挣起,不料隐脉一封,神通废了大半,双腿酸软不堪,说什么也站不起来。眼望谷缜走到谷神通面前,突然转过身来,冲自己微微一笑,眉梢眼角一如初见,依稀透着那一般孩子气。这时间,只听一声尖叫,一道墨绿的影子飞掠而出,谷萍儿冲到近前,挡在谷缜面前,满脸是泪,凄声叫道:“爹爹,别…”谷神通浓眉一扬,左袖拂出,谷萍儿登时跌倒在地,眼睁睁望着谷神通右掌高举,向下一挥,“嚓”地拍在谷缜头顶。刹那间,谷缜身子失去支撑,软软倒在地上。

谷萍儿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捂住双眼,发出一声撕心裂肝的尖叫,她纵身扑出,抱住谷缜叫道:“哥哥,哥哥…”边叫边摸谷缜口鼻,一丝呼吸也无,再摸脉门,也无半点搏动。刹那间,谷萍儿口唇颤抖,眼中透出哀绝神气。

谷神通叹道:“萍儿…”伸手摸她的头发,谷萍儿却跳开两步,死死盯着他道:“你…你真的杀了他?”谷神通默默点头。谷萍儿起初心存幻想,尽管听到父兄谈论生死,内心仍然不肯相信父亲会杀谷缜,这时万念俱灰,呆呆望着谷缜的面容,又回过头看了看白湘瑶,见她看似淡漠,眼底里却透出一丝欢喜。

谷萍儿泪如泉涌,点点滴在谷缜脸上,她颤抖纤手,抚摸他的脸,他的额,他的头发,他的嘴唇,只觉谷缜的身子正在慢慢变冷,她的脸上也不觉流露一丝痴狂。谷萍儿反手握紧“分潮”短剑,凑近谷缜耳边,轻声说:“是我害了你,你别走快了,我马上就来…”手腕一翻,短剑刺向心口。

谷神通见她神色有异,早有提防,况且相距明尺,他若不许,天下任何人物也休想自尽。谷萍儿短剑一动,谷神通就已攥住她的手腕,谷萍儿自杀不能,尖声叫道:“你放开我,我要去陪他…”叫了两声,脑子里“嗡”的一响,一口气接不上,倒地昏了过去。

谷神通叹了口气,白湘瑶早已移步上前,抱起谷萍儿说:“这孩子不懂事,岛王莫怪。”谷神通看她一眼,也徐徐抱起谷缜,目光扫过东岛众人,见那一张张脸或是吃惊,或是黯然。施妙妙更是面白如死,左手扶着树木,五指深深陷进树里,浑不觉指尖进裂,鲜血顺着树干淌落下来。

谷神通露出一丝苦笑,朗声说:“雷帝子、风君侯,仙碧我带走了,你们若有能耐,九月九日,来灵鳌岛上带她回去!”两人应声色变,虞照怒道:“谷神通,你言而无信!”谷神通淡淡说道:“我不杀西城的人,可没说不留人质!她是万归藏的义女,地母娘娘的女儿,风雷二主的心上人,想来有她在此,各位不会负约。”说完转身就走,东岛弟子纷纷尾随,唯有施妙妙身如槁木,眼神一片空茫。

狄希上前说道:“妙妙,哀戚伤身,还请节制。”施妙妙眉头颤动,泪水无声滑落,狄希叹了口气,抉着她缓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