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凝身子轻震,喃喃道:“那么她是什么样子的?”

宁不空沉默片刻,抬起头来,坏死眼珠骨碌乱转,过了一阵,脸色渐渐松弛下来,露出一丝暖意,悠悠道:“你娘,长得很好看,和你一样的好看,她的心肠也很软,这也和你差不多,她总是在我耳边唠叨,劝我不要杀人,不要争霸,絮絮叨叨,几乎叫人厌烦。不过,她的眼睛好看极了,黑多白少,水汪汪的,像是蒙着一层薄雾,好多年啦,有时候,她的样子我都记不真了,可那一双眼睛,就像烙在心里怎么也忘不了…”

说到这儿,他脸色一变厉声道:“左飞卿,你说说,我女儿的眼睛是什么样子?”

左飞卿苦笑道:“令爱的眼睛黑多白少,水汪汪的,像是蒙着一层雾,看人的时候,直将人的魂魄吸进去。”

“就是这样。”宁不空满意微笑,将手一拍,“果然,果然。”

宁凝叹道:“爹爹,你想过么?要是妈妈还活着,看到如今的你,她又会说什么?”

宁不空一愣,颓然坐倒,喃喃道:“她,她会说什么?”

宁凝叹了口气:“如果我是她,一定痛心得很。”说到这里,她踏上一步,凝视父亲,一字字道:“爹爹,要么我虹化自燃,要么放掉这些老弱,两件事,你任选其一。”

宁不空全身陡震,失声道:“凝儿…”

宁凝微微咬牙:“女儿不孝,这一回,我说到做到。”

宁不空脸色蓦地阴沉下去,眼皮下眼珠骨碌乱转,沉默了不到一刻工夫,左、宁二人却如经历了数十年光阴。

忽然间,宁不空打个激灵,神情恍惚,抬头向天,尖声打了个呼哨。

不一时,山谷四周人影晃动,闪出三个人来,均是黑色衣巾,形容剽悍,悄没声息,跪在宁不空身前,黑面巾下眼珠精光乱转。

左飞卿方觉疑惑忽听宁不空道:“火药埋的怎样?”

其中一人岔道:“不是早埋好了么?”

宁不空徐徐道:“我以为还是埋少了,你们三个再取两桶来”

那三人应了起身站起方才转身,宁不空手中竹仗陡然刺出,正中一人后心,仿佛利针穿纸。透心而出。另外二人见状大惊纵身于走,宁不空将手一挥,袖中射出两道火光,正中二人,轰隆两声,漫天血雨缤纷洒落。他出手如电连毙三人宁凝左飞卿均是无比惊珥。宁不空一言不法,从那人后背抽出拐杖,踱了几步,走出铁门前,掏出钥匙,打开门道:“出来吧。”

洞中寂静时许,陆续走出许多老人妇孺,盯着宁不空既是茫然有时畏惧,宁不空拐杖一顿,厉声道:“等什么,还不快走,再不走一个也别想活!”

山部家眷莫名其妙,但见他声色具利,又生惶惑扶老挟幼,向谷外去了。宁凝有惊又喜,脱口道:“爹爹。”

宁不空铁青着脸,厉声道:“别叫我爹,快走,快走。”说罢步履如风,快步向前。

三人走出一程,宁凝问道:“爹,你杀死的三人是谁?”

宁不空冷哼道:“万归藏派来照看老夫的,那老东西对我始终不放心。哼,凡事不做便罢,做便做绝,既然放了山部的狗杂种,索性连这三个废物一并打发了。”

宁凝疑惑道:“那如今去哪儿呢?”

宁不空脚下不停,说道:“越远越好,直到万归藏找不到咱爷儿俩为止。”说着转身向左飞卿道,“风君侯,你不用跟来了,今日别过,后会无期。”

左飞卿微微一笑,点头道:“宁不空,你这辈子难得做件好事,今日总算做了一件。”

宁不空冷哼一声,方要反唇相讥,忽听一个苍劲的声音笑道:“说得是。宁师弟,这件事你做的再好不过了。”

刹那间,宁不空浑身血液好似抽空一般,双脚好似钉子,死死钉在地上。

左飞卿和宁凝二人也是脸色惨边,只见前路人影一闪,万归藏背负双手,笑吟吟逍遥渡来。

宁不空干笑一声,涩声道:“想不到,城主竟然来了。”

万归藏笑笑,说道:“你想不到,万某却想到了,宁师弟,你信不信?”

宁不空长吸一口气,勉力定住心神,道:“城主神机妙算,宁某向来敬佩,但说你算到此事,宁某却不相信。”

万归藏微微一笑:“不错灭亡虽知你将来必反,却料不到如此快法。可你却不知道,你杀掉的三人,体内种了‘六虚毒’,与我‘同起相求’,数十里之内互有感应,只要三人活着,万某便能感知。你若心软一些,制住三人,倒也罢了,可你宁师弟向来做事做绝。所以那三人一死,万某立时便知道了。”

宁不空仰天叹了口气。万归藏打量他笑道:“看你模样,似有余恨。”

宁不空苦笑道:“宁某到此地步,并不指望活命,只求城主网开一面,放了小女。”

宁凝大声叫道:“爹爹,我不需他放,大家一起生,一起死。”

“闭嘴。”宁不空厉声喝道,“为父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儿。”继而抬头道,“万城主,念在我助你收服山部,也算小有功劳。”

万归藏打量他一眼,笑道:“无怪你当日败给沈舟虚,只因你对别人在狠,对妻女却狠不下心;沈舟虚却不然,对别人狠,对妻儿更狠。宁师弟,你的确聪明,可惜仍有私情,以有情对无情,焉能不败?”

他微微一顿,又道:“你要我放了令爱么?也好,只要你虹化自(我)焚(烧),我便给她一线生机。”

宁凝又惊有怒,脱口道:“不成…”

宁不空却一摆手,沉声道:“什么叫一线生机?”

万归藏淡然道:“或生或死,全瞧她自身造化。”

宁不空沉默半晌,蓦地仰天大笑,万归藏一言不发,微笑注视,宁不空陡将竹杖一顿,高声道:“万城主,你可知道当年落雁峡一战。我如何败给沈舟虚的?”

万归藏笑道:“这个我倒有耳闻,你听说沈舟虚去了落雁峡,不顾师兄弟反对,执意回去营救家眷,结果途中中了埋伏。”

宁不空惨然一笑:“其实我也知道,即便回去,业已不及,可是那又怎样。火部死光了又如何,天下人死光了又如何?我只要救回方凝和孩子。至于其他的师兄弟,嘿嘿,又哪儿知道我的心思。”

万归藏点头道:“火部由你而兴,也由你而亡,成也不空,败也不空。”

宁不空哈哈大笑,笑声中头顶火光骤然一闪,头发顿时燃烧起来。

宁凝纵然暗地留心,也料不到宁不空如此果决,见状惊呼上前,欲要制止,不料眼前人影一晃,万归藏已然抢至,手掌一挥,劲气涌至,将她硬生生逼了回去,左飞卿便吃了一掌,跌倒在地,宁凝上前救援,却被万归藏巧使诱敌伎俩,一指将她点倒。

宁凝动弹不得,眼睁睁望着父亲浑身欲火,有如一支跳动的火把,身子摇摇晃晃,口中发出咝咝怪声,虹化之火由内而外,先骨后血,再至肌肤,因此缘故,自燃者必要经受莫大折磨。

宁不空浑身火焰越烧越小,初时还如一课大火树,渐渐变成栲栳大小,烧到最后,竟不过碗口大小一团,终归火尽烟灭,被山中狂风一吹,漫天飞灰,散得干干净净。

宁凝望着那漫天灰烬,蓦地眼前一黑,一口痰涌上来,昏死过去。

陆渐五人奔出一程,不见左飞卿和宁凝赶来,心中均起忐忑,陆渐道:“谷缜,托你照顾阿晴,我回去瞧瞧。”仙碧也道:“我也去。”

姚晴面色微沉,却没作声,谷缜却摆手道:“不成。”

陆渐道:“为什么?他们若有三长两短…”

谷缜正色道:“你仔细想想,以宁、左二人的能为,当今之世,谁能制住他们?”

陆渐略一沉吟,迟疑道:“恐怕只有万归藏。”

谷缜道:“他们若是无恙,必然赶来,若是未能赶来,要么便有大事缠身,要么就是遇上了老头子,你二人若是前往其边老头子不亲自动手,也难免被山部石阵困住,如此一来,先前所有辛苦,岂不一笔勾销。”

仙碧怒道:“你这是什么话,我们难道就这么瞧着?”陆渐道:“对啊。”

虞照也道:“姓左的虽然可恶,为人却不坏,这么丢下他不管,太不仗义。”

姚晴也道:“这两个人都不是好人,但他不仁,咱们不能不义。”

四人一愣,仙碧沉吟道:“万归藏无情无义,视人命如草芥,决不会回来救人。”

谷缜道:“是啊,若要胜过老头子,就得用他的法子,倘若优柔寡断,还不如就此认输。”

剩余四人听得这话,无不默然,谷缜扫视四人,苦笑道:“我并非无情无义,只是此番我的赌注是东岛,仙碧姑娘和虞兄赌的是西城,至于陆渐,赌的是姚大美人的性命。孰轻孰重,还望斟酌,若是定要回去,我也立马随行。”

四人听了,对视片刻,虞照忍不住道:“这鸟赌局真叫人进退两难,罢了,大伙儿兵贵神速,给他来个直捣黄龙。”

陆渐也叹道:“如今只有往好处想了。”

仙碧惨然叹了口气,谷缜却将声一扬,朗声道:“各位记住,此行就算我谷缜埋骨此地,你们也决计不能回头。”

众人听得这话,心中无不腾起悲壮之气,姚晴回望来路,自伤心事,喃喃道:“将军百战声名裂,向河粱,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陆渐道:“阿晴,你念什么?”

姚晴凄然一笑,还未回答,仙碧已眼眶含泪,接口念道:“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

姚晴(不是被仙碧接口了吗?怎么还是她?)念到这里,不觉硬咽。虞照却豪兴陡发,洪声接道:“正壮士,悲歌来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

血字方完,谷缜已拍手大笑:“我还是喜欢最后一句:谁共我,醉明月?哈哈,谁共我,醉明月?”

虞照两眼一瞪,大声道:“那还用说,除了老子,还有哪个?”

两人哈哈大笑,大步流星,奔走在前。

陆渐心中奇怪,皱眉道:“你们到底做什么?”

姚晴叹道:“苦中作乐罢了。”说着轻轻拍了陆渐一下,低声道:“快走,别输给他们。”

陆渐点一点头,飞身赶上虞、谷二人,仙碧抱着猫儿,恋恋不舍回望一眼,咬了咬牙,追随众人身后。

行了半日,峰回路转,山坳里忽然传来一股泥腥气,仙碧玉道:“大家当心,‘万死泽’到了。”话音方落,前方豁然开朗,露出大片洪荒沼泽,乌黑浊泥上白血未融,黑白相间,星星点点。

沼泽对岸,一座山峰巍峨入云,云山缥缈之中,隐约显出飞檐楼阁,危崖百仞,奇高奇险,千檐万宇,不似修在人间,却似建在天上。

“谷老弟。”虞照遥指悬空楼阁,“过了这片沼泽,就是帝之下都了。”

谷缜笑了笑,说道:“要过这片沼泽,怕不容易。”

仙碧道:“飞唧若在,可就好了,以他‘白发三千羽’的神通.居高临下,必叫沙天洹动弹不得。”

谷缜微微皱眉,忽而笑道:“无妨.我来试试。”瞅准一处实地,飞身纵上,众人纷纷跟随。

行走不久,泥面一动,哗然拱起,两道黑影飞身纵起,搅得泥水飞溅,谷缜闪身让过,纵身跳上另一实地,不料脚才落地,泥面陡陷。

谷缜急忙纵身再跳,不料四周貌似实地处纷纷塌陷,竞无一处可以立足,掉头望去,其他四人也陷入相同困境。

谷缜心念一转,将身子一缩,钻入沼泽之中。

一入泥中,谷缜便觉四面压力重叠而至,难以呼吸,此时体内泽劲也随之发动,破开污泥。

就在此时,四周淤泥忽地搅动起来,谷缜心知有人逼近,闪身错让,两把匕首顿时落空,谷缜双掌一分,电劲出手沼泽之中亦有水,水能传电,两名泽部高手忽遭电击,气息陡乱,双双蹿出泥面换气。

不料陆渐早已候着,两人一露脸,便飞身赶上,一手一个,拎将起来,顺手制住穴道,扔向干处。

不多时,便有六七名泽部弟子被谷缜迫出泥面,谷缜方要纵出沼泽,忽觉又有一人逼近,正要闪避,来人手臂一圈,将他手臂缠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