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方标暗中一笑,知道自己方才那句“河朔地面上武功最高的人”已将这位也在河朔地面上的天灵星惹得不高兴了,暗忖:“这孙老前辈年龄这么大了,好胜之心还如此盛。”

心中虽如此想,口中却赔着笑道:“但那时小侄也没有别的法子,哪知到了雾灵山一看,那位玄通道长却偏偏不在,于是小侄只得又赶回北京城来,冒着奇险,又潜回相府,想搜集一些证据,使得这古浊飘以后无法抵赖。”

“哪知我刚剥了他们一个家丁的衣服穿在身上,沿至侧轩,就看到那古浊飘竟悄悄站在窗口听着你们说话,于是我就绕到后面,一边看他的动静,一边也听听你们在说什么。”

孙清羽哈哈大笑一声,接口道:“我们房子里的这些‘老江湖’,以后可再也别充字号了,有两个人站在外面,我们竟像死人一样!”他又大笑一声:“聂老弟,看来你这‘入云神龙’,倒真的名副其实呢!”

聂方标微笑一下,却不禁露出得意之色,接着往下说道:“后来那古浊飘竟走了进去,我伏在后面向里看,看到他——他跑到萧姑娘的房里去了,我就赶紧去通知你们。”

龙舌剑林佩奇长叹了一声,也暗暗惭愧,自己这“老江湖”竟都比不上一个出道江湖未曾多久的小伙子。

八步赶蝉程垓心中却突然一动,沉吟着向聂方标问道:“聂老弟,闻得江湖传言,你是武当派掌门人黄羽真人的关门弟子,可是确言?”

聂方标点了点头,程垓却又道:“那么你可知道贵派的灵机道长近年来,可曾收过弟子?”

聂方标微一沉吟,道:“灵机祖师叔,早已封关避世,小侄也只见过他老人家数面,还是他老人家特别开恩,他老人家已届百岁高龄,近三十年来,根本未曾下过山,若说近年来收弟子,恐怕不可能吧?”

程垓心中暗骂一声,起先他险些被那棋儿骗了,认为古浊飘真是少林玄空、武当灵机、钟先生、七手神剑这些高人的门徒。哪知聂方标沉思半晌,突然又说道:“不过他老人家近年来却授过一个人几天武功,那是因为——”他话还未说完,程垓心中又是一凛,急切地问道:“那是为什么?他老人家授了什么人的武功?”

聂方标觉得有些奇怪,这八步赶蝉此刻怎的问起这些不相干的事来了?但人家既然已经问出了,自己也不能不说,遂道:“这原因小侄并不清楚,只是听家师说过,少林嵩山的神僧玄空上人发现了一个资质绝佳的人,就到灵机祖师叔他老人家这里来,请他老人家造就这人,说是因为这人不是空门中人,是以才送到他老人家这里来,但不知为了什么,他老人家传了这人几天武功之后,又将他送走了。”

程垓又抢着问道:“送至何处?”

入云神龙摇了摇头,道:“这事已经隔了许多年,那位据说是资质绝高的人,我根本没有见过,我也不知道祖师叔他老人家为什么不收留他,也不将他留在武当山。至于后来他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也不知道,但是祖师叔他老人家确实是传过他几天武功的,而且据家师说,这人的资质,确实很高。”

程垓长叹一声,道:“这就对了——”于是他就将那废屋中棋儿所说的话,说了出来,又道:“如此看来,这古浊飘可能就是聂老弟所说之人,足以——”

聂方标却连连摇头,接口道:“不对,不对,小侄虽未见过那人,却知道那人是个孤儿,甚至连父姓都不知道,怎会是这位相国公子古浊飘呢?”

此言一出,程垓又堕入五里雾中,只觉得这件事就像是在大雾里,刚依稀看了一点影子,但扑上去时,又扑了个空。

大家虽已知道古浊飘确实装过残金毒掌,但他这残金毒掌伤人时,却并没有留下金色掌印,那么真的残金毒掌是否另有其人?而古浊飘为何要装出残金毒掌的样子?他和真的残金毒掌到底有何关系?这些问题仍然令人不解,天灵星孙清羽虽然以“机智”名满江湖,但此刻,也只有皱着两道灰白长眉,说不出话来。

静了半晌,孙清羽长叹一声,道:“这些日子来,有些事令老夫的确是参详不透,而且这残金毒掌,一真一假,真假难辨,以后到底要做出什么事来,我相信芸芸天下,大概没有一个人能够知道其中的真相吧?”

萧凌被孙清羽拍开穴道后,晕晕迷迷的,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甚至连自己是不是自己都有些模糊了。

混混沌沌中,仿佛有一个极小、极淡的影子,向自己冉冉飞来,但那影子瞬即扩大,瞬即清晰,带着一脸似笑非笑的神情,向自己默默注视着,却又是那恨也不是,爱也不是的古浊飘。

“他是会武功的。”她对自己喃喃说着:“原来那雪地上的跌倒是骗我的,在房中他是故意点中我的穴道来欺负我,唉——我那时为什么不一指点在他的‘锁喉穴’上!”

晶莹的泪珠,悄然滑在她的面颊上,使得她的脸有一丝痒痒的感觉,但是她连伸手去搔一搔的力气都没有了。

突然,她觉得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对自己说着话,于是她努力睁开眼睛来,看到那天灵星孙清羽正对着自己说道:“萧姑娘,现在你该知道老夫的意思了吧?而且,我再告诉你一件事,那就是令尊大人此刻就卧在你旁边的床上。”

萧凌的瞳仁突然扩散了,一瞬间,她似乎不能完全体会到这句话的意义。

然后她被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量支持着,从床上跳了起来,目光无助地四下转动了一下,身躯向另一张床上扑去。

飞英神剑痛苦地呻吟一下,他被残金毒掌一掌击中后背,幸好他本是前掠之势,是以并未致命,但若不是有他这种数十年性命交修的深湛内功在支撑着,此刻怕不早就不成了。

孙清羽劝着萧凌,韦守儒拿了些内服的伤药,但这种普通的伤药,怎治得了被内家掌力击伤的伤势?萧凌忍着泪说道:“家父的伤势那么重,需要静养,我……我也不想留在这里了。”

她转向孙清羽道:“你老人家能不能帮我个忙,替我雇辆车子?我想,我们今天就回江南,反正,我们在这里也没有什么用。”

名重武林的潇湘堡,上下两代竟落到这种田地,令得天下武林闻之,都不禁为之扼腕。

孙清羽长叹一声,道:“姑娘的病势未愈,令尊的伤势更重,还是先在这里将息两日吧。”

“还是回去的好。”萧凌摇着头说,声音虽然微弱,但语气却是坚决的,好像是她在北京多留一刻,便多增一分痛苦。

“我永远不要再见他,若是我有这分能力,我要将他一剑刺死,然后——然后我再陪着一齐死去。”她悲哀地暗忖着,因为她不能忘去他,是恨也好,是爱也好,这爱与恨,都是刻骨铭心的。

突然,一人匆匆自外行来,众人闪目望去,却是韦守儒以前镖局中的镖伙,此时家中的仆人手中拿着一物,向韦守儒道:“门外有个人将这个交给小的,小的问他是哪里来的,他说是古公子派来的,就匆忙地走了。”

孙清羽一皱眉,取过一看,却正是潇湘堡成名武林的兵刃——玉剑,于是他双手捧向萧凌,这老人对萧凌的尊敬,倒不是为着别的,而是对这美貌的少女觉得怜悯而同情。

入云神龙聂方标的目光,一直望着萧凌,此刻突然道:“萧姑娘要回江南,小可愿效犬马之劳,陪萧姑娘和萧大侠回去。”

孙清羽微微点头,道:“这样也好,有了聂老弟的照料,老夫才放心让这一伤一病两个人上路,唉——此后恐怕还有麻烦潇湘堡主的地方,唉——芸芸武林中,怎的就没有一人是那残金毒掌的敌手!”

他一连长叹了两声,心情像是沉重已极,龙舌剑突然接口道:“但愿那位古公子不是和残金毒掌一路,凭他的那身功夫,恐怕还能和残金毒掌一斗。”

聂方标却冷哼了一声,目光瞟向萧凌,冷冷道:“就算他不是那残金毒掌,就算他也不是残金毒掌的弟子,而是为着别的原因伪装残金毒掌的,可是他手段之狠辣,心肠之恶毒,恐怕不在残金毒掌之下呢。”

林佩奇望了他一眼,又复默然。

萧凌此刻仍怔怔地捧着那柄孙清羽递给她的玉剑,心中柔肠百结,对别人讲的话,根本不闻不问。韦守儒却皱着眉道:“那古公子怎么知道你们来到我这里的,他会不会——”

孙清羽微喟一声,接口道:“这位古公子真可称得上是神通广大,老夫一生号称‘天灵星’,但比之他来,仿佛还差着一筹,唉,但愿苍天有眼,不要再为武林造个煞星,他若也像那孤独飘一样——”

说到这里,他语声突然凝结住了,喃喃自语着:“孤独飘,古浊飘。”猛地一拍大腿,忽然又站起来,低头绕了两个圈子,然后突然长叹一声,像是支持不住似的倒在椅子上。

“孤独飘,古浊飘。”林佩奇跟着念道,双眉也皱到一处,道:“难道这古公子真和残金毒掌有着渊源吗?他若是假的残金毒掌,那么真的残金毒掌又在哪里呢?”

下午,入云神龙聂方标兴匆匆地雇了辆车,送着大病方愈和重伤的萧旭父女走了。他似乎对这趟差使极其高兴,因为自从第一眼看到玉剑萧凌的时候,他就对这美丽的少女起了一种难以自制的情感,“一见钟情”往往是最为强烈,也最为不可解释的情感,因为那是真正发自内心,而绝无做作的。

只是,这多情的少年侠士的用情,却迟了一步。

孙清羽眼望着他们的车马消失在北国的沙尘里,这马车外表上看去和任何别的马车都一样,但是车中坐的,却是名满天下的人物——无论是飞英神剑或是终南郁达夫,这两个名字的任何其一,便足以名倾天下。

萧门中人,来了,又走了,这本是他们惟一希望——用以对抗残金毒掌的,然而这希望却破灭得如此突兀、如此狼狈,这是谁也料想不到的事,然而却是千真万确的事。

到目前为止,他们再无一条可行的办法用以对抗残金毒掌,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残金毒掌在哪里,他们完全是处于被动的地位,等待着残金毒掌的再次出现——而且即使他再次出现了,他们也辨不出真伪,只有从另一个被残金毒掌击毙的尸身上有无金色掌印,他们才能推断出一些,然而这岂不是太过悲哀了吗?古浊飘静静坐在侧轩中那间房里的床上,床似乎仍有萧凌留下的温馨,他目光投向窗户,窗户是支开着,窗外月色将瞑,那种昏暗的黑线,却正和古浊飘的目光混为一色。

他在沉思着,削薄的嘴唇紧闭,于是他脸上便平添了几分冷削之意。然而,他所沉思着的是什么呢?突然,他站了起来,嘴角泛起笑意,只是这种笑意是落寞的,因为天下虽大,并没有一个人了解他,然而,他自己能了解自己吗?他自己,真的就是他自己吗?

第八回 真情隐

雪,又开始下了起来。

迎着扑面而来的西北风,雪花,冰凉地黏在入云神龙聂方标的脸上,他却懒得伸手去拭擦一下,因为他此刻的心胸中,正充满着青春的火热,正需要这种凉凉的寒雪来调剂一下。

笔直伸向前方的道路,本来积雪方溶,此刻又新加上一层刚刚落下的雪,更加泥泞满路,连马蹄踏在地上时发出的声音,都是那么腻嗒嗒的,腻得人们的心上都像是已蒙上一层猪油。

聂方标触着被他身旁的大车所溅起的泥浆,才知道自己的马方才靠大车走得太近了,不禁暗中微笑一下,右手将马缰向左一带,那马便向左侧行开了些,距离大车也远了些。

但是,聂方标的心,却仍然是依附在这辆大车上的,因为,车里坐的是他下山以来,第一个能闯入他心里的少女。

他七岁入山,在武当山里,他消磨了十年岁月,十年来,他不断地刻苦磨炼自己的身心,以期日后能在武林中出人头地。果然甫出江湖,连挫高手,就在武林中闯下了很大的“万儿”,“入云神龙聂方标”这几个字,在江湖中已不再陌生了。

但是,这年轻的江湖高手的心,却始终是冰凉而坚硬的,这想是因着太长日子的寂寞,直到此刻,才有一个少女的倩影进入他的心里。她,就是名重武林的萧门传人——玉剑萧凌。

他多么希望她能伸出头来,看自己一眼,只要一眼,便也心甘。

但他却也知道这希望是极为渺茫的,因为无论他如何殷勤,这落寞的少女都没有对他稍加辞色,而他也非常清楚这原因,因为她的一颗少女芳心,已完全交给那神秘的古浊飘了。

“古浊飘——”他怀恨地将这名字低念了一遍,目光四转,却见今天道路上的行人仿佛分外多,而且人人面上都似乎带着一重喜色。

他不禁喟然暗叹,却听赶车的车把式“呼哨”一声,将马鞭抡了起来,“吧”地打在马背上,一面转头笑道:“客官,你老鸿运高照,刚好可以赶到保定去看‘打春’。”-聂方标“哦”了一声,缓缓道:“今天已经是立春了,日子过得倒真快。”

车把式敞声笑了道:“可不是日子过得快,去年小的也是在保定府看的打春,喝,那可真热闹得紧。”他“咕嘟”咽下口吐沫,又笑道:“好教你老知道,小的这辆车赶的路子,正是往保定东门那儿走,现在还没有过戌时,城东琼花观里,可正热闹咧!”

聂方标漫不经意地笑了一下,此刻,他哪里有这分闲情逸致去看“打春”。

这“打春”之典,由来已久,俗称“打春三日,百草发芽。”这“打春”正是和农田有着分不开的关系,是以也就被重视,立春之辰,连天子都亲率三公九卿、诸侯大夫迎春于东郊,故各州各府各县,也都有这“打春之典”。

“春,其位在东,其色为青,五行属木。”所以,在立春这天,郡县各官皆服青色,以鞭打牛,这就是“打春”之意。

车把式想是急着看“打春”,车子越赶越快,坐在车里的萧凌,觉得颠得厉害,叹了口气,将她父亲的被褥垫好,心里却空空洞洞的,不知该想什么,又幽幽地长叹了一声,推开旁边的车窗,探出头去,望着漫天的雪花,喃喃地道:“又下雪啦。”想起自己初至京畿,不正也是下着大雪?于是雪地里那古浊飘似笑非笑的影子,又不可抑止地来到她心里,她心里也又翻涌起紊乱的情潮,甚至连聂方标对她说的话都没有听到。

突然,前面传来一阵杂乱的人声,她不禁将头再伸出去一些,虽然仍没有看到什么,但这种嘈声越来越近,到后来车子竟停下了。

她微颦黛眉,方想一问究竟,却听聂方标含笑道:“今天刚好赶上打春,前面人拥挤得很,车子看样子是走不通了,姑娘如果觉得好了些的话,何不出来看看,也散散心。”

萧凌回头看了她爹爹一眼,这潇湘堡主此刻像已睡熟,她就推开车门,走了出去,因为她正心乱得很,要找些事来借以忘却此刻正盘占在自己心里那可恨又复可爱的影子。

一出车门,就看见前面满坑满谷都是人头拥挤着,人头上面,竟还有一个比巴斗还大的人头在中间,萧凌不禁吓了一跳,仔细一看,看清了,才知道那不过是个纸扎的芒神。

她不禁暗笑自己,怎的这些天来眼睛都昏花了,却听车把式巴结地笑道:“您站到这车座上面来,才看得清楚。”

萧凌淡淡一笑,便跨上车辕。入云神龙连忙下了马,想伸手去搀她,哪知道萧凌早已跨上去了。

车把式却跑下来,笑道:“你老也上去看看,那纸扎的春牛和芒神可大的咧!站在檐下面穿着吉服的就是保定府的大老爷,现在还唱着戏文哩。”

聂方标看了萧凌一眼,逡巡着也跨了上去,却见萧凌像是并不在意,不禁就和她并肩站在一起,眼角望着她清丽的面容,心里只觉跳动得甚为厉害,忙定了神,也朝人堆里望去。

只见琼花观外坐着十余个穿着青色吉服的官员,前面有三张上面摆满了羹肴酒馔的桌子,筵前用几块木板围了起来,正有一个伶人在这块空地上唱着小曲,只是人声太嘈,他唱的什么,却一句也听不清楚,不觉有些乏味。

再加上此时还飘着雪,他心中一动,想劝萧凌不要冒着风雪站在外面,但眼角瞬处,却见萧凌嘴角似乎泛起了笑容,于是将嘴边的话又忍了回去,何况风吹过时,萧凌身上散发着的处子幽香也随着传来,他实在不忍离开。

片刻,那伶人唱完了,旁边却打起锣鼓来,走上了一个穿着红缎子裙的女优,和一个脸—上抹着白粉的丑角。这两人一扭一扭的,竟做出许多不堪入目的样子来。他又觉不耐,忽然看到那坐在上首戴着花翎的官员将桌子一拍,这时人声竟也静了下来,只见这官员做出大怒的样子骂道:“尔等竖民,不知爱惜春光从事耕种,饱食之余,竟纵情放荡,不独有关风化,直欲荒废田畴,该当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