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色顿转,厉声说道:“我和王当家的是怎么个称呼,跟局外人无关,你也没有打听的必要。至于我的姓名自然没你铁面书生的来得响亮,但这跟今天之会又有什么关系?我只是王当家底下的一个无名小卒,但今天既然坐此位,就有权代表大刀会来接待你。你今年几岁了?小老头儿总长你几年吧?就凭这点岁数,我也见过许多浪得虚名的狗熊!”

  矮瘦老人的话,越来越尖酸刻薄,上官瑾的狂气竟给他碰了回去。他遇着了辛辣的对手了。

  上官瑾年纪不大,班辈却高,又仗着一身好武艺,闯荡江湖,从未失手。正因他未碰过钉子,所以本来已有些狂生习气,就越来越狂,说话之间,自失斟酌。这番碰着了一个老辣的江湖人物,给他反问过来,咄咄迫人,十分尖刻。上官瑾倒一时想不出办法,嘴头上先输了一招。

  上官瑾登时翻眼冷笑道:“在下忝列武林,原无惊人技业,但为朋友,为道义,倒也不借两肋插刀!我们的朱总舵主和你们的王总舵主虽非深交,也是一条线上的朋友,反胡虏,抗洋人,宗旨原就一样。不值得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弄得两家不和。

  “今日我既替朱红灯来,向大刀会的王总舵主讨教,而你也一口替你们当家的担承,那我们不必绕弯路,斗嘴头,干脆把要说的都摊出来。”

  那矮瘦老人不待上官瑾说完,就截着道:“那你就划出道来吧,文的、武的,我们都准备奉陪。”

  上官瑾瞪了他一眼,应声接道:“我请你们将我们昌邑的舵主杜赶驴兄弟交我带回!我来此不是逞能,不想比武。你老兄如有意赐教,待这件事情揭过后,随便你指定地点,约好日期,我上官瑾一准奉陪!”

  那矮瘦老人又阴恻恻地冷笑道:“你说得好轻松,你可知道江湖道有江湖道的规矩,绿林道也有绿林道的道理。大刀会早就在昌邑安窑立柜,你们的杜舵主强在这里开扒立舵(在别人势力范围里抢夺地盘,设厂招徒,称为‘开扒立舵’),就难怪我们的当家将他扣留。莫说你来,就是朱红灯来,我们也不能轻易交出。”

  上官瑾纵声笑道:“什么江湖道绿林道?我们就从不曾把大刀会看成普通的绿林。怎你倒说出这样的话。我们要为汉族争光,为百姓吐气,可不是吃黑饭,抢地盘!我们就把昌邑县让给你们也没问题,你们可不能在这些小事情上制造嫌隙,为亲者痛,仇者快!”

  上官瑾虽然疏狂,这番话说出,大刀会在席上的许多头目,却群相动容!那矮瘦老人急急环眼一扫,嘻嘻地冷笑道:“你上官瑾,有志气,是英雄,说得漂亮!你既口口声声要为大局着想,那我也就干脆划出道来,你若依得,我便马上释放你们的兄弟。”

  上官瑾道:“愿闻其详。”

  那矮瘦老人睨了上官瑾一眼,笑道:“我们的条件,你一点也不难做。你既代表朱红灯来,那就请你代表朱红灯在这里叩头赔罪!再转告朱红灯:义和团以后要受大刀会管束!”

  上官瑾听了,登时大怒,双眼一瞪,磔磔笑道:“不依又怎样?”

  那矮瘦老人冷然说道:“不依也成,你老兄名震江湖,和朱红灯又有过命的交情(生死交情之意),我在下不知进退,有幸相见,总得领教阁下的功夫!”

  上官瑾倏地起立,将扇一指,厉声说道:“来!来!任你是虎穴龙潭,我上官瑾也得见个分晓,你们是想群殴还是想独斗?”

  那矮瘦老人以杖顿地,也缓缓起立,侧脸笑道:“一个萝卜一头蒜,我们难道还会欺负你单身外客?”

  上官瑾一听,这老人分明说出一对一的战法了,又顺势喝问道:“既这样咱们手底判雌雄,我若是落败,便把义和团双手奉上,你若是落败又如何?”

  矮瘦老人道:“我若是落败,也把杜赶驴双手奉上。”

  上官瑾哈哈一笑,迈步下场,说道:“一言为定,就这样领教吧。我使的兵器就是这柄扇子,你要不要挑选兵器?”

  那矮瘦老人也紧跟着说:“我使的兵器也就是这根拐杖,我教训孙子,用的是它,上阵对战,也用的是它,不值得另外挑选。”

  上官瑾这时已步至场心,倏地翻身,大喝道:“休耍贫嘴,有本事请拿出来!”矮瘦老人刷的一个箭步,点头笑道:“恭敬不如从命。铁面书生,你留神接招!”“大鹏展翅”,拐杖呼挟劲风,便向上官瑾拦腰扫去。

  上官瑾也道个“好”字,霍地晃身上跳,龙头拐杖在他脚下一掠而过,他身子虽悬空,招数却不慢,描金扇子一指,“白虹贯日”猛的便点敌人的“华盖穴”。那矮瘦老人好不溜滑,他的功力,也已属非常,不待将杖抽回,只是随手一抖,那根拐杖竟然直弹起来,改下扫为上戮,“潜龙穿塔”,杖尖指向上官瑾的小腹“丹田穴”,杖身横截上官瑾的扇子。好个上官瑾,他竟在全无凭藉,飘然将落之际,脚尖照杖头一撑,疾如飞鸟地倒掠过矮瘦老人头顶。那老人急转过身躯,举杖横扫时,他已疾踏洪门,欺身抢进!

  但矮瘦老人也非一般,上官瑾卖弄了一手绝顶轻功,他仍面不改容,依然沉着,展龙头杖,往下一沉,“平沙落雁”,斜拍脉门,正击双胫。上官瑾猛缩身形,左臂往下一撤,右脚外伸,陡然往后一滑,旋身盘打,描金扇竟点敌人“肩井穴”。矮瘦老人“回身拗步”,猛地喝声“着!”龙头杖往上一抽顺势反展,疾如骇电,便照上官瑾面门劈来!

  矮瘦老人这招用得异常迅疾,且又险狠,满以为上官瑾逃不出拐下。谁知他快,上官瑾更快,刹那间扇骨的钢锋一闪,错步晃肩,腕子往里一合,锐风斜吹,竟把描金扇当成五行剑使,贴拐进招,截断敌人手腕。矮瘦老人龙头杖已封上去,急切间撤不回来,若用“颤棍外崩”(将棍一抖,反弹敌人兵刃)之法,上官瑾扇子甚轻,又未必受力。

  主客势易,攻守变换,矮瘦老人仗着几十年的功力,竟也走险招,不退不闪,反往前上步,用杖柄猛向上官瑾怀中扑进,疾点“期门穴”。这一回上官瑾以点穴兵器当刀剑用,而矮瘦老人却以长兵器当点穴镢,正是旗鼓相当,功力悉敌。上官瑾是点穴名家,识得厉害,急斜身侧步,走偏锋,避敌势,免得两败俱伤。而矮瘦老人也借势收招,跃身斜窜,纵出一丈开外,救出了这手险招。

  两个一退一进,分而复合,各展兵刃,再度厮缠。大家都封闭谨严,不求幸胜。上官瑾的铁扇子点、打、敲、削,忽作五行剑,忽作点穴镢,舞弄得出神入化,扇头所指,全是对方三十六道大穴。而矮瘦老人的拐杖,盘、打、挑、扑、圈、抖、敲、撞,也是一招一式,毒辣异常。两人各展绝技,斗了半个时辰,还是未分胜负,议事堂前,一群头领,个个看得目瞪口呆,倒吸凉气。两人心里也是各自嘀咕。矮瘦老人心想:上官瑾这小子果然得司空照真传,四十未到,功力却如此深厚。上官瑾也暗暗诧异:哪里钻出的这瘦老头?功夫既强,而且也懂得点穴。按说他有这样的功夫,又有这一大把年纪,江湖上早应有个传闻,为何自己却毫不知道。

 

  辗转攻拒,又拆解了三五十招,上官瑾忽地一声长啸,把全身功夫展开,找穴尖,探穴道,铁扇子旋如飞燕掠波,旋似神鹰扑兔,重敲轻点,越展越快,在呼呼的杖风中,盘旋进退,忽左忽右。矮瘦老人渐渐有点招架不住了。这时大刀会的一群头目,看得分明,听得真切。急亮兵刃,掏暗器,准备救援。说时迟,那时快,忽听得上官瑾大喝一声“着”!矮瘦老人身形疾闪,脚步跄踉。就在这一刹那,众头目暗器纷纷出手。

  上官瑾也好似早料到众人偷袭,他的铁扇子未点中矮瘦老人穴道,扇骨的钢锋却把敌人右腕撕了一道口子,他才一得手,便刷地一掠数丈,翩如巨鹰,从好几个头目的头上越过,暗器纷纷打空。他就趁这个当口,左手一撕,把自己的苏绸长衫撕下,往外一摸,疾如闪电地将门外两个看守点了穴道,在门外的人惊慌失措之中,飞身上屋便逃。屋下面冷箭纷纷射上,他竟长衫展开,运转如风,冷箭给长衫一碰,竟纷纷落地。这一手名叫“铁布衫”,若非内家功夫,到炉火纯青之境,万万不能。

  数起数落,上官瑾已扑出寨外,矮瘦老人也已紧紧追来。

  上官瑾展开“八步赶蝉”的师门轻功,专朝无路可通、丛莽密菁的山峰上跑,他在荆棘蔓草之中,竟是如鱼游水,不用沾着实地,已可疾掠轻驰,不需多时,已过了一处处层峦起伏的山头。那矮瘦老人,虽也是第一流的功夫,却总是给他丢在五七丈后。

  上官瑾回首大喝道:“贼子,止步,你输了招,不覆行诺言,还敢加害?若再追来,我可要对你不客气了。”

  那矮瘦老人闻言,突然引吭长啸,大呼:“三哥!把他截住!”啸声如潮,接连震荡林际,林鸟惊飞,然而却并没有发现人的影子。

  上官瑾心想:你这“故布疑阵”的诡计,必瞒不了人。他趁矮瘦老人略一止步之际,更加紧脚程,三伏三起,直如弩箭前冲,霎那间已把矮瘦老人抛在身后,不见踪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