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老人忽望向裴红棂道:“其实,红棂,你无须对我这老头子抱愧。这几年来,那些孩子都长大了,也能赚钱了,可以自己养活自己了,他们很团结,常让我觉得自己没什么用了。而且,最近这三年,肯找我的人越来越少,都嫌我老了,担心我没用了,我这小屋也就越来越破败。那些孩子接我去养老,我就大发脾气,其实我知道他们是好心,但我心里冰呀——你要是男人,一个曾经有力的男人,你就会明白这一点。僵卧孤村长自哀,我也不过尸居余气而已,但——你们来了。我这一生,最见不得的是孤儿寡母,见不得——被侮辱与被损害。你别歉疚把我拖入腥风血雨,我要告诉你我喜欢,喜欢自己还能为自己发过誓要在意并要将之护住的东西斗一斗,这让我感觉我还活着。”然后他突然出刀,口中大喝道:“龚海,你来了就出来吧!”裴红棂、二炳齐齐大惊,只见余老人一抹刀光卷向房梁,房梁上就涨开一蓬红,笼笼统统地罩下来。

  余老人对着那红后面就是一刀,然后那红一阵波动,似被人一掌充了气,挡住刀光。余老人就发起第二刀,那蓬红就卷出了窗户,雕花的窗子片片粉碎,碎片四溅,二炳忙挡在裴红棂母子前面。余老人收刀站在正厅门口,冷笑道:“龚海,恭喜你又练就了密宗的绝技‘蜃楼步’。”

  裴红棂眼一花,就见门口院中已站了个穿大红袈裟的光头僧人,月光下,他面容有些祥和又有些诡异,合十道:“余老人,二十六年后,你却没什么长进,还是和原来一样不知进退的脾气。”

  余老人闻言哈哈一声大笑:“得你这一句,我余老人这二十六年算没有白活。”说着,“咄”的一声,余老人喝道:“且尝尝我这不长进之人新修的‘无进退’刀法第一式——‘不知进退’。”龚海也没想到他当年说了余果一句“不知进退”,余老人这二十六年来还真创下了一门“无进退”刀法,开宗明义第一招居然就是“不知进退”。这刀法大破常规,余老人的大关刀艺出大关门,大开大阖,极为规矩,气度谨严。没想他新创的刀法却大破大立,大乱规矩。其一招招如“进退失据”、“进一退二”、“敌进我退”、“有进无退”、“退无可退”俱是别开生面。

  那龚海在余老人出招时,就已知凌厉。他却忽然不见,密宗“蜃楼步”果然奇妙,何况他这来无影去无踪的步法中还隐藏着凶悍的大手印。大手印号称一手翻天、一手掀地,为密宗无尽秘藏。只见窗碎,门碎,梁破,柱破,一室灰尘飞荡,瓦砾翻动,盆栽跌地,仓鼠无踪。裴红棂眯起眼,小稚也是,但又睁了一双小眼直待要看,他要看余老人与龚海这一战。只听龚海笑道:“老余,这二十六年来,风晨雨夕,你那左肩上好受吗?”余老人不答,他是不敌龚海,二十六年后仍然如此,但他有要护之人。二十六年前他败了,但败又如何?败也要战的!武林千载,屡败屡战者何止我余某一人,正是他们用失败书写了江湖另一面的历史,那种败,也是骄傲与尊严。

  龚海摸清余老人刀势后,已不再避,与他直接缠战在大厅外、小院内。小稚瞪着他月光下的一双手,只见那手越涨越大,在月光下都妖异起来。他尖提着嗓子只是要叫,那重如命运之手,在他的眼里如此狰狞与恐怖。好在那飞舞的大红袈裟与膨胀的掌影之下,还有刀,是他爷爷的刀,爷爷的大关刀。大关刀共有八招,取意于杜子美的诗,名为:挽弓挽强,用箭用长,射人射马,擒贼擒王……爷爷一定能赢,一定!是不是?这么些日子来,小稚第一次觉得自己勇敢起来,他握着小拳头脱离母亲的怀抱,走到厅门口。二炳“噢”地惊呼了一声,裴红棂一伸手,想拉,却没拉住。想了想,她就没有再叫他回来——这孩子,终究要自己面对危险的,要自己长大,何况他面对的是一条如此坎坷的人生行途。

  月光下,余老人的大关刀奋起了他所有衰年的力气。但龚海才过五十,正当壮年,他的掌影如山。那山太重了,余老人一刀刀倾力劈出,慢慢觉得,手麻脚颤,他劈不动,撑不开,目中的余光看着裴红棂和小稚,如果不是他们,他真想弃刀休息了。死算什么,这一生好累好累啊。拼了一生,原来他还是躲不开罩在自己头上的命运之手。“密宗”为不可言之密,他躲不开命运的大手印,躲不开这到头的一场失败。

  二十六年前,败于他手。二十六年后,再战再败?

  龚海已经感到余老人的力不从心。他笑道:“余老头儿,老不以筋骨为能,你抢着出肖家的头,从一开始就错了。”他一个“错”字说得极重,跟着就运起大手印的“错手”。他的手掌不是要真的打在余老人身上,而是一庭枯草中,他祭起一个个似九神九魔铸就的印,一个一个向余老人身上、头上、心上、魂上砸去,要砸出他一丝跪拜的敬畏来。大手印出自佛门,参悟无常,它就是要以无常警醒世人,你们所坚持的心、骨、身、眼、爱都是脆弱的,扛不住那一场时空的无常。所以跪吧,跪到佛前,跪在我一个又一个的印下,我以万寂消解你所有“有常”之苦与无谓之斗。

  月色下,余老人的脸色小稚看得很清楚。龚海已祭到第七十一印,第七十一印是“破妄之印”,余老人疲于奔命,龚海第七十二印就要直接砸在余老人天灵顶上。只见他一只本已涨大的手似又大了一圈,带着一种金钹似的光芒向余老人头上缓缓压去,那缓缓的掌影如同月光下的魔幻。

  小稚看不懂武功,但他看得懂月光下余老人万念俱灰的神色。他大叫一声:“不要!”握着一双拳头就冲了去——他居然要去挡住已悬在他爷爷头顶的那一掌。

  余老人眼中一片惊恐,龚海冷笑一声,已空出的左手掌便向奔来的小稚迎去。余老人忽然一笑,他不能——不能眼看蓬头稚子遭到屠戮!所以他出刀。这一刀,恍惚中,他使出的是二十六年前没使完的那剩下的半招——记得当时,他曾想把这一招命名为“凛然”。可惜当时,他为一念之仁,没有使全。但今日,他也是为一仁之念,于二十六年后,要续足这一招。这一招有用吗?

  龚海眼中大惊,他从来没见过这样一种刀法。这一刀无头无尾,却破尽了自己先前所蕴之势,那七十一个大手印在这一刀下如梦幻泡影——这是什么?他避,但有半招似乎已中于二十六年前的刀意在他体内忽然爆了开来,余老人这莫名其妙的半招竟接上了当年的半招,在他来不及反应前,凛然、沛然、傲然地袭来。

  龚海眼前忽一切如幻,他久处佛门,但从来充耳不闻的佛法却似这时都在他眼前爆了开来。眼前这个世界在那一刀之下消融。其实没有见血,余老人这一刀刀意从他顶门劈下,直至尾闾,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浩荡,彻心彻扉的凉快。龚海最后忽然一笑:“这刀是什么?”

  余老人看着他,傲然道:“这是半招凛然。”

  “还有半招,二十六年前已经发出。”

  满天月罩下,罩着那个曾二十六年来横亘在他心头的阴影,那阴影在一个奔来的十岁孩子握紧的拳头下,在自己六十六岁衰龄的半招之下,终于消解无踪了。余老人看着龚海满脸不信地倒下,他从头至闾,印上了一条浅浅的红线。余老人直欲振声而笑,原来——不过如此。沉如命运的大手印,也——不过如此!

尾 声 萧门

  三天之后,潼关。

  西出阳关无故人。但如果东出呢?——东出潼关。

  东出潼关的有老有幼,一共四人。其中两个人在说话。

  “肖夫人,你还放不放心我这老头子?”

  裴红棂笑了,夕阳下的她原来可以如此美艳。只听她微嗔道:“当然不放心。昨天,只一个没照顾到,你就把小稚给灌醉了。我看小稚只要有你在,所有男人的坏毛病都要沾上学来。”

  那余老人哈哈大笑。余老人笑过后认真地问:“我也许真能走好这一生中最后的一趟镖,但我真把你送到诸暨后,你可知东密是不死不休的,到了诸暨你又如何呢?”他是真的在为裴红棂母子担心。

  裴红棂也笑了:“我当然有办法。”

  “第一,我要让小稚缠着你一定留在他身边,有你威正镖局的总镖头在,嘿嘿,任谁想动我们母子只怕都会很难。”

  “第二,余老伯你知道诸暨有个萧门吗?听说它不大见称于世,但也暗暗名闻于江湖,先夫说,他与萧门大有干联,只要我找到萧门中的一人……”

  裴红棂抬起头:“那么天大的干系,也有他一剑承担。”

  余老人一愕,他倒没想及此,难道,难道是?——坐在前面车辕上的二炳这时一振缰绳,马儿跑得快了些。余老人眯起眼看着身后的落日,他又一次把落日甩在了身后。现在不想这些、不想这些了。前途正长,谁能逆料未来的事?只要这一刻自己能尽力与安然也就是了。他这么想着,全没管身后之日已经落下,坠入长安。

  而潼关外的古道上,一个老人,一个女子,一个小孩,一个仆佣,坐着一辆车,插着一杆镖旗,就这么行走在自己的江湖上。

第一章 归去来 长安古意2 屠刀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悉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鉴,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襄阳城外近郊十几里的一处茅舍内,一个童声正咿咿呀呀地念着这篇晋陶渊明居士的《归去来辞》。他的身边,坐了一个二十八九岁的女性,想来就是他母亲了。他母亲正给他做着一双鞋子,针线精巧——她手里的针还在鞋底上熟练而自如地纳着,心却像已飘到了远方:

  “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既与吾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

  那熟悉的字句出现在耳边时,她的神色一时就悠远起来。是呀,世既与吾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她的脑中不由响起愈铮的声音——愈铮还活着时,难得有公务闲暇,偶尔遇之,他们夫妻就会坐在一起,焚一鼎金炉小藏香,安静相对一刻。那时,愈铮念得最多的就是这篇《归去来辞》了。如今回想,一切都恍如一梦。田园也是他俩的一个梦,如今,她是身在这田园之中了,可她的身却已是那梦醒之身,那个曾想和她一起梦中同历的人已经不在了。

  裴红棂眼中有了湿意,她不习惯让孩子看见自己的泪眼,虽知小稚的心思现在已全在书里,还是不自觉地把头一侧,让他注意不到自己的脸——从长安城出来有多久了?快两个多月了吧?自从余老人以大关刀衰龄一斗,驱散东密对她母子的那一场惨厉追杀后,至今已有两个多月了。他们先是逶迤而行到了襄阳,余老人在确定没有人跟踪后,把她母子寄放在这个七家村,自己就带了二炳独自上路了。他说更惨烈的追杀只怕还在后头,他已无力带着她母子面对东密不死不休的追杀,先一个人上路以迷惑敌人,趁机寻找他的好友鲁狂喑,以期能得他一臂之力相助。

  村居的日子是一场难得的休憩,对她和小稚都是如此。她心中对那余老人真是感佩无限——难得这么一个乱世她还有幸碰到这么一个热心的老人。村居闲来无事,她就开始督导小稚温习他父亲教他念过的书。经历过种种苦难后,她也不知该如何引导这孩子的一生了:出仕吗?看他父亲的结局,作为一个母亲,她是再也不愿了;习武呢?像余老人一样,闯荡江湖?她也厌倦江湖的那种腥风血雨;但小稚——铁骨御史肖愈铮的孩子,能让他就这么退隐终生、务农为业吗?能吗?她不甘,她泉下的丈夫也不会心甘呀!

  小稚开始坐在那儿被他母亲强迫读书时,心里是大不情愿的。他好想去找他新结识的伙伴五剩儿玩。但读了一会儿,念到“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复崎岖而登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以至“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时,一颗心就读了进去。

  这文章本是在长安时他就读惯了的。他从小是个又乖又聪明的孩子,万事不让父母操心,但他也寂寞,长安城功德坊那院墙的四角限定了他的天空。父亲让他背好多文字,他不懂,也不明白那些句子中确切的意思。可最近在农村住了两个多月,襄阳郊外山明水秀,好多以往他不解的句子在心中忽然就丰满明丽了起来。是呀,写得真美呀!如果不是亲历其境,他也许一生都不会懂得那些词句真正的含义。城里的孩子可怜就可怜在这一点,他们总生活在第二手的资料中,无论文章诗赋、稼穑牲畜、物力艰辛,在他们心里只是一个被灌输的概念。如今亲眼见到后,一切才在他的心里眼里活了起来——这时窗外忽有一个孩子的声音叫道:“小稚,小稚,你书念完了吗?出来玩了。”

  叫他的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裴红棂顺窗口望去,只见那孩子皮肤略黑,五官端正,就是小稚新交的朋友五剩儿了。这七家村中居住着七个姓氏的人家,彭、刘、冯、杨、许、路、华,据余老人讲,这些人家都是他威正镖局中早年丧于护镖的镖师们的遗属,也是他这二十几年来潜心资助的一群妇孺。

  五剩儿姓冯,体格比小稚要壮上许多,最喜欢小稚这个城里来的会念书的孩子,两个人天天出去,榆头桑底,河下山中,玩得最欢。

  只听小稚笑道:“完了。”然后回眼看他母亲:“我可以出去了吗?”

  裴红棂笑着点点头,小稚就一蹦一跳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