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哪种可能,都会演变成极其尴尬的局面。

恰好在这时,就得到了王府的消息:王节度的女儿王韫秀得了辆新奚车,独自出去试驾,至今未归。与此同时,靖安司总部也转发过来另外一个消息:靖善坊附近发生一起车祸,一辆柴车和一辆奚车相撞,但现场只找到了车夫和十几具武侯的尸体。

这一定是突厥狼卫干的,只有他们才这么穷凶极恶。

崔器听到消息被证实,胃袋就好似被一只巨手狠狠捏住,难受得要吐。王忠嗣是朝中重臣,今天这事若是出了差池,将是惊天大乱。

崔器彷徨无计,只得走到正准备出发的张小敬跟前,一拱手:“张都尉,突厥狼卫失去踪迹。而今之计,该如何是好?”

若有半点可能,崔器不愿意向这个死囚犯示弱,可眼下却别无选择。这家伙一个人单枪匹马,两个时辰不到就揪出突厥人的尾巴,这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崔器意识到,只有张小敬大发神威,把突厥狼卫逮住,自己才能逃过这一重大劫——于是连“张先生”都成了“张都尉”。

张小敬对他的心思看得通透,也无意说破,一弹手指:“先上望楼。”

两人噔噔噔地爬上修政坊的望楼,举目四望,周围八坊的景致尽收眼底。坊外道路纵横,坊内灰瓦高栋,一清二楚,如观沙盘。在每一个路口,都攒集着黑乎乎的一片人群,那是哨卡在发挥作用。眼力好的话,甚至可以看清行人的衣着。

在如此严密的监视之下,突厥人不可能悄无声息地凭空消失。

崔器瞪大眼睛,忐忑不安地四处张望,看到任何人都觉得可疑。张小敬眯起独眼,缓缓扫视,然后在一个方向停住了。他抬起手臂,指向了东南:“曲江池。”

崔器先没明白,可他顺着张小敬的手指看过去,一下子恍然大悟。

在修政坊的东南角,是长安城最繁盛的景点——曲江池。这个池子一半位于城内,占了两坊之地;另外一半在城外,与少陵原相接。曲江池内水道蜿蜒,楼宇林立,花卉周环,柳荫四合,小径穿插园林之间,一年四季都是极好的去处——无论是对游人还是对逃遁者。

曲江池有专门的尚池署管理,与诸坊街铺不互相统属,九关鼓指挥不动他们。突厥狼卫们很可能打了这么一个时间差,离开修政坊后,直接越过街边围栏,钻入曲江池内迷宫般的园林里。

长安城本是纵横平直的布局,但在东南角这里,曲江池生生向外拱出来一块,就像是稻米袋子鼓起一角。为了保证这片横跨城内外的水面不被隔断,外围并未环以城墙,只是挖了数条水渠环伺。虽然马匹和车辆无法通行,若是三两个行人徒步,出城却不是什么难事。

由此看来,当初突厥人选择修政坊落脚,可谓是处心积虑。

崔器道:“你的意思是,他们很可能穿过曲江出城?”他心里长出一口气,这未必是件坏事。只要出了城,靖安司不必束手束脚,可以派遣精骑往复大索。长安城附近地势平阔,无处躲藏,逮住那几个徒步的突厥人,就是个水磨活而已。

张小敬的眉宇却并未因此舒展,他盯着烟波浩渺的曲江水面,觉得事情并没那么简单。突厥人既然要对长安城不利,为何要往城外跑?他们的目的到底是绑架还是焚城?张小敬展开长安坊图,蹲下来仔细观察,觉得这些行动之间彼此矛盾,疑点重重。

但崔器却已经迫不及待地在望楼上打起旗语,向远在光德坊的靖安司汇报,要求增派人手出城搜捕。李泌接到报告后,却没有急着调动旅贲军,他的眼神投向沙盘,陷入和张小敬一样的疑惑。

草原的狼崽子们,给他们出了一道大大的谜题。

崔器有点着急,他不太明白,这么明显的事,张都尉就算了,为何连李司丞那边都迟迟不下命令。要知道,这边每耽搁一个弹指,敌人便会远离长安城几分。

整个包围网,骤然静止下来。崔器一会儿看看沉思的张小敬,一会儿远眺附近望楼,手指烦躁地在刀鞘凸起的铜箍边摩挲,心里盘算如果再得不到命令,索性先把几个马队撒出去。

可崔器毕竟是个军人,这种先斩后奏的事,他并不习惯。崔器还在犹豫不决,张小敬忽然站起身来,抖了抖手中地图,目光灼灼——而望楼的通信旗也恰在同时挥动。

李泌传来的命令,和张小敬开口说出的话完全一致:

“这是疑兵之计。贼自曲江出,必自最近城门返回! ”

距离曲江最近的城门,南有启夏门,东有延兴门,不过一里之遥。突厥狼卫从东南角脱出,可以从这两个城门大摇大摆地再次进城。这么一出一进,轻轻松松,就可以跳出九关警戒,逍遥自在。

崔器的额头沁满了庆幸的汗水。幸亏没有出城,否则可真是南辕北辙了。他急忙用望楼向二门发出警告,同时就地解除九边封锁,火速向二门靠近。

可在这之前,靖安司耽误了太多时间在修政坊部署,骤然转移一片混乱,执行十分缓慢。

启夏、延兴二门是畿东百姓入城观灯的重要通道,此时正是高峰时期。等二门传回来消息,狡黠的突厥人早已混在大群百姓之中,再一次进入长安城中,不见踪迹。他们晚了一步。

线索就这样断开了,可时间却毫不留情地一刻一刻流逝。

崔器先匆匆写了一封密报,着人快马送去靖安司,这事太大,不敢有半点瞒报。然后他看向张小敬:“张都尉,咱们怎么办?”连他自己都没发觉,称呼张小敬的语气越发卑微起来,近乎乞求。

“等一下。”张小敬半趴在地上,身子前倾,鼻翼微微耸动,像一条猎犬。

崔器摸不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又不敢追问,只好惶恐地等在旁边,呼吸粗重。

说来可笑。崔器在陇山之时,刀头舔血,快意豪勇,面对生死从无顾虑;在长安的优渥生活,没有洗去他的战力,却腐蚀了他的胆量。当一个人拥有太多时,他将再也无法看淡生死。崔器忽然羞愧地发现,他一直叫嚣着为阿兄报仇,只是为了掩盖自己惧怕落罪。

自己的前途,就着落在这么一个死囚犯身上了吗?崔器心有未甘地想。

张小敬忽然抬头,问了一个无关的问题:“宣徽院那边你有熟人吗?”

崔器一愣,宣徽院属于宫内一系,跟城防半点关系也无,张小敬忽然提它做什么?张小敬道:“若我记得不错,宣徽院下属有五坊,专为天子豢养雕、鹘、鹰、鹞、狗。若能向狗坊借来几只鼻子灵敏的畜生,此事还有希望。”

他抬起手来,抓起一把尘土放在鼻子边上,深深吸了一口。

闻记香铺的合香品质优良,可以持续数个时辰不散,驰名西京。

第五章 未正

木盒打开后,左边是一个熟皮墨囊,

右边嵌着一管短小的寸锋毛笔和一卷毛边纸。

这是专为远途商旅准备的,以盒为垫,可以在骆驼或马背上书写。天宝三载元月十四日,未正。

长安,地点未明。

几辆开敞的双辕辎车第二次驶入这一处偏僻货栈,这一次它们装载的不是圆木桶,而是一排排青黄色的竹竿,少说也有近千根,有如无数长矛挺立。这些竹竿都是三年湘竹,约有手臂粗细,三尺长短。竹竿的两端都被仔细地锯成圆形楔口,应该是用于做某种嵌合的设计。车尾的翘尾处,还堆着为数不少的湿河泥。

随车而来的,是十几名草原工匠。他们个个眼袋肥大,面带疲色,走路时扶住车边,脚步略显虚浮。他们已经加班加点干了数日,几乎没合过眼。

车队一进货栈,几名狼卫立刻拿起扫把出去,把附近的车辙打扫干净,再将院门关闭。

曹破延跳下第一辆车,指挥车子缓缓停靠在栈台边缘。整个长安城都处于上元节前的兴奋状态,这个小车队运的又不是什么危险品,并未没引起任何注意。

龙波嚼着薄荷叶走过来。他围着车子转了一圈,随手抽出几根竹竿审视,然后一歪头,示意可以卸车了。栈库大门被咯吱咯吱地推开,一股难闻刺鼻的味道从里面飘了出来,似乎正有什么东西被架在火上熬煮。草原工匠们知道,那里面是阙勒霍多的魂魄,他们纷纷发出兴奋的呼喊,还有人当场跪拜。

最后的工序即将开始,阙勒霍多即将合二为一,谁也没法阻止长安的毁灭。

“好了,快运进去组装。”龙波发出指示。

从栈库里走出几个伙计,都用蘸了水的麻巾捂住口鼻。他们先递给那些草原工匠同样的麻巾,然后有条不紊地把竹竿抱下车来,一捆捆地往库房里运。

曹破延抱臂而立,默不作声地注视着整个过程。龙波走到他身边,拍拍肩膀:“右杀贵人有令,你的最后一件工作,就是好好地在这里把风,听明白了吗?”

龙波有意强调“最后一件”,曹破延缓缓点了一下头。他既然被取了顶发,那注定是要被牺牲在长安城内,对此他早有心理准备。

只是曹破延心中还是稍微有些不满,这么关键的场合,右杀贵人却不亲临,反而指派了一个龟兹人指手画脚。右杀贵人说过,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可什么比阙勒霍多更重要?

龙波拿起一条麻巾盖住脸部,走进栈仓。在他身后,栈仓的大门吱咯吱咯地重新关闭。里面到底发生什么事,外人无从得知。

曹破延慢慢在栈仓门口坐下,背靠廊柱,从脖子上拿出那一串彩石项链,在手里把玩。这是他的女儿在斡难河旁采的圆滩石,亲手用白马鬃搓成的绳子串起,还掺了她的三根头发和一口呼吸。据说这样一来,无论两人分隔多远,灵魂之间都可以互通声气。曹破延的手指灵巧地滑过每一粒彩石,像中原的僧人搓动念珠一样。石面光滑无比,已经不知被摩挲过多少回了,每次都能让他心中变得平静。

曹破延已经被右杀贵人割走了顶发,按照草原萨满们的说法,他若有背叛之心,就算是死亡,魂魄也会在地府受到煎熬。不过曹破延一点也不在乎,他真正关心的,可不是自家性命这种无聊的事,而是任务能否顺利完成,大汗的意志能不能得到贯彻。

只要再忍受一个时辰,一切都会结束。曹破延握着项链,第一次露出微笑。

没过多久,院门外传来砰砰的敲门声,节奏三短四长,重复了四次。曹破延把彩石项链重新挂回到脖子上,却没有急着开门,而是爬上附近的一处高台,朝门外张望。

他看到,门外站着麻格儿和其他两个人,还挟持着一个中原女子,眉头不期然地皱了起来。

他们去绑架了王忠嗣的女儿,这个曹破延知道。可是她应该被关在修政坊的万全宅内才对,怎么能带来这里?而且一共去的有八个狼卫,现在怎么只剩三个狼卫了?

他迅速打开院门,让他们进来,然后飞快关好。曹破延揪住麻格儿的衣领,凶狠地用突厥语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麻格儿有点惭愧地表示,他们遭到了唐人探子的突袭,幸亏事先有撤退的方案,这才侥幸逃脱。他为了表示没说假话,还掏出了一枚铜令牌和一个褡兜。令牌上写着“靖安策平”四字,褡兜里装着烟丸、牛筋缚索,还有一把擘张手弩。这都是从那个凶悍的探子身上缴获的。

曹破延清点了一下,脸色变得凝重起来。这些物件,和之前突袭丙六货栈那些士兵的装备如出一辙,可见是同一伙人——这是一个十分危险的信号,说明靖安司已经挖出了那所万全宅和狼卫之间的联系。

曹破延可一点也不敢小觑这个对手。对方就像是一只盘踞在长安城中的蜘蛛,在蜘蛛网上稍有触碰,就会引来杀身之祸。

一所万全宅并不可惜,关键是唐人是怎么知道它的?其他万全宅是否也会同样被曝光?说不定,靖安司的大军已经在赶往这里的路上了。右杀贵人这个节外生枝的愚蠢计划,果然惹来了麻烦,很可能会危及阙勒霍多的复活。

麻格儿见曹破延的脸色不好看,连忙讨好道:“王忠嗣的女儿我们带出来了,没让他们夺走。”

曹破延问道:“我记得当时抓了两个女人,你是怎么判断她的身份的?”麻格儿有点得意地回答:“我们带她们回万全宅后才觉察到,她身上的香气更浓一些。”说完他粗暴地捏住闻染的襦衣往两边一扯,露出粉红色的中衣,闻染尖叫一声,胳膊却被紧紧钳住,一股芬芳扑鼻而来。

曹破延打量了闻染一番,打了个手势,吩咐暂时把她带到旁边不远处的井亭,然后走到栈仓前。他敲了敲门。很快门缝拉开,一股刺鼻的味道先传出来,然后龙波不耐烦地探出头来,掀开嘴边的麻巾。

曹破延说现在这里恐怕已不安全,最好马上撤走。但龙波断然否定:“现在是装配的关键时刻,不能动——你确定靖安司已经摸过来了?”

曹破延道:“修政坊的万全宅,刚刚被旅贲军攻击,麻格儿的人只逃出来不到一半。所以你最好想想,最近的行事有无遗漏或疏忽之处?”

龙波很不高兴,他可是挽救了整个计划的功臣,这个没履行好责任的突厥人却在吹毛求疵:“喂,我和右杀贵人只是合作关系,可不是你们狼卫的部属,别这么盘问我。”

曹破延抬起手臂挡在前面,坚持道:“你的落脚点,你接触到的人,有没有可能和修政坊那座宅邸有联系?”

听到这句话,龙波的脸色变了变。他霎时想到了一种可能,可这是绝不能宣之于口的。他反问道:“那座宅邸靠近曲江,是撤离时的备用地点,你们的人现在跑去做什么?”这问题问到了要害,曹破延也只能保持沉默。

两个人各有难言之隐,就这么僵持住了。龙波抓抓脑袋,无奈道:“好啦好啦,这一处货栈我是单独安排的,就算他们查到修政坊,也牵不出这处。这么说,你放心了?”

曹破延的手臂仍旧挡着。

龙波盯着他的眼睛,叹了口气:“草原的狼,疑心都像你这么重吗?——这样吧,这处货栈外围西头的旗亭下,有个病坊。那里常年聚着几十个闲散的乞儿。你雇几个守在周围,这样万一有可疑之人接近,他们能提前通知你。”

“乞儿?他们还干这个?”

龙波道:“只要给钱,他们干什么都成。”然后他俯身过去,低声对曹破延说了几句话,之后砰的一声把货栈大门重新关上——阙勒霍多的事,可不等人。

曹破延不喜欢龙波,但他必须得承认,龙波这个建议,确实是目前最好的选择,解决了警戒人手不足的麻烦。曹破延满腹心事地转过身来,正盘算着如何去找乞儿头目,抬眼一看,登时勃然大怒。

他看到麻格儿在井亭里,骑在闻染身上,兴奋地撕扯着她的衣服。在修政坊时,麻格儿就已欲火焚身,刚才他挟着闻染一路逃亡,肌肤相蹭,香气入鼻,早已让他按捺不住。闻染扭动身躯拼命挣扎,可却阻挡不了粗暴的侵袭,只能哭着喊着“爹爹”,乞求那不可能会来的援助。

曹破延把麻格儿从女人身上拽起来,重重地扇了一耳光。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搞这些事!还有没有轻重缓急了?

麻格儿红着眼睛,嗷地叫了一声,要去抓曹破延的肩膀。曹破延身子一避,一拳砸在他咽喉处,让他疼得说不出话来。麻格儿想起来了,加入狼卫的时候,正是曹破延教授他们搏击之术。

“现在货栈缺人手,你们三个都给我滚进去干活。距离阙勒霍多只差最后一步,别给我闲在这里惹麻烦!”

麻格儿悻悻地提起裤子,带着两个手下朝栈仓走去。闻染躺倒在地上喘息不已,胸口起伏,发髻被扯得乱七八糟。曹破延俯身想要把她拽起来,闻染却支起身子,抓起地上一块碎石,猛然朝他的额头砸去。曹破延没料到在这种情况下,这女人居然还试图反抗。他闪身躲过,飞起一脚,踢中她的手腕。碎石一下子被摔到井口,扑通一声落入水中。

闻染这次真的绝望了。眼前这家伙的杀气,远比熊火帮的混混和刚才那头猪要浓烈得多。她揉着手腕的剧痛,看着这个男人缓缓把手探入怀中,颓然地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