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监说哪里话。”龙波笑道,“灯楼改造,还得仰仗您的才学哪。”

檀棋万万没想到,居然会在勤政务本楼上碰到太真。

说起这个女子,那可真是长安坊间津津乐道的一个传奇人物。她本名叫杨玉环,是寿王李瑁的妃子。檀棋与她相识,是在一次诸王春游之行上。寿王妃不慎跌下马崴伤了脚踝,檀棋擅于按摩,便帮她救治。两个人很谈得来,寿王妃并不看轻檀棋的婢女身份,很快便与之成为好朋友。

没想到,没过几年,天子居然把杨玉环召入宫中,说要为窦太后祈福,让她出家为道,号为太真…宫闱粉帐内的曲折之处,不足为外人道,但整个长安都知道怎么回事,一时传为奇谈。

说起来,她已经数年没见过太真,想不到今天在上元春宴上再度相逢。檀棋一看那一身婀娜道袍,就知道她虽然侍在君王之侧,可还未得名分,所以仍是出世装扮,不便公然出现在宴会上——寿王可是正坐在下面呢。

太真见到檀棋,大为惊喜。她在宫内日久,难得能看到昔日故交,执住檀棋的手:“可是好久没见到妹妹了,近来可好?”檀棋好不容易鼓起的决心,一下子被打断,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太真只当她过于激动,把她往旁边拽了拽,亲切地拉起家常。檀棋心急如焚,口中随口应着,眼神却一直看向珠帘另外一侧,那顶通天冠,正随着《霓裳羽衣》的曼妙音律频频晃动。

太真看出檀棋心不在焉,颇有些好奇。她刚才扫了一下座次,太子在,李泌却不在,莫非是李泌把自己的家养婢送给太子了?可她这一身脏兮兮的穿着,可不像出席宴会的样子。

“妹妹怎么这身打扮?是碰到什么事了吗?”

檀棋听到这一句,眼神陡然一亮。

太真修道祈福,纯粹是天子为了掩人耳目,其实恩宠无加。她可是听说,宫中皆呼太真为娘子,早把她当成嫔妃一般。若能请她去跟天子说项,岂不比硬闯更有效果?

檀棋心念电转,忽然抓住太真的袖子哭道:“姐姐,你得救我!”太真连忙搀扶起她,缓声道:“何事心慌,不妨说给我听听。”她虽只是个隐居的女道,语气里却隐隐透着雍容自信。

檀棋抓住她柔软的纤手,羞赧道:“我与一人私订终身,不料他遭奸人所嫉,栽赃陷害,如今竟被全城通缉。我奔走一夜,却无一人肯帮忙。实在走投无路,只好冒死来找太子,可太子也…”说到后来,泫然若泣。

檀棋很了解太真,她是个天真烂漫的人,讲长安毁灭什么的,她不懂。她只喜欢听各种传奇故事,什么凤求凰、洛神赋、梁祝、红拂夜奔,都是男女情爱之事。若要让太真动心帮忙,只能编造一段自己和张小敬的情事。

果然,太真听完以后眼泪汪汪,觉得这故事实在凄美:私订终身,爱郎落难,舍命相救,每一个点都触动她的心绪。她早年为寿王妃,如今又侍奉君上,一直身不由己,对这样的故事总怀有些许憧憬。

太真抱了抱檀棋软软的身子,发现她连脖颈处都沾着一抹脏灰,可见这一夜真是没闲着,心痛得不行。

“安心,我去跟圣人说一句。你那情郎叫什么名字?”

“叫张小敬。”檀棋说完,连忙又摇摇头,“千钧之弩岂为鼷鼠发机。圣人举动皆有风雷,哪能去管这种小事,反而看轻了姐姐。”太真觉得她到了这地步还在为自己考虑,颇为感动,宽慰道:“放心好了,我常为家人求些封赏,圣人无有不准的,求个敕赦很容易。”

檀棋小声道:“乞求陛下赦免,会牵涉朝中太多,我不能连累到姐姐。姐姐若有心,只消让陛下过问一句阙勒霍多,也便成了。”

“那是什么?”太真完全没听懂。

檀棋苦笑道:“这是我爱郎所涉之事,被奸人遮蔽了圣听。所以只要陛下略做关注,他便可以脱难了。”

太真想了想,这比讨封赏更简单,还不露痕迹,遂点头应允。檀棋身子一矮,要跪下叩谢,却被太真搀扶起来:“我在宫外除了几个姐妹,只有你是故识,不必如此。”

看着檀棋莹莹泪光,太真心里忽然有种非凡的成就感。一言而成就一段姻缘,也算替自己完成一个夙愿。她又安慰了檀棋几句,掀开珠帘去了天子身边。

檀棋停在原地,心中忐忑不安。

此前檀棋已经盘算过,无论是为张小敬洗冤,还是要把靖安司还给东宫,都没法拿到御前来说。这些事对天子来说,都是小事。要惊动天子,必须是一枚锋利的毒针,一刺即痛的那种。

这枚毒针,就是阙勒霍多,毁灭长安的阙勒霍多。

眼下太子欲忍,李相欲争,两边都有意无意把阙勒霍多的威胁给忽略了。檀棋能做的,就是彻底掀翻整个案几,把事情闹大。只要天子一垂问,所有的事情都会摆到台面。

檀棋不知道这样搅乱局势,能否救得了张小敬,但总不会比现在的局面更糟糕。不过她也知道,这一闹,自己会同时得罪太子与李相,接下来的命运恐怕会十分凄惨。

可她现在顾不得考虑这些事,只是全神贯注盯着悬水珠帘的另外一侧。只见太真的黄冠慢慢靠近通天冠,忽然歪了一下,似乎是把头偏过去讲话。过不多时,檀棋看到两名小宦官匆匆跑进帘子,又跑出来去了席间。太子和李相一起离席,趋进御案。远游冠和乌纱幞头同时低下,似在行礼,可却久久未抬起,只有通天冠不时晃动,大概是在训话。

宫中钟磬鼓乐依然演奏着,喧闹依旧。檀棋听不清御案前的谈话内容,只能靠在云壁,就像一个押下了全部身家的赌徒,等着开盅的一刻。

终于,远游冠和乌纱幞头同时抬起,其中一顶晃动的幅度略大,心神似受冲击。檀棋不知吉凶如何,咽了咽口水,也不等太真走出来,悄然退回到太子席位后面。

李亨一脸铁青地走回来,看到檀棋,眼神一下恍然:“是你跟太真那女人说的?”

“是。”檀棋挺直着身躯。

“你…”李亨指着她,指头微微颤抖,气得不知说什么好了,“你这个吃里爬外的贱婢!为了一个死囚犯,什么都给卖了!”

适才父皇垂问阙勒霍多,两人都没法隐瞒。李相趁机发难,指责李泌所托非人,任用一个背叛的死囚犯以致靖安惨败。李亨别无选择,只得硬着头皮与之辩解。李相说靖安司无能被袭,他就指责御史台抢班夺权;李相说张小敬勾结蚍蜉,他就拿出张小敬在西市的英勇行为,反驳污蔑。

两人被一个小小婢女拖到一个全无准备的战争,争吵起来也只是空对空。最后天子听得不耐烦了,说“大敌未退,何故呶呶!”。他对张小敬如何毫无兴趣,可阙勒霍多可是要毁灭整个长安的。李亨和李林甫只得一起叩头谢罪,表示捐弃前嫌,力保长安平安。

檀棋虽不明内情,可听到“为了一个死囚犯”这句,便知道靖安司暂时应该不会死咬张小敬了。她已经懒得去跟李亨解释误会,把身子往后头墙壁一靠,疲惫地闭上眼睛。她听到有脚步声传来,恶狠狠地抓住自己的胳膊,往外拖去。

接下来的事情,只能靠登徒子自己了…

士兵们拥入晁分的院子里,最先反应过来的是伊斯。他二话不说,直接跃上工棚,把草篷一扯,纷纷扬扬的茅草便落了下来,遮住旅贲军的视线。

“张都尉,快走!”

张小敬知道局势已经不容任何拖延,眉头一皱,转身朝反方向跑去。可他很快看到,对面屋檐上,十几名弓手已经站定了身子,正在捋弦。这时候再想越墙而走,立刻就会成为羽箭的活靶子。

他急忙抬头喊伊斯下来,伊斯正忙着站在棚顶掀草篷,没听见。忽然黑夜中“唰唰”几声箭矢破空,伊斯身子一僵,一头栽倒在地。

“伊斯?!”

张小敬大惊,疾步想要过去接应,可一队旅贲军士兵已经扑了过来,阻断了两者之间的路。随后元载也在护卫的簇拥下,进了院子。他看了一眼躺倒在地的伊斯,得意扬扬地冲这边喊道:“靖安司办事!你们已经走投无路,还不束手就擒?”

为了增加效果,元载亲自拿起一把刀,捅在了重伤的伊斯大腿上,让他发出大声的惨叫。

奇怪的是,这次张小敬居然没动声色。

元载对他的冷静有点意外,可环顾四周,放下心来。这里只有院门一个入口,众多士兵持刀谨慎地朝这边压过来。外围还有弓手和弩手,控制了所有的高点。这是一个天罗地网,这些蚍蜉无论如何也逃不掉。

不过他想起刚才自己险些被闻染挟持,又后退了几步,把自己藏在大队之中,真正万无一失。

“上灯!”元载觉得这个美好的时刻,得更亮堂一点。

立刻有士兵把灯笼挂在廊柱上,整个小院变得更加明亮。元载忽然歪了歪头,“啧”了一声。他终于看清楚,眼前这个男子,似乎是个独眼,左眼只剩一个眼窝。

“张小敬?”元载又惊又喜,他本以为是蚍蜉的两个奸细,没想到是这么一条大鱼。看来今天的大功,注定是被他独占了。

元载向前靠了一点,厉声喝道:“张小敬!你罪孽深重,百死莫赎!今日本官到此,你还不自杀谢罪?”他见张小敬依然没动静,又喊道:“你的党羽姚汝能、徐宾、闻染等,已被全数拿下,开刀问斩,只等你的人头来压阵!”

元载压根不希望张小敬投降。无论是绑架王韫秀还是袭击靖安司,这两口大锅都要背在一个死人身上,才最安全。所以他在激怒张小敬,只要对方反击,就立刻直接当场格杀。

听到元载的话,张小敬的肩膀开始颤抖。学徒以为他害怕了,可再仔细一看,发现他居然是在笑。嘴角咧开,笑容残忍而苦涩,两条蚕眉向两侧高高挑起,似乎遇到了什么兴奋至极的事。

张小敬随手捡起旁边晁分劈竹用的长刀,掂了掂分量,从袖子扯下一条布,把刀柄缠在手上,然后转过身子,正面对准了那些追捕者。

元载看到他拿起刀来,心中一喜,口中却怒道:“死到临头,还要负隅顽抗?来人,给我抓起来!”

听到命令,士兵们一拥而上,要擒拿这“蚍蜉之魁首”。不料张小敬刀光一闪,冲在最前头的人便倒在地上,身首异处,冲天的血腥喷涌而出。后面的人吓得顿了一下脚,左右看看同伴,眼神一点,齐冲过去。又是两道刀光闪过,登时又是两人扑倒。

后面的士兵还未做出什么反应,张小敬已经反冲入他们的队伍中去。他一言不发,刀光连闪,他手中的砍刀就像是无常的拘锁,每挥动一下都要带走一条人命。一时间鲜血飞溅,惨呼四起。

学徒早吓得瑟瑟发抖,抱头蹲下。只有晁分本人稳稳坐在炉灶前,继续看着火焰跳动,对这残酷血腥的一幕熟视无睹。

元载禁不住打了个寒战,直觉告诉他什么事不太对劲,他下意识地往后退去,喝令士兵继续向前。

张小敬的攻势还在继续,他简直是七杀附体。旅贲军士兵可从来没跟这么疯狂的敌人对战过,那滔天的杀意,那血红的怒眼,在黑暗中宛若凶兽一般,触者皆亡。这院子颇为狭窄,地面上杂物又实在太多。旅贲军士兵攒集在一起,根本没法展开兵力进行围攻,只能惊恐地承受着一个人对一支军队的攻击。

倘若封大伦在侧,便会发出警告。去年张小敬闯进熊火帮寻仇,杀伤帮员三十多人,连副帮主和几个护法都惨死刀下,正是这样一个疯魔状态。

张小敬现在确实疯了。

在这之前,他无论遭遇多么危险的境地,始终手中留情,不愿多伤人命。可伊斯的中箭以及元载的连番刺激,让张小敬这一路上被压抑的怒火,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出口。

同伴们一个个被击倒,敌人还在步步前进,官僚们愚蠢而贪婪的面孔,老战友临终的嘱托,长安城百万生灵,一个又一个压力汇合在一起,终于把一股隐伏许久的狂暴力量给挤出来,让他整个人化身为一尊可怕杀魔。眼前再无取舍,遇神杀神,遇佛杀佛,更别说那些脆弱的旅贲军士兵。

更可怕的是,张小敬的狂暴表现不是疯狂乱砍,而是极度的冷,冷得像是一块岩石。他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没有任何声音,没有任何顾忌和怜悯,甚至没有任何保全自己的想法。不闪不避,浑然一个没了血肉与思维的傀儡,唯一残留的意念就是杀戮。每一刀,都是致命一击。

在张小敬的独眼之中,眼前的惨状、熊火帮的惨状,以及当年在西域守城时那一幅修罗图景,这三重意象重叠在一起。随着杀戮在继续,张小敬已经身陷幻觉,以为自己仍守在西域那一座小堡里,正在与突厥大军浴血搏杀。

这样一头沉默的怪物冲入队伍里,让沉默变得更加恐怖。在叫嚷和惨呼声中,几乎每一个人都是被一击毙命。有个别胆大的士兵想去阻截,却发现根本拦不住。张小敬手里那把怪异的刀,削铁如泥,又极其坚韧,砍入了这么多人的身体,却依然没有卷刃。

仅一个人、一把刀,竟杀得旅贲军尸横遍野,很快硬生生给顶出了院子去。五尊阎罗,狠毒辣拗绝,享誉一百零八坊。可今夜的长安城见证了第六尊阎罗——疯。

十来盏灯笼依然挂在廊柱上,烛光闪动,让地面上那一片片血泊,映出那一个凶残而孤独的执刀黑影。

元载反应很快,第一时间逃出了院子。他发现自己的心脏几乎要跳破胸膛,裤子热乎乎、湿漉漉的——居然尿裤了。那一尊杀神的疯狂表演,彻底扯碎了元载的胆量。

元载现在终于明白,为何永王和封大伦对这个人如此忌惮。这不是疥癣之忧,这是心腹大患!!

跟随元载及时退出院子的不过七八个人,幸亏外围还有十来个后援,此时纷纷赶过来。可他们看到那凄惨的场面,也无不两股战战。

“你们快上啊!”元载催促着身边的士兵,发现自己的声音虚弱干瘪,全无气场可言。旅贲军士兵们捏紧了武器,却都神色惶然,裹足不前。他们和元载一样,已经被那一战摧毁了胆量和士气。

张小敬一步一步朝着院外走来,周身散发着一股绝望而凛然的死气。

这强烈而恐怖的气息,压迫着士兵们纷纷后退。元载在后面惊恐地喊道:“用弩!用弓!”他已经不想别的,只想尽快摆脱这个噩梦,可肌肉紧绷如铁,根本动弹不得。

听到提醒的旅贲军士兵如梦初醒,后排的人纷纷取出手弩。那个人再厉害,也是个血肉之躯,绝不可能和这些弩箭抗衡。

就在张小敬即将迈出院子、士兵扣动扳机的一瞬间,那两扇院门似乎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抓住,“砰”的一声骤然关上了。噗噗噗噗,那一排弩箭全都钉到了门板上。然后啪嗒一声,似乎是一条横闩架起。

元载脸色扭曲起来,如果不亲眼见到张小敬死去的话,在未来的人生里,他恐怕夜夜都会被这个噩梦所惊扰。

“快!快去撞门!”元载尖叫着,不顾胯下的尿臊味道。可是并没人听他的,仿佛那是黄泉之国的大门。

在门内侧的张小敬也停住了脚步,他也不知道那两扇门怎么就突然关上了。他抬起空洞的右眼,发现两扇门的背后,有一系列提绳和竹竿的机关,一直连接到院子里。

张小敬现在对这些没兴趣,只想杀戮。他缓缓抬起胳膊,准备砍向两门之间的横闩。这时,一只满是老茧的大手抓住他握刀的手。

“很好,你很好。”晁分的手劲奇大,直接把刀从张小敬手里夺下来。

刀一离手,张小敬的眼神恢复了清明。他看了眼死伤枕藉的院子,蚕眉紧皱,丝毫不见得意。

“你知道这世界最美的东西是什么吗?”晁分的声音一改刚才的冷漠疏离,“是极致,是纯粹,是最彻底的执。我从日本来到大唐学习技艺,正是希望能够见到这样的美。”

他把刀横过来,用大拇指把刀刃上的血迹抹掉,让它重新变得寒光闪闪。

“我走遍了许多地方,尝试了许多东西,可总是差那么一点。可刚才我在你身上,看到了我一直苦苦寻找的那种境界——那是多么美的杀戮啊,不掺杂任何杂质,纯粹到了极点。”晁分说得双眼放光。

学徒在旁边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家里都闹成这样了,老师居然还觉得美?他战战兢兢地站起身,撒腿跑开。晁分根本不去阻拦,不屑道:“这些人只知器用机巧,终究不能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