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知章得享文名二十余年,无论圣眷、声望、职位都臻于完满,又以极其隆重的方式致仕。一位风烛残年的老者,为何要铤而走险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呢?

“直接去问他就是!”

李泌陡然扬鞭,狠狠地抽打了马屁股。坐骑惊得一跃而起,朝着乐游原疾驰而去。张小敬早预料到了他会有这样的反应,也抖动缰绳跟了上去。

贺知章一直留在乐游原的宅邸里,不曾离开。这一天发生的事太多了,无论他是否真的昏迷,这两个人都需要当面去跟他了结。

昨晚有许多达官贵人登上乐游原赏灯,原上道路两侧全是被随手丢弃的食物残骸和散碎彩绸。八个马蹄交错踢踏在这些垃圾上,掀起一团团尘土。两骑毫无停滞,直奔东北角的宣平坊而去。一路上,张小敬顺便把移香阁的事情说了一下,李泌却未发表任何评论。

宣平坊很好找,只要望着柳树最密之处去便是。那里是全城柳树最多的地方,有一个别号叫作柳京。两人奔跑了一段,远远看到一片繁茂的柳林。在绿柳掩映之中,可以看到一座黑瓦白墙的精致宅邸。

这附近的地势不太平坦,按说马匹走到这里,应该要减速才对。可李泌像是疯了一样,不停抽打马匹,让速度提升,直扑那座宅院。

就在这时,那座宅院的大门徐徐开启,一个人从里面走了出来。他似乎早预料这两骑会到来,恭敬地立在门楣之下,叉手迎候。

两骑越来越接近宅邸,这时张小敬却突然觉得哪里不对,他抬起头来,嗅到了一丝令人不安的气味。

“李司丞,慢下来!”

张小敬高声喊道,可李泌却充耳不闻,扬鞭疯驰,转瞬间便已穿过柳树林,直奔宅邸而去。张小敬一看追赶不及,手掌焦虑地往下一摆,无意中碰到一件硬器。他低头一看,居然是一把挂在马肚子侧面的短弩。

檀棋是从龙武军随行的马队里给张小敬弄到的坐骑,马身上的辔头武装都还未卸掉。张小敬毫不犹豫,摘下短弩,咔嚓一下弩箭上弦,对着前方扣动悬刀。

咻的一声,弩箭飞了出去,在一个弹指内跨越了十几步,钉在了李泌坐骑的右侧。坐骑发出一声哀鸣,前蹄垮塌。李泌一下子从马背上被甩下去,在地上狼狈地打了几个滚。

李泌还未明白发生什么,张小敬已飞驰而至,直接从马上跳下来,抱住李泌朝着旁边的一处土坑滚去。而他的坐骑因为强烈的惯性继续向前,轰地撞在一棵柳树上,筋裂骨断。

在下一个瞬间,柳林中的那座恬静宅邸一下子爆裂开来,赤红色的猛火从内里绽放,向四面八方喷射出亮火与瓦砾,一时间飞沙走石,墙倾柳摧,在乐游原顶掀起一阵剧烈的火焰暴风。

没想到,这宅邸里,居然还藏着一枚威力巨大的猛火雷。

张小敬拼命把李泌的头压下去,尽量紧贴坑地,避开横扫而来的冲击波。头顶扑簌簌地沙土飞扬,很快两个人都被盖在厚厚的一层土里。

等到一切都恢复平静,张小敬这才抬起头,把脑袋顶上的土抖落。眼前的景色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柳林倒伏,石山狼藉,那原本雅静的原上宅邸变成了一片断垣残壁,袅袅的黑烟直升天际。至于门前守候之人,自然也被那火兽彻底吞噬,粉身碎骨。

“哈哈哈哈…”

张小敬听到一阵诡异的笑声。这笑声是从身下传来,开始很小声,然后越来越大声,到最后几近疯狂。李泌躺在坑底,脸上盖满了泥土,在大笑声中肌肉不住地颤抖着,让灰土变化成各种形状,神情诡异。

“闭嘴!”

张小敬恶狠狠地吼了一声,伏低身子,谨慎地朝四周望去。他万万没想到,贺知章居然连自己的宅邸都安排了猛火雷,如果敌人安排了什么后手,现在就该出来了。李泌却摇摇头:“不会有埋伏了,不会有了。我已经想明白了,想明白了…”

“为什么?你又发现了什么吗?”他问。

李泌的笑声渐低,可却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张小敬,你可知道,我一个修道之人,为什么重回俗世,接掌靖安司?”

“为了太子?”

李泌轻轻点了一下头:“不错,为了太子,我可以牺牲一切。”然后他停顿了一下,语气变得奇妙:“贺监也是。”

“啊?”张小敬闻言一惊,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贺知章还是个忠臣不成?

“我之前见到李林甫,他对我说了一句话,叫作‘利高者疑’,意思是说,得利最大的那一位,永远最为可疑。遵循这个原则,我才会怀疑这一切是太子策动。但现在看来,我想差了…这个利益,未必是实利,也可以是忠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