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见她这样儿,林晏绷了一会子,到底笑了。

沈韶光疑惑起来,“你莫不是蒙我的?”

林晏却端正了神色:“阿荠,你顾虑什么?你罪臣之后的身份?我的仕途?”

沈韶光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吴王案,疑点颇多,沈公洗脱罪名并非无可能。”

“你在查先父的旧案?”

林晏点头。

沈韶光对他的用心有点感动,轻声道:“多谢。”

但沈韶光也知道,吴王案重审恐怕艰难得很。先帝末年,酷爱丹药,追求长生,性情也变得暴戾,要不是死得早,恐怕就乱了起来。今上以“仁孝”治天下,继位后改了些暴政,但从前的错案却摁住不审,这里面固然有“子不言父过”的“孝道”原因在,恐怕更多的还是因为他是既得利益者——今上有好几个兄弟都是先帝末年贬谪流放乃至鸩亡的,不然恐怕轮不到不算很出色的今上当皇帝。

“有些事,尽力就好,犯不着再搭进去更多人。先父的事,公道自在人心吧。”沈韶光道。

林晏点头,“阿荠,即便沈公之冤不能得雪,你的身份不变,对我的仕途也没什么的。”

沈韶光笑一下,怎么会没什么呢。

“这宦海仕途到处是明流暗涌、坑坑洼洼,言论、政见、政事、党派……哪个都可能让人跌一跌。妻子的身世,与其相比,真的不算什么。”

“于男子,仕途经济固重,亲眷妻子亦不少轻。” 林晏看着沈韶光,认真地道,“阿荠,你是我倾心爱慕之人,若因此错过,我怕余生都不快乐。”

沈韶光紧紧地抿着嘴,只怕张口便控制不住自己。

“阿荠,你想得太多,总求万全,哪那么多万全呢?人生便如行舟,不知会遇上什么,我们可选的不过是同舟之人。”

“阿荠,我昨晚梦见你嫁给了别人。路上遇见,你对我福一福,笑一笑,便与那人相携走了。那人问‘那是谁啊’,你只道‘那是从前常来吃饭的酒客’。即便在梦里,我也觉得很神伤,仿佛天地间只有我一个人了。醒来看到床帐,竟很欢喜,好在是梦,都还来得及。”

“阿荠,我们便在你家旧宅缔结连理,令尊令堂在天有灵,想来也是欢喜的吧?我们的孩子爬你小时候爬的树,数你小时候数过的雕花儿,或许也会受你小时候受的惊吓——那前庭的竹林里有蛇,你遇到过吗?我们本地没什么毒蛇,不过,我还是捉一捉吧。”

“我们春天的时候去渭水边儿,夏天去终南山,秋天去哪里?你说哪里便是哪里吧。我的俸禄虽不很多,攒一攒,也够再买一两套别业的。况且,我的阿荠自己就有陶朱之才呢。”

……

听他絮絮地说,沈韶光再次泪流满面。

林晏给她擦眼泪,眼睛竟然也有些红,却又温柔地笑着:“嫁给我好不好?阿荠——”

沈韶光抹着眼泪,罢了,就跟他一起冒这场人生的险吧。至于会不会平添多少贪嗔痴怨,会不会失了心神方寸,会不会人生多艰……谁在乎呢!

“我叫沈韶光,生在荠菜漫山遍野的时候。”沈韶光缓缓地道。两世皆是如此,生日前后不差一星期,也所以两位父亲才取了同样的名字吧?只是这一世还多了个更具体的小字。

林晏笑起来,眼前仿佛展开了明媚的三春景光。

第92章 东市的酒肆

冬至节三天假,沈韶光过得堪称“跌宕起伏”,与合伙人开会一次——从有房有车的小富婆变成分期付款的房奴;喝醉一次——与男朋友分手,分手未果,干脆口头协议婚姻。另,哭了两次,造成今年情绪失控次数超标。沈韶光在冬至第四天早晨,一边喝粥一边如此总结。

粥是黄澄澄的小米粥,稀稠适度;配粥的是豆腐拌咸菜,加了葱花和麻油,以及唐人爱的醋芹;主食则是肉末花卷和豆面栗面麦面三合面小馒头,另有煮得鲜嫩嫩的鸡蛋。

这鸡蛋一看就知道是于三公主煮的,有大约豆子大的溏心儿,既够嫩,又不腥气——沈韶光顶不爱吃流黄蛋。这时候家里也没有很精确的计时器,不知道三公主是怎么做到每次都煮得这么好的。

说到煮鸡蛋,沈韶光想起很多年前看过的一本小说,女主人公生孩子,她不靠谱又有外心的丈夫送来外面买的饺子,而同病房的产妇则在吐槽自己的老公。①

那产妇的老公往病房送了些煮鸡蛋来,一个个硬得橡皮似的。产妇很纳闷,老公说他严格按照妻子说的做的,凉水放进去,开锅后煮四十五分钟。产妇说,“我说的是四五分钟,你煮四十五分钟!怎么不煮四五个钟头?”又说临生孩子之前,带着老公挨个儿指着告诉家里什么东西在什么地方,只怕自己生完孩子回家,老公饿死了。

当时沈韶光才十几岁,年龄差太多,成长背景也不一样,根本不能与书中的女主人公共情,对满地鸡毛的婚姻生活也不太在意,这本书读过也就算了,却不知为什么对这一段记得很清楚,特别是这“四五分钟”的梗儿——吃货的敏感性?

沈韶光记得的还有里面女主做给男主的猪油拌饭,错把糖当成了味精,男主大口大口地把这一碗甜味的猪油饭吃了下去——两个人因为身份差距,到底错过了,一错过,就是一辈子。

沈韶光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起这么久远的故事,或许是恋爱中的女人格外多愁善感吧。

自己到底没有错过林晏,至于婚后两人会不会暴露了什么真面目……沈韶光微笑,把鸡蛋塞进嘴里,暴露了再说吧。就像他说的,想太多是不行的,总求万全,哪那么多万全呢?人生便如行舟,不知会遇上什么,我们可选的不过是同舟之人。

看着自家小娘子阴晴不定、时而蹙眉时而微笑的脸,阿圆问:“可是这饭不合口味?”

沈韶光笑道,“我在想豕油拌饭。”

阿圆跟着旧主时没吃过,现在好吃的东西太多,想象了一下,摇摇头,并不是很感兴趣的样子。

沈韶光也没吃过。蔡澜先生把猪油拌饭列入死前必食清单,沈韶光疑心这里面有太多的情感加成。一勺猪油,些许酱油和葱花,加上白米饭,难道能发生什么化学反应?

店里有现成的猪油,沈韶光中午便试做了一盆猪油拌饭。与简单地加酱油、猪油、葱花比,她的拌饭几乎可称豪华了——加了腊肠、鸡丝、腌笋丁、虾仁,别的不说,红红绿绿的,至少卖相很漂亮,热腾腾的米饭把油脂的香气挥发出来,闻起来也很勾人。

阿圆在吃的面前是顶没有气节的,之前的不以为然化成了几乎把脸埋在碗里。

于三一向对沈韶光做的奇奇怪怪的饭很是抗拒,但尝了一口这猪油拌饭之后,也吃了一碗。

其余人等也很捧场,沈韶光心满意足——林少尹吃没吃倒没什么,沈韶光总疑心他味蕾比较少,之前在自己这里可着劲儿地夸好吃,都是策略。

冬至节后,沈韶光像这样钻厨房鼓捣吃食的时候越发少了。邵杰盘下了东市酒肆,忙着装修整理店面、配置桌案什物和人员,争取赶在新年元正之前开业。

沈韶光除了日常管理本有的四家酒肆,还琢磨着怎么把东市店打造成沈记招牌——不能浪费了这好地段,关键,不能让那么些钱白花了!

东市离着皇城近,周围住了好些达官显贵,附近又有逆旅邸店集中的崇仁坊和著名的大唐红灯区平康坊,与西市的平民化不同,东市简直是中心商业区里面的中心商业区。

为了打造这间沈记招牌,一鸣惊人,沈韶光和邵杰在保持沈记统一特色的基础上,又对其做了若干改造。

比如增设雅间。二楼隔出很大一块,做成了几个包间,供想清静的客人使用。雅间也确实“雅”,墙上是几幅或富贵华丽或悠远淡然的画,木地板上摆着大餐桌或小食案,余者檀木榻、小香几、银泥屏风、蜀锦隐囊该有的都有,又盆中养着腊梅,炉中燃着熏香——在这儿吃饭,一碗面条花上千钱,你都不好意思说贵!

给“贵人”们设置的雅间用心,给大众食客的“娱乐”,也不含糊。沈韶光与邵杰商量,在一楼大堂开出一块地方来,砌成舞台,自家的张二郎等可以在这表演《报菜名》和《扶墙出沈记》。

邵杰拊掌:“很是应该!我们这‘戏弄’在东西市可是独一份。全不似他们弄两个歌姬咿咿呀呀的,都没几个人听……” ②

像这种戏剧小品形式的席间表演,在此时不是没有,只是大多都在权贵豪富之家的宴会上,而东西市的酒肆,有些会请平康歌姬来弹唱揽客,邵杰说的便是这个。

邵杰又道:“那日我跟随家祖父去赴行首周家的宴席,席间便有‘戏弄’,听说那两个杂戏人从前在王府里伺候过呢,我看也不过尔尔,关键是——段子太老。” 邵杰嫌弃地撇撇嘴。“段子”这个词显然是从沈韶光那里学的。

沈记的“段子”确实新,却不是沈韶光脑洞大,擅原创,或者她记性好,储备了几个G的笑话,而是她发动了人民群众。

沈韶光早便觉得“剧本”才是这种表演的灵魂,就像菜品一样,不断出新,才有生命力和吸引力。

然而不原创段子,不知道自己的幽默细胞匮乏,靠着前世看的《笑林广记》之类笑话书,也撑不了多少时候。沈韶光想起从前听说的聊斋先生以茶换故事的典故,便决定也加这么个互动——请食客投稿,题目限定与吃饭相关,要求滑稽有趣,凡是投了的便赠应季花糕一碟。

这一举措已在沈记四家老店实行,果然群众的力量是无限的,收集上来不少有趣的段子。沈韶光便把这些段子编纂改造在一起,除了吝啬贪吃客张二郎系列以外,又加了读书人们喜欢的雅谑系列、略有些香艳的闺阁系列、大众喜闻乐见的痴愚系列,故事大多与吃有关。

沈韶光创作不行,选择编撰的本事还是过关的,立意不正的、太黄暴的、涉及政事的等等全不取,只取那些“全家坐在一起吃饭都能看的”——毕竟,我们就是为了逗个乐子。

食客们,能讲出这样幽默故事的人,都是好这一口儿的,此时见自己的笑话被演出来,颇感自豪。有自恋的,问准了什么时候演,不断重复来看,不光自己看,还约着亲朋好友来看,沈记无端又创了一波收,圈了一波粉。

邵杰便是“戏弄”粉,闲着没事便听几段,也所以才格外看不上人家的——无他,胃口被养刁了。

沈韶光却又道,“光戏弄到底单调,我们莫如与东市演百戏的、跳胡旋舞的这些签个契,让他们每旬来一两次,客人们的打赏他们自留,我们再额外付他们些钱。”

“那更好了!”

沈韶光没提请平康坊的歌舞妓子来,倒不是她清新脱俗三观正,而是请不起——有名的、漂亮的、弹唱好的,请一次,太贵;不那么好的,请来做什么呢?

进了腊月,东市沈记酒肆开业了。

站在二楼围栏边儿,看着云来的食客,听着许四郎那经典的开场《报菜名》,沈韶光问专门来捧场的林晏:“是不是觉得还不赖?”

“不是不赖,是甚好,”林晏笑道,“特别好。”

沈韶光生出些圆满感来,笑得眯起眼。

“也不枉我在你那里虚等喝的那些茶水。”

沈韶光扭头看他,林晏眼角翘起,神色中带着三分调笑,两分委屈。

因着新酒肆开业并老酒肆换季度菜单、迎新年等事,沈韶光确实比较忙,甚至偶尔还有外宿的时候。林晏也忙,抽出空儿去探望她,她却又不在……

沈韶光舔下嘴唇,学着浪荡子的声调,斜睨他:“是不是有‘悔教夫婿觅封侯’之感啊?”

林晏忍不住笑了。

沈韶光以为他不会回答,他却笑着点头:“悔得很。”

作者有话要说:

①王海鸰《大校的女儿》,很多年前的书了。

②当时管这种表演叫“戏弄”。

依旧是韶光忙事业忙调戏的一章。

第93章 进击的火锅

也许是季节的原因,也许是前阵子东市火锅节的群众基础,几家分店火锅都卖得格外好。

沈韶光趁热打铁,干脆仿效秋天的螃蟹月,弄了个“火锅月”,打出口号“天天吃,不重样”,并单做了个火锅菜单,数一数,果真有三十余种。

沈记火锅锅底样数多是真的,却也有噱头的成分在。

从前沈记就有七八种锅底,经典的奶汤锅、清汤锅,主打“鲜”味儿的海鲜锅、鱼头鱼骨锅,素的菌子锅、枸杞红枣桂圆锅之类,今年冬天,火锅家族又壮大了。

其中一大类别是养生锅。唐人颇重视养生,好采个药、练个丹的不知道有多少,便是普通人也爱吃个乌米饭,喝个黄芪粥之类。

乌米饭,又称青精饭,是把南烛叶子捣碎取汁,浸泡粳米,然后炊蒸而成——这浸泡炊蒸又有讲究,要“九浸九蒸九晒”。如此折腾出来的米粒,色黑而紧小,可煮食,亦可泡食,属于一种半方便食品。沈韶光吃过几次,觉得滋味并不见佳——但食疗,求的本也不是滋味,没看诗圣杜甫都说吗,“岂无青精饭,使我颜色好。”

沈韶光请郎中开了十来道适合大众的秋冬季食疗方子,其中有一道真还有南烛,为其可以强筋益气,固精驻颜,而冬天正适合补益。沈韶光本来担心加了南烛以后的汤底黑乌乌的,影响食欲,谁想大家对此接受良好。

有食客写诗说,“奶汤枸杞颜如玉,小鼎青精色如丹”,弄得跟美容产品广告似的。

除了这些食疗药膳锅底以外,作为一个穿越人士,作为一个从辣椒顶起火锅多半边天时代穿过来的穿越人士,不鼓捣出个辣味锅底来,实在意难平。

沈韶光与于三试了总有五六次,总算做出了适口的香辣锅底。

用芝麻油与鸡油把花椒、葱、姜爆香,加胡椒、豆蔻、桂皮等香料,略炸,然后加大量的食茱萸酱,并适量豉酱、醪糟和糖翻炒,随着热气升腾起来的是呛鼻子的浓郁的复合香辣味。

小跑堂一进厨房就打了个喷嚏,赶忙出去,而沈韶光和于三都装备齐全蒙着口罩——全是拜托阿圆缝的。他们把适才炒的底料加水熬煮,然后从细筛中滤过,再加滚烫的花椒油,便有了几分后世川渝麻辣锅的样子。

辣味实在是一种太神奇的味道,只要接触,不管它刺激的是口腔还是鼻粘膜,嘴里都会禁不住分泌出唾液来。

食茱萸的辣又不同于辣椒的辣,它没那么霸道,却又有自己的香味,并可以去腥去膻,实在很适合涮食羊肉和鱼虾。

因着火锅新菜单的事,沈记老店诸人,中午惯常试吃火锅。对这香辣锅,爱的爱死,不能吃的则到处找冷水漱口。

沈韶光是受过“魔鬼辣”摧残的,觉得这点辣味不算什么,吃着感觉还不错。于三公主这样的矫情人竟然是个能吃辣的,平时难得听他说个“好”字,这次的评价居然是个句子“还挺好的”,沈韶光几乎感动得流下泪来。阿圆照旧是“小娘子做得都好吃派”,虽然也喊辣,却吃了不少——然后下午就跑了好几趟厕所。

阿圆的经历让沈韶光专门在菜单上注明,“此辛香锅底,味道虽美,然刺激肠胃,诸君子慎选。”

谁想食客们不少都有“中二病”,这一句似乎起到了广告语的作用,店家既这么说,一定要尝尝……然后便有大老爷们儿红了眼睛。

沈记是顶贴心的,跑堂奉上香米粥,不说解除窘状,只言护利肠胃。

除了这些在锅底上做文章的,沈记又添了羊蝎子锅、酸菜白肉锅、鸡肉锅、鸽子肉锅等已经炖好了的锅子,骨酥肉烂,热气腾腾,可蘸料食用,亦可空口吃。秋冬本流行炖菜,这些炖菜锅子颇受一些保守食客的欢迎。

为了配合这三十天“天天吃,不重样”的口号,各分店门前的诗壁上都是漫画《火锅争先》——显然是受了相声《五官争功》的影响。

几个长脚带手的火锅围在一起。

一个“眉眼清秀”穿士子袍的火锅道:“吾汤清味鲜。”

一个长胡须穿道袍的火锅道:“食吾可益寿延年。”

一个圆墩墩笑眯眯的火锅道:“还是我等炖锅骨酥肉烂。”

一个着石榴裙有两分妖娆态的火锅:“食过我香辛锅的,再不看你们!”

明明是锅子模样,却有须有眉,神情栩栩,唐人何曾见过这种广告画,谁见了都捧腹。

特别是东市分店,其诗壁长而宽,沈韶光为了画它,费了不少工夫。工夫不白用,有不少看了画儿进来的,进来便问,“来个那可益寿延年的!”又或者“要那个再不看其他的香辛锅。”

沈韶光偶尔听见,颇为自得。

东市酒肆开业时间短,人流大而杂,她盯在这里的时候居多。

在这里,颇碰到几位故人,比如禁军中那位花二十两银子买了酸梅汤方子的校尉。他与另几个大汉一同进来,虽都是便服,但看其身形步态,也知这几人当都是禁军中人。

沈韶光迎上前去打个招呼,那校尉一怔,也想起她来,再想到这“沈记”的名字,原来当初摆摊儿的小娘子已经在东市开了大酒肆!

几个禁军中为首的那个看看沈韶光,又看这校尉。

校尉轻声道:“这便是那卖我们乌梅饮的小娘子。”

为首的笑了,“小娘子熬得好乌梅饮子,这两年我们兄弟熬过酷夏全靠它。”

那校尉与她道,“这是吴将军。”

沈韶光忙对这将军福一福,客气回去。因着这点渊源,沈记赠了几道菜,也算再续善缘。

沈韶光还见到了宰相李悦。

那是个休沐日,太阳颇好,已经过了饭点儿了,老相公带着两个奴仆溜达进来。

沈韶光本在柜后与管事说话,抬眼见他,忙笑着迎上去,“相公万福。”

李悦想起自己叹息老迈,这小娘子改口叫“郎君”来,不由得笑道:“不用看那沈记招牌,只看外面墙壁上的画儿,便能猜到是崇贤坊沈记的小娘子。”

沈韶光赶忙拍一下,“相公目光如炬。”

李悦虚点她两下,笑起来。

李悦没选雅座,只在二楼靠护栏的高桌旁坐下,沈韶光亲自招待,给他捧上饮子,推荐他尝尝养生锅里的参芪锅。

李悦点头,“可。”

涮品也全按沈韶光推荐的来,估计在朝堂上是个能听得进去别人意见的宰相。

李悦凭栏,颇有兴味儿地看下面两个杂戏人演戏弄。

其中一个抱怨自己写诗做文章写不好,另一个道:“二郎,你可曾听说过‘以形补形’?”

“这某知道,譬如伤了腿脚,便吃些羊腿豕脚之类补筋骨。”

“便是如此,你胸中少墨水,亦可依样补来。”

那“二郎”做惊骇状:“那墨水如何吃得?”

“你去沈记酒肆吃他们的南烛锅子啊,其色如墨,又香又补。说不得你日日吃来,今科便中了呢。”

李悦笑起来,楼下食客也是一片笑声,还有起哄喊跑堂的,“今科若真中了,必来你们这里还愿。”

过完年便是礼部试,后面还有吏部铨选,士子们尽集于京城,又多住在旁边的崇仁坊,起哄的想来便是今科士子。

难得这般应情应景又逗趣,李悦觉得,这戏弄里的词八成是那促狭的小娘子编的。

沈韶光带着跑堂端上锅子菜品来,亲自帮着点火锅。

“小娘子店里好戏弄,上次看到这么好的,还是去岁圣人的夏至宴上。”

沈韶光弯起眉眼笑道,“小店闹着玩儿的,如何敢跟宫里的比呢?”

李悦见她那言不由衷、带着点得意的小女儿家样子,越发笑起来。

又说两句戏弄的事,沈韶光帮着烫上酒才退下。

李悦竟有两分怅然若失,突然想起自己早夭的女儿来,阿畅若长大,应该比眼前的小娘子还要大些,也可以陪着老父喝一杯了……

关于什么时候以及如何与李相公说自己身世的事,沈韶光颇为犹豫,又有些尴尬——李相公是父亲生前的好友,自己嫁给林晏,要在京城官绅家眷圈子里面混,不与李相相认不合适,但从前一直没说……

再见到林晏时,沈韶光与他商量。林晏笑着摸摸她的头,顺手取下发髻上的簪子,沈韶光满头青丝都散落下来。

沈韶光做出恶狠狠的模样:“那日我醉了,是不是你把我头发扯开的?”

林晏笑道:“李相公是通透洒脱之人,岂会在意你这点小小的隐瞒?那日你见他,他才从山南西道回来,也不过休了那一半日,又忙了。元正大朝会得他主理。我们还是元正的时候去他家里拜望吧,你不好开口,我来说。”

沈韶光想了想,“算了,还是我自己说吧。”

林晏想了想,点头,“也好。”

林晏又抬头摸一下她鬓边的发,阿荠的头发真好,滑滑的,丝缎一般。

隔着小桌案,沈韶光凑近他,“哎,林少尹,你回头也去尝尝我们的南烛锅子吧?”

林晏笑道:“怎么?嫌我腹内没有墨水?”

沈韶光趴在小案上一脸促狭:“你单知道那南烛锅子能补墨水,不知道它还有别的功用吗?”

林晏耳边有些烫,医书上说,南烛可“入肾添精”……看着她近在眼前的红唇,林晏抿抿嘴。

“我是说你最近太忙,面色不佳,应该吃一些补补,使君颜色好嘛。”沈韶光坐正,若有所指地笑问,“少尹想到哪里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食茱萸我是真没吃过,炒制过程参考网上川渝辣椒火锅制作过程,看个乐儿吧,别较真儿。

青精饭我也没吃过,南烛(乌饭树)功效来自百度百科。

第94章 去拜见家长

不知不觉,又是腊八。如同去年一样,沈记用各色米豆熬了腊八粥飨客,崇贤坊分店熬得尤其多,除待客外,还分赠邻里、庵堂,林府自然也要送一罐——去岁江太夫人就很是喜欢,沈韶光还因为这粥回了一趟旧宅。

想到在雕花长廊遇到林晏时他那冷峻模样,还有那“幸福度调查”,沈韶光笑起来,当时自己是怎么回他的来着?仿佛是说了在掖庭时冻手脚的事,若一直冷着也没什么,最怕突然接近炭火云云,以此拒绝他的怜悯关心——谁能想到如今却跟这个炉子谈起了恋爱?

果然人类的本质是真香吗?真香就真香吧,自己一个做饭的还怕“真香”?

沈韶光亲去光明庵送粥,与圆觉师太和净清闲聊了一会儿,老师太写完了《饼经》不过瘾,又想写《糕经》,拿出才起草了一点的稿子给沈韶光看,这头一个就是江南的桃花糕,“苏州鲤鱼巷张五娘所制桃花糕,其色灼灼,有桃花香,糕粉细腻,甜味浅淡,宜配清茶……”

“真好,”沈韶光感叹,“惜乎不得一尝。”

圆觉师太笑道,“你做的艾窝窝、渔樵饼也不遑多让,都是要大书特书一番的。”

带着熟人间的不客气,沈韶光笑道:“甚好!日后这书流传后世,儿也得借此留个姓名。”

圆觉师太哈哈大笑。

净清也笑,沈小娘子真是妙人!

沈韶光走的时候,知客净慈也送了出来。如今净慈对沈韶光很是客气,让沈韶光想起苏秦富贵返乡,其嫂前倨后恭的典故。沈韶光却比苏秦看得开,人情冷暖,多正常的事啊,不必在乎。

沈韶光回来,略收拾便坐车出门去巡店,上午巡了原有的几家开在坊间的分店,下午又去了东市,直等到闭市才回家。

林晏正在等她。

沈韶光笑问:“郎君今日倒是回来得早?”进了腊月他越发地忙了,从前没买宅子时,他还扯着个幌子去店里吃点东西,如今则省去了这个吃宵夜环节,只晚间来宅里略坐一会儿。

林晏微笑:“今日是奉命而来,家祖母很是感谢你送的粥,想请你有空儿的时候去坐一坐,吃顿便饭。”

沈韶光怔一下,这是见家长?

“阿荠,”林晏有些小心地道,“家祖母并没旁的意思,只是觉得,应该见一见。”

沈韶光懂太夫人的意思,大人总不出面儿,光小郎君小娘子私定终身算什么事儿啊?在走正规程序之前见一见,夸一夸,联络一下感情,既表示重视,也有个“父母之命”的意思。

沈韶光学着郎君们的样子行礼,“敬从命矣。”

林晏笑起来,又与她道:“后日休沐,我让人来接你。”

沈韶光点头。

虽然之前见过江太夫人,但这次意义不同,沈韶光正正经经打扮起来——化妆是对别人的尊重,古今皆然。她平日穿胡服的时候居多,甚至有时候穿男装,这次穿的却是银泥衫子石榴裙,又画了眉毛贴了花钿,头发也不再是不讲究的胡式椎髻,而是梳成双鬟模样。揽镜自照,还真挺好看的。

林晏出来迎她,看了她片刻,微笑道:“好看。”

真是直男式夸奖!沈韶光眯眼一笑:“郎君英明。”

林晏轻咳一声,“今日格外好看。”

沈韶光憋着笑,“今日郎君格外英明。”

看着她的娇俏模样,林晏觉得心里那只猫又在搔痒了,缓缓地呼一口气,“走吧,家祖母在等你。”

两人在前,身后不远处跟着阿圆阿青,经院落、穿游廊一路往江太夫人的院子走去。经过那个雕花走廊时,想到当初在这里说的话,两人相视而笑。

“少尹当时是不是要质问我桓七郎的事?”沈韶光笑问。

“嗯。”林晏点头。

“那为何没问呢?”沈韶光挑眉。

“那般聪慧的办法,料也不是旁人能想出来的,故而也就不必问了。”林晏微笑道。

沈韶光弯起眉眼,林少尹在回答送命题方面进化得很快嘛。沈韶光偏不让他过关,“我还只当少尹觉得我奸猾,‘智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问也问不出什么,故而没问呢。”

林晏侧头看她,神色颇为认真:“有这般‘言’‘智’,也很是不易。”

沈韶光:“……”

看着他温煦煦的脸,沈韶光笑起来,林晏也笑起来。

大约情人一起走的路总是格外地短,一会儿工夫就到了江太夫人处。

沈韶光行过礼,把阿圆手中的提盒接过来,“儿做了几样适合冬日吃的糖糕,请太夫人尝尝。”

江太夫人忙让人接过,拉着她的手坐下,端详一下,“真好,如今京里的小娘子又尚行这远山眉了吗?”

沈韶光点头:“也有画柳叶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