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韶光一笑,罢了,都是劫数。

又过了一段时间,林家收到一份迟来的百啐礼。

那是先崔尚书家的郎君崔靖送的。林晏没什么瞒沈韶光的,把信给她看。

“……京中客至,得弟手书,知获麟儿,兄喜甚……兄有一砚,乃昔年肃原先生所赠,虽非前朝名砚,却系大儒遗泽,赠之于小郎君……” 一手魏碑,质朴古拙,好得很。信洋洋洒洒好几页,说些自己的情况,也问林晏的情况,都是很家常的事,可见确实与林晏是很亲近的朋友。

  看到信中崔靖自言“残躯”,沈韶光想起当初听楚氏阿叔说过的林晏救助崔尚书一家的事。

当时因诗作“指斥乘舆”②,崔尚书被判徒二年,其子徒一年,流于岭南烟瘴之地,女收没掖庭。因林晏及崔氏几个亲友积极奔走,一向明哲保身的陈相动了恻隐之心,在皇帝面前说情,崔尚书及其子改判近一些的平州。又听说当时崔靖正发疟疾,也因此得以延期,不然恐怕挨不到地方,便丢了性命。没过多久,先帝崩,今上继位大赦,崔靖得回原籍,但那时候崔尚书已经病故了,崔小娘子也早已香消玉殒。

这是楚棣发觉林沈二人之间的关系,专门打听了告诉沈韶光的,意在跟她说林晏的为人以及他与崔家的纠葛。沈韶光记得楚家阿叔评价林晏:“看着冷清,倒也是有情有义的。”

沈韶光把信还给林晏,笑道:“以后要嘱咐臭小子小心着用,莫要糟蹋了好东西。”

林晏微笑,“弄坏了,打他屁股。”

<出差归来的阿耶>

林小大郎三岁时终于有了大名,曰长龄。这个名字让沈韶光颇有些意外,她以为林晏怎么也要于德于行对孩子有所期许要求,谁想到这般朴素,只盼着他平安长寿。

可惜,林长龄得名不久,其父改任刑部尚书,并任黜陟使赴江南,一走就是一年多。

林长龄是个长相漂亮,平时话不多,但是偶尔会滔滔不绝的小男孩儿。

沈韶光发现他想象力格外丰富,见一堆蚂蚁扛着个胖虫子,便猜测这里面有兵有将,有敌有我。这让沈韶光颇为欣慰,觉得是自己的遗传基因好,孩子以后即便做别的不行,至少可以写传奇混口饭吃。

林晏的同事很够意思,每隔一段日子,便来问有无信件带去江南,这随着家信带去的,便有林长龄小朋友的大作——《蚂蚁打猎图》。

图是用柳条烧的炭笔画的,“浓墨重彩”,勉强能辨认其形,旁边又有沈韶光做的各种注解,连画加字,好赖算把小朋友的故事讲了出来。

后来收到回信,得到其父批改的“作业”,里面加了若干情节,原本简单的故事便起承转合起来。对此,林小朋友很是喜欢,磕磕巴巴,半蒙半猜地认那图上的字,又磨着沈韶光对照着图和信,讲了一遍又一遍这个蚂蚁打猎的故事。

沈韶光偶尔也随意发挥,这个故事就更多了些细节,大有从儿童漫画变成小人书再变成小说的意思。

或许是有这些书信沟通,或许是沈韶光总说“阿耶最疼我们大郎了”,林长龄虽对父亲开始有些陌生,但讲了一回书,做了一回游戏,很快又熟起来。

与林晏玩蹴鞠,林长龄一脑门儿的汗。沈韶光招呼他擦汗喝饮子,林长龄摆手,还要玩。

沈韶光笑骂:“你阿耶才回来,就不理阿娘了。”

林长龄抱着球,与沈韶光说理:“我只是想玩蹴鞠。”

“你往常与阿圆阿青玩,就不曾这般。”

林小郎君到底说了实话:“与阿耶一起,好玩。”

“与阿圆她们不好玩吗?”

林长龄也喜欢阿圆,但还是说:“好玩,可与阿耶蹴鞠更好玩。”

可惜他对自己父亲的偏爱只持续到临睡的时候。

“时候不早了,阿耶去睡吧。”

林晏看着儿子:“我便在这里睡。”

“可这是我与阿娘的床榻。”

林晏与他讲道理,“大郎已经是大孩子了,不合再与你阿娘一起睡了。”

“阿耶更大。”林长龄搂住其母的胳膊。

看他防备的样子,林晏失笑,坐在床上,想缓缓图之。

林长龄已经抢先道:“阿娘说,要讲先来后到。”

林晏:“……”

沈韶光哈哈大笑。

林长龄皱着眉头,责备地看一眼自己的阿娘。

沈韶光连忙道:“大郎说得对。”

林长龄露出与他父亲得意时同款的微笑来。

“如此大的床榻,大郎真的不愿分与阿耶一些吗?”林晏改了策略。

林长龄大约看出父亲的不罢休之意,琢磨了琢磨,到底也退一步,达成和解:“那——阿耶就睡在这里?阿娘?”

沈韶光勉为其难地点头:“好吧,就让他睡这儿吧。”

林长龄躺在父母中间,开始对其父还有些芥蒂,后来听了两个父亲讲的睡前故事,终于放下芥蒂,一只手抓着阿耶的衣角,一只手搂着阿娘的胳膊,睡着了。

林晏轻轻把他抱去旁室床榻,盖好被子,亲一亲儿子的小脸,回到夫妻两个的卧房。

沈韶光笑起来。

林晏也无奈一笑。

林晏上前紧紧搂住妻子,半晌才道:“阿荠,我真是想你。”

沈韶光窝在他怀里,温柔地道:“林晏,我也想你。”

作者有话要说:①百啐筵:孩子一百天办的宴席。②诽谤皇帝。

第110章 番外三

林晏坐在床榻上, 昨晚竟然做了那样漫长而真切的一个梦,梦里自己中了进士,授了官,然后崔师家出事……林晏皱起眉来。

林晏接着回忆,后来,自己谋了外任, 今上驾崩,自己升迁入京,任京兆少尹, 遇上一位笑起来如三春景光的小娘子……

梦里,朝堂事并不尽如人意,有内忧有外患,自己亦有升迁有贬谪,一生两度为相,曾带兵征讨过南诏,亦曾平定过昭义之乱,七十岁在相位上至仕,也算善始善终。

家事则要舒心得多,自己与妻子携手几十载, 琴瑟和鸣,两子一女也都孝顺懂事。

想到那位在梦中时时出现的女子, 林晏摇摇头,果然是梦,也太没边儿了, 梦里的“妻子”是沈谦之女——而沈谦沈侍郎正是今科主考!

林晏很有些羞愧,肖想主考之女,却偏又编出人家灭门的事来,真是……林晏从不知道自己如此龌龊。

然而林晏还是止不住回味那梦里的场景。

“女郎桃李之年,因何故放出宫?”

“因病弱出宫。”那笑慧黠中带着些挑衅。

“我们不是一条路上跑的车,各走各的,都能各自安好着,硬往一块凑,保不齐就磕碰坏了。我前阵子总想着能多走一段是一段……是我的错。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吧。”她哭得很是伤心。

“林晏,我也想你。”她伏在自己怀里温柔地说。

……整个梦里都是她,那个小字叫阿荠的女子。

梦的最后,两人已经垂垂老矣,正互相搀扶着在花园子里散步。

“阿荠啊,秋风凉了,我们搬去终南山住一阵子吧?”

她笑话自己:“你定是又惦记那棵桂花树了。也没见过你这么挑嘴的,怎么就独独那棵树上的花儿做糕好吃?莫非那棵树得日月之精华要成精了?”

自己笑道:“非是树成精,而是到了那边,看见那满树的花儿,你总忍不住自家动手。别人都做不出你做的味儿来。”

林晏略不好意思地一笑,实在不敢想象自己胡子花白了,竟然还说出这样的情话。

“安然——你醒了吗?”同年赵彻敲门。

“醒了。”

林晏披衣下床,穿上鞋,去开门。

“今日去城外逸园赏雪观梅,路上不好走,我们早些去。”赵彻笑道。

林晏点头。

已经进了腊月,士子们齐集京城,等着新年元正后的礼部试。这个时候,士子们要给达官显贵、名宿大儒投文章行卷,要想办法在游宴诗会上博些名气,以期传到主考耳中,为考试加些筹码。本朝世情便是如此,容不得谁清高——林晏自问是个俗人,也不清高。

科考之事,是要努力的,门庭衰微,父母早亡,家里需要一个人支撑门户。

“逸园从前是吴王的园子,这位大王当真风雅,言‘斯梅斯雪,若我一人独享,实在罪过’,便开放了出来……”赵彻还在说赏梅的事。

听他说吴王,林晏又想起梦中事。在梦里,此时的吴王已经化为尘土了。

“……我昨日听说,吴王与从前那位真人不睦,以那位真人的权势,若不是炼丹炸了炉子身死道消,这位大王恐怕有些艰难。”赵彻虽也是外郡人,来京城时日不多,但他不似林晏性子冷清,交游颇广,因此知道不少朝中显贵的事。

林晏皱皱眉:“这事我却不曾听说。”

“我也是听人说的,不知确否。说吴王曾经……”

 就着吴王与大德清妙辅元真人的恩怨旧事吃过朝食,林晏与一众士子坐车去城外逸园。既是打着赏梅观雪的旗号来的,自然要走一走,赏一赏。

谁想迎面碰到几位女郎,都锦衣华服,围着裘氅,身后跟着好些婢子奴仆,想来都是京中贵女。

士子们都颇有风度,避让在一旁,让女郎们过去。

女郎们也都微微一福,然后便走了过去。

“阿沈你小心些。”

听到“沈”字,林晏下意识地回头。一个身量未足的小女郎趔趄了一下,被旁边的女郎和婢子扶住。

小女郎隐约的声音:“看来,我昨晚的梦准了一半儿。” 

“如何还有准了一半儿的呢?”

“我梦见跌跤捡了狗头金。如今这跤差一点跌了,只是没见到金子。”

另一个女郎:“又贫嘴!阿陈快打她两下儿……”

女郎们渐渐远去。

赵彻看看前面,小声道:“女郎们似从吴王别业中出来的。”这园子虽谁都来得,那别业却不是谁都进得,刚才那几位贵女看来真是贵得很啊。

林晏神色淡然地点头,心里却震动异常,那分明是梦里的阿荠!虽然她年齿尚小,但毕竟“结缡数十载”,她那慧黠活泼的样子,不可能认错。

林晏再见沈韶光,是他曲江探花之时。

林晏终于再次看见了那张俏脸,她站在江畔停泊的楼船里,旁边还有一位英俊的郎君——这位,林晏倒是认识,沈侍郎的长子,沈质文。自己去沈宅拜谢座主,曾与这位沈郎说过话。

去沈宅时,看着宅中似曾相识的一草一木,林晏不是不感慨的。越来越多的人和事都与梦中相似,林晏知道那“梦”不只是“梦”。

沈韶光笑嘻嘻地看着两位探花郎,哎呦,还真是好看呢。尤其靠江边儿这位,有些冷肃的脸,刚才那一笑,便如——沈韶光努力想怎么形容,便如和风拂过,春山新碧。

沈韶光后悔:“早知道这般好看,我也下船去砸个帕子什么的了。”

沈质文笑斥:“小女郎家,一点也不矜持。”

沈韶光撇嘴:“又不是只我这样儿。去年那么些女郎砸你帕子香囊,你怎么不说她们不矜持?”

沈质文恰是去年的探花郎。

沈质文一向说不过妹妹,只揉揉她的头发,“你不行。”

沈韶光翻个白眼儿,没见过这么独·裁的。

沈夫人与李悦夫人走到楼船上层来,两人也在说探花郎,“今年探花的小郎君着实俊朗,有轩轩韶举之姿。听闻靠这边儿那个是河东林氏的?他去拜座主,阿顾你可曾见了?”

“我如何见得?倒是阿樟帮他阿耶招待。”

沈氏兄妹拜见李伯母。

李夫人笑道:“阿樟是去年的探花郎,来招待今科士子们,也是一桩佳话了。”

沈夫人看看儿子,摇头,笑道:“阿樟到底让人家比下去了。”

沈韶光极没良心地点头。

李夫人笑起来,对沈质文道:“莫听你阿娘的,她不过是隔锅儿的饭香罢了。”

沈质文被母亲和妹妹打趣惯了,只是笑。那位林安然学问是不错的,他们应试的诗文早已经誊抄了出来,自己与众同侪都看过了,后来也听阿耶点评过,由文章看人品,想来是个有担当的,只是人似乎有些冷肃。

但不很久,沈质文便对林晏改观了。

林晏过了吏部铨选,与沈质文一样授秘书省校书郎。校书郎官阶不高,却很是清要,非才学出众、秀逸超群者不可担任,朝中科举出身的重臣当初不少都担任过这个职位。

两人每日共同上下值,年岁相当,沈质文只长林晏两岁,又有沈谦的关系——此时座主与门生密切得很,故而两人走得颇亲近。

处得久了,沈质文觉得林晏这人只是说话少些,其实是个外冷内热的性子,人也确实有担当,不是那等虚头巴脑的。

两人出了皇城,牵着马道别。沈质文笑道,“安然去哪里?我去东市逛逛。舍妹最近感于时气,有些不适,家母不让她出门,我去淘换些玩意儿给她。”

林晏微笑道,“某也正想逛逛东市,与子彬同去吧。”

“如此正好。”沈质文笑道。

皇城离着东市近,两人牵着马一起走,身后各跟着一个仆从。

林晏迟疑了一下,客气地笑问:“如今感染时气的颇多,令妹不要紧吧?”

“不要紧,只是咳嗽。”

林晏微笑,点头。

沈韶光在家里百无聊赖,见阿兄回来,很是高兴。

“你又捂上这个了。”沈质文笑着皱眉,看沈韶光的口罩。

沈韶光只笑,拿过阿兄手里的胡人玩偶,端详端详,把手伸进娃娃布套里面,举到阿兄面前,粗声粗气地道:“这位郎君,你剑术如何?我们比一场吧。”

沈质文笑着推开那玩偶,“你且等一会儿,我买了些秋梨,让人去给你熬些秋梨粳米粥,浇上点儿桂花卤子,当不难吃。”

沈韶光笑问:“阿兄竟然也会煮粥了?”阿兄什么都好,就是于这厨艺上不擅长,如同阿娘一样。

“却是我一个同僚说的饮食疗病的方子。”

“该不会是那位姓林的郎君吧?”

“就是他。听说你病了,他便说了这个方子,言佐着药吃,清肺化痰,效用颇好,关键是颇为好吃。”沈质文笑道。阿荠顶娇气,一吃苦的,便拧起眉头,林安然这方子倒确实适合她。

沈韶光想不到那样冷肃的郎君居然是个爱鼓捣食疗方子的……反差萌?

晚间,沈韶光便吃上了阿兄专门让人煮的桂花梨粥,竟然吃出点前世的味儿来——不过,梨粥嘛,味道应该都差不多。

林晏再来拜访沈座主时,沈韶光正在外书房找书看。见奴仆领了外客至,又言阿郎一会儿便到,沈韶光便代父兄招待他。

奴仆奉上茶来,并些鲜菱、莲子、鸡头米饼之类果子糕点。

沈韶光与林晏相对吃茶。

林晏看着小桌上放着的游记还有《秋塞集》,总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还未曾谢过林家阿兄的桂花秋梨粥方子,儿吃了觉得很好。”沈韶光笑道。她如今还未及笄,不把自己当大女郎看,按照惯常的叫法,把父亲的朋友叫阿伯阿叔,哥哥的朋友叫阿兄,而不是称“某公”“某郎君”。

林晏抿抿嘴,“女郎莫要客气。”然后端起茶盏饮一口茶。

沈韶光看林晏,这位小哥哥怎么耳朵有点红啊?

抬眼,撞上少女懵懂的目光,林晏觉得自己禽兽得厉害,竟会想起那梦中事——梦里的阿荠偶尔会在那等哭求耍赖撒娇的时候叫“好阿兄”。

“安然来了——”沈谦走进来。

林晏和沈韶光都站起行礼。

沈谦坐在榻上,让门生和女儿也坐。

拈起一块糕,沈谦不无得意地与林晏笑道:“尝尝小女做的渔樵饼,用鲜栗和鸡头米做的,很是香甜。”

林晏笑道:“关键名字取得好。”

沈谦哈哈大笑。

沈韶光无奈地看着父亲,又显摆,又显摆……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是一些小天使点的番外,平行世界,阿荠父母哥哥都在,家庭幸福。在这一章里,阿荠胎穿,林晏通过梦境获得前面章节世界的记忆。

到这里就完结了,谢谢小天使们不离不弃跟到现在,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