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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道了一句,要下榻去。他伸手来,拦了一下,“我扰你睡觉了?”

  “你说呢?”

  “你躺下吧。我也睡了。”他的语气似略略发闷。

  姜含元看他一眼,慢慢躺了回去。

  这回总算他没再翻身了。

  帐角悬着几只安眠香袋,帐内气息恬淡。但他进来之后,慢慢地,帐中混入了一缕酒气。

  今夜他到底是喝了多少。举止如此反常。

  姜含元闭目,平心静气,等待入眠,渐渐地,睡意终于袭来,忽然,他朝她的背靠了过来,接着,一只手掌落到她的腰际,将她翻了过来。

  这个动作坚定,几乎没有给她回应的余地。隔着一层衣料,姜含元那被他手掌所覆的腰间肌肤清楚地感觉到了他掌心的热。

  她睁眸,见他已俯向了自己。

  “我可以的。”他又靠过来些,唇几乎贴着她的耳,低声,却又一字一字仿佛是在给她保证似地说道。

  “什么你可以的?”

  姜含元猝不及防,没听明白他的意思。

  “你明白的。”他继续低声说道,“你我大婚那夜只是意外。我真可以,现在就可以。”

  “你若不信,你可以试。”

  最后他说道,说完,注视着她。

  帐内光线昏暗,却掩不住他目光里的灼灼。

  姜含元仰于枕上,和俯向自己的这男子对望了片刻,明白了。

  她的眼睫微微颤了一下,随即微微侧脸过去,避开他说话时直冲自己而来的呼吸里的酒气。

  “殿下,你若要圆房,我可以。但不是今夜。”

  “你醉了,睡觉吧。”

  她说完,翻身再欲向里,却被他落在她腰窝处的手掌给阻了。那手本是覆着的,此刻非但没有松开,反而发力,箍得紧紧,强行将她再次扳回,朝向了他。

  “我未醉!”话音落下,人跟着压了上来。

  既嫁了,姜含元便也做好了嫁人该有的准备。但并不代表她会和这个显然带醉的男人去做这种事。

  军营若无特殊场合,平日是禁酒的,但也防不住有人暗中犯戒偷偷饮酒。喝醉了的男人能丑态毕出到什么样的地步、做出什么样的反常举止,她再清楚不过。

  没有一个醒来不是懊悔的。

  姜含元将人从自己身上推开,打算把地方让给他,正要下床,他在她身后探足一勾。她足下失衡,人绊摔在了枕上。他低低地笑了一声,似从中得了些趣味,跟着,那一双手掌又从后紧紧地攥住了她腰,意欲将她带回。

  “别走!”他的声音听着,竟还似带了几分愉悦。

  姜含元顺手一个反击,肘便落在了他胸腹的部位。他被迫撒了手。

  她这一下是留情的,不过几分力道罢了,摆脱纠缠,再要下床,不料他竟没完没了,一言不发,再次又扑了过来,将她扑倒。

  姜含元面朝下地贴在床上,腰背被他用膝压实,也是恼了,岂会让这醉汉如意,扭腰发力,上身便翻了过来。他压不住,下去了。

  姜含元得了自由,理了理被他拽得又乱了的衣裳,下榻,自管去了,才走到那帷帐前,“今晚你休想走!”

  身后竟又传来一道咬牙似的低低喝声。

  两次失手,被激出了狠劲的那男子翻身下榻,赤脚落地,宛如猛虎扑猎物般,扑向了前方的人。

  姜含元被他扑中了,和他一起摔在地上,又被他抱住,惯性滚了两圈,恰卷住了帷帐。头顶响起一道清脆的裂帛声。那帷帐撕裂了,从殿顶落下,铺天盖地,如雪似雾,当头倾泻,将两人埋在了下面。

  她还被他无赖似的紧紧抱着。

  有很多的法子可以脱身,但她却不能伤到了他。一个醉了的人。正纠缠着。头顶忽然一团什么东西落下,恰将二人罩住。眼前变成了黑暗。

  他慢慢地停了下来。她也停了下来。在笼着的带了一缕淡淡尘霾味道的空气里,两人都在喘息。那喘息声在黑暗中,听起来分外清楚。

  就这样,黑暗中,静止了片刻,忽然他伸臂,将她抱住。

  当男人的指掌如鱼般游到了她的后背时,指尖的碰触之感令他迟疑了下,他顿了一顿,仿佛试探一般,沿着那触碰到的,一路慢慢下去,片刻后,缓了,最后,彻底地停了下来。

  姜含元也从他的臂抱挣脱,掀掉了那埋住他和自己的自天而落的帐幔。

  眼前重获光亮。

  方才那一番的撕扯纠缠,此刻她早已长发蓬乱,衣衫不整。

  他双目紧紧地望着她,喉结再次微微滚动了下。

  她坐了起来,跪地,神色平淡,在对面的人的目光注视之中,慢慢地自己褪落了衣衫,接着,转了身,将自己的整片后背,毫无遮挡地完全展露在了他的眼前。

  方才令他停下的,是他摸到的她背上的这一道旧伤。

  长而深,从她一侧肩胛的位置,延伸到了她的腰下。看着应是有些年头的旧伤了,但此刻入目,依然如此狰狞,令人恐惧。透过这道旧伤,便仿佛能看到当日那皮肉翻绽的一番恐怖模样。

  身后没有半点声息。

  姜含元拉回了衣裳,盖到肩上,再转回身,对着她面前这个已然定住了的男人说道:“看清楚了吗?殿下,成婚那夜我便和你说过的。如何,殿下你现在还想要和我试吗?”

  他没有出声,依然一言不发地看着她,仿似走了神。

  姜含元笑了笑,掩好胸襟,系了衣带,从地上站了起来。

  “殿下休息吧。”

  她说完迈步,转身要走。

  束慎徽看着她的背影。

  他也看到了她方才投向他的眼神,还有她的那一笑。

  她什么都没说,但那种仿佛早就一切都已了然于心的神色,却是显露无疑。

  他想今夜他或许真的有些醉了。在看到了她完全的身子,意外之余,又看到她向自己露出如此神情的时候,他也不知怎的,那一刻,脑海里,冒出来的念头,竟然是当日贤王向他提及的那个和尚。

  虽然他还未曾见过那和尚,但既能做她面首相好,想必是年轻俊美的,或还能奉承得她极是称心。

  他眼中暗光闪动,猛地一跃而起,再次向她扑了过去,抱住了,带着她,两人再次双双跌落在了地上的那一团帐幔之上。

  姜含元吃惊,挣扎了下,怒道,“还不放开?”

  她莫非以为,给他看见了如此的伤痕,他便会惊惧嫌恶不成?

  “和尚不怕,我怕什么?”他冷哼了一声。

  “你说什么?”姜含元跌落时,脸埋进了帐幔堆里,一时没听清他话。

  “没什么。今夜这房,我是圆定了!”

  他盯着他,一字一字地说道。

  这人莫非真的醉得失了心疯?

  姜含元几乎可以预见自己倘若不加阻止,等他酒醒之后会发生什么。

  醉了酒的他,力道也是极大。竟将她从地上抱了起来,抱去床榻。她将他抱住了自己的一臂反扣,他吃痛,嘶了一声,那手臂垂落,松开了她,她得以双足落地。但另一臂却还是不放。

  姜含元实在是被纠缠得恼火,发了狠,一脚蹬踹出去,踹在了他的胸上。

  伴着“咚“的沉闷一声,他往后跌去,背撞在了身后一角的床柱之上。

  床柱咔喇喇作响,这张紫檀打的结实大床也是微微抖了几抖,香囊袋下坠饰着的几只小金环相互磕碰,发出轻微的叮叮之声。

  他也闷哼了一声,面露苦痛之色,微微地弯下了腰去。

  姜含元知道自己这一脚不轻,但也绝不至于会让他受伤。终于再次脱身,道:“殿下,你醉得不轻!躺上去吧,我叫人给你送醒酒汤!”

  她说完就走,快出殿室的时候,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姜氏!”

  声音里,仿佛带着几分恼意。

  姜含元停步,转过头,见他已从地上慢慢站了起来,神色颇是难看。

  “你我大婚之夜,我分明见你浑不在意,为何今夜反倒如此扭捏?成婚也有些天了,我自问也无对不住你的地方,你诚意何在?”

  他冷冷地说道。

  姜含元一怔。

  “你道我醉酒?我告诉你,我没有醉!”

  她定住了。

  他起先也那样立着,看着她,片刻后,迈步,朝她慢慢地走了过去。

  她在原地立着,一动没动,看着他向着自己一步步地走了过来,最后来到她面前,朝着她伸臂过来。她既未闪避,也无迎合。他将她打横,一把抱起,随即转身,送回到了那张床榻之上,放了下来。

  姜含元仰面而卧,头落于枕。

  经历过方才那样一番和他的纠缠,她的鬓发早已散了,胡乱堆在枕上,乌鸦鸦一片。她看着他跟着上了榻,单膝跪在了她的身旁,眼睛盯着她的眼,一只手探了过来,缓缓地伸向了她腰间那又系回在了衫子上的衣带。

  姜含元仿佛忽然这时才醒了过来。

  他确实没有醉。她信了。

  醉了酒的人的眼里,没有像他这样冷静的却又仿佛带着几分掠夺兴奋似的目光。

  虽然她不知道他为何今夜一定要和自己圆房。但这是真的了。他要。今夜此刻。

  就在他的手快要碰到她衣裳的时候,她的手动了一下,抬起,自己要解衣带。

  才动了一下,那手却被他给攥住,拿开了。

  “无须你。我自己来!”

  他一字一字地说道,依然那样盯着她的眼,指落到了她的衣带上,一寸寸地,缓缓地扯散了它,最后彻底地抽了出来。她的衣襟散开了。他的视线从她方才被衣物遮掩了的身体上掠过,接着,如大婚那夜,覆上了她。

  他的身体越来越热,灼着她的肌肤。她的肌肤却始终温凉。他忽然遇了极大的险阻,竟是难以前行。热汗渐渐从他额头和后背迸出。这一刻他或也暗暗地希望她能有所反应,接受着他的前行。她却在他身下一动也没动过,便如睡了过去。

  这实在叫他败兴,他甚至想着就此作罢,如此有何趣味。但心底里的那种想要占有她,这个他娶的王妃的冲动和欲望,到底还是蛊惑着他,最后压过了别的一切。

  他不知那最后的一刻,她是如何感觉,如何的想法,难道也是无知无觉宛如木雕,半分反应也无?他甚至有些想看看她脸,看她是否依旧清冷如水,但他又实在是无法顾及别的了,几乎是完全没有准备的时候,忽然他就仿佛经历了一场骤雨,又急又快。

  当这阵狂风和骤雨过去,泛出的余波也缓缓消失,他才意识到,这一次和她的亲密接触,其实并不比新婚夜的那回要体面多少。

  他闭目,埋脸于她发间——连她的发丝也是水凉的。他大口地喘着,待到喘息渐平,一种巨大的疲丧之感便取代了之前的所有,朝他袭了过来。他无比的懊恼,又无比的后悔。他有些后悔自己片刻前做下的事,但他隐隐又觉得,自己应该完全还可以再来一次。他仿佛极力在想向她证明些什么。他知道自己如此的念头十分可笑,但却控制不住,禁不住就是如此做想。

  最后他睁了眼,看向身下的人。

  她依然闭着眼,竟然还是那样,犹如睡了过去。

  他看着,看着她一成不变的样子,目中渐渐地泛出了一缕阴郁,视线落到她同样也紧紧闭着的唇上,顿了一顿,鬼使神差一般,手捧住了她的脸,低下头便就亲了上去。

  姜含元睁开眼,一下转脸,挣开了他的亲吻。

  她终于有了反应。不再是那样一副随他如何的模样了。

  他继续追逐她的嘴。她再避,他再追,如此反复了几次,她看着他的眼睛,开了口:“殿下!实在是无须如此!我不喜这个!”

  难道你便喜了方才与我那个?

  他在心里冷冷想道。

  这一刻,他的喘息依然没有完全平复,他望着枕上女子那双冷淡的仿佛永远不会有感情的眼睛,又吻了上去,执意追逐她舌。这一次终于叫他得逞。

  片刻后,他慢慢地尝到了一缕血的腥甜味道。他一顿,松开了她。

  纠缠之间,唇齿相啮,竟是她唇被啮破了。血缓缓地染在了她的唇上。她的一双眼睛黑幽幽的,衬得那唇红得摄人心魄,艳丽得便如那日他替她在眉心点上的朱砂。

  她也终于和他一样喘息了起来,气息急促,甚至就连面颊,也开始泛出了一层淡淡的红晕。

  “殿下!你若要再试,试便可,几回都行!但我说了,我不喜这个!”

  他仿佛被什么给击了一下,彻底地醒了酒似的,停了。看了她片刻,身体也如遇冰的灼热的岩石,渐渐地冷却了下去。

  忽然,他丢下她,起了身,下了地,开始穿衣。

  “罢了。你在这里过吧,我不扰你了。等我事毕,带你见过了我母亲,你回雁门便是。”

  他背对着她说了这一句话,没有回头,说完,大步走了出去。

第34章

  直到第二天的早上,陈伦和永泰公主方知摄政王昨夜已回了城。

  庄氏说道:“今早逢五日大议,摄政王已积下两天的事,不想再耽搁大议,叫我转他的话,公主和驸马在此继续消遣,他先回了。”

  摄政王这两年的理政勤勉程度,满朝上下皆知。陈伦听了,并无任何怀疑。公主也是没多想,只叹气,怕姜含元不悦,在她面前替皇弟又开脱了几句,白天便继续拉着她外出游玩。

  这日,几人去了一处几十里外的湖泊泛舟,尽兴而归,本来说好明天再一道出去射猎。谁知傍晚,却收到了一个口讯,摄政王让陈伦即刻回去面见。

  虽然还不知道是什么事,但这样提早将自己召回,陈伦预感事情应该不是小事,不敢怠慢,立刻便动身了。公主见姜含元一个人,自己那弟弟忙起来又没个头,没立刻走,打算留下来继续陪她几天。

  陈伦一路快马疾驰,当晚亥时入了城,直接进宫。摄政王在文林阁里等着他。

  “臣来迟,摄政王恕罪!”陈伦匆匆入内拜见。

  “许了你的告假,未满便又将你召回。勿怪。”他的神色带了几分歉意。

  “不敢,此为臣之本分。敢问出了何事?”

  束慎徽将一卷案推到他面前。陈伦接过,很快浏览完毕,神色微微一紧。

  摄政王大婚日遇刺,接着,长安城内便进行了仔细的大规模排查,后来虽未查出什么可疑情况,明处的人员撤了,但在暗处,一些龙蛇混杂最容易出状况的地方,譬如旅邸、客舍,尤其那些住了诸多商旅等流动人员的地方,非但没有放松,反而暗中加布了人手。这件事便是由陈伦负责的。就在今天,他的一名手下查到了一件可疑的事,城西延光门附近的一间客舍里,有一伙来自北方州郡的商旅,总共七八人,表面是贩卖皮件等物,一路行经的关卡公验也都齐备,并非造假。这在人口百万的长安城里,实在渺小犹如微尘,所以一开始,并未引人注意。但时日长了,进出有异,便引起了天门司暗哨的注意,命那客舍掌柜暗中留意着些。昨夜,掌柜起夜去上茅房,经过这伙人住的大通铺的房前时,听到房里传出了一句用异国言语交谈的说话声,声音一起,里头人似乎自己有所觉察,立刻噤声,接着,有人开窗探出头,察看外面。这掌柜早年恰好去过北郡,听出是北狄人的话,那人仿佛在咒骂睡觉的地方有跳蚤。因如今两国为敌,他先前又得过天门司暗哨的命令,怕出事担责,心惊肉跳,今天一早便偷偷跑去通报给了暗哨。陈伦不在,消息便直接递到了摄政王的手上。

  “此事不宜叫多人知晓。我已派人监视那一伙人,后面的事,你来盯,看这伙人目的为何,是否还有同伙,务必一网打尽。”

  陈伦应是,商议了些具体的安排,随即匆匆出宫。盯了几日,发觉那一伙商旅似要结束行程,陆续出城,当机立断,带人围捕。果然那一伙人全都是身怀武功的武夫,见官兵出现,极是凶悍,负隅顽抗。陈伦准备周密,岂会失手,虽伤了几名手下,但全部人都被抓获。一番严刑拷打,当中有一人,终于受不住酷刑,吐露,道自己这一行人是狄国六皇子南王炽舒的人,随他几个月前潜入魏国,来到了长安。炽舒入长安后,便没有和他们住在一起,至于他落脚何方,他们也不清楚。他们的任务便是待命行动。但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来消息,然后就是几天前,收到命令,让他们结束此行。

  陈伦惊骇不已,没想到最后竟会牵出如此重大的事件,不顾已是凌晨,连夜赶入宫中,求见摄政王。

  束慎徽刚睡下不久,闻讯起身见他。听完回报,问道:“知道那炽舒为何冒险潜入长安?”

  “据那人的说法,炽舒颇受狄国皇帝的器重,大有希望继位,但他行六,上头那些王子,也是各有实力,他想脱颖而出,必须要做出一番事情。这也是他坐镇燕幽开南王府的初衷。”

  束慎徽颔首,“狄人皇位,惯常以有能者居之。关于此人,我早前也有过消息,据说性情桀骜,极是自负。他既开南王府,目的不言而喻。他这是为了日后争功,亲自刺探长安,衡量长短。倒也是个有胆色的。”

  陈伦问:“城内是否立刻封城宵禁,排查抓捕?”

  束慎徽沉吟了片刻,摇头:“长安内便罢了。这些人既奉命出城离去了,他不可能还留在城中。此刻人必然早已出城。我叫兰荣配合你,派人在通往北方数州的道口设卡,看是否有所收获。只是我估计,他应当会走野道,这便如同大海捞针了……”

  陈伦见他说着,忽然语速慢了下来,最后停住。

  陈伦等了片刻,没听到他再开口,正要提醒,突然听他道:“王妃那边。别的你先不用管了,我来安排,你即刻出城去仙泉宫,将王妃先接回来。”

  陈伦一怔。

  “速去!”

  虽然不知道那个炽舒现在人在何处,但既知道了这样的事,还放王妃一个人在离宫,未免是个风险。炽舒连潜入长安这样的事都敢做,若是叫他探到女将军王妃独自居于离宫……

  陈伦一凛,心顿时悬了起来,出宫立刻出城,连夜赶往仙泉宫。

  他的妻子永泰公主陪王妃在那边住了几天,昨日刚回。想来应该无事。

  他是五更时分到的离宫。庄氏还在睡梦里,被惊醒,不知出了何事,急忙穿衣,起身出来见他。

  “劳烦庄嬷嬷,可否请王妃起身,我有事要禀。”陈伦怕惊吓到人,只用寻常的语气说道。

  庄氏道:“实在不巧,公主前日回城后,王妃昨日一早自己出行,说若晚归,便是宿在外,叫我不用担心。她昨晚未归。”

  “带了几个人?”陈伦心忽地一紧,追问。

  “王妃带了两名侍卫。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陈伦虽未提及半句,但庄氏还是感觉到了一些异样,有些紧张。

  陈伦安慰了她几句,说无大事,又道王妃若是回来,马上送消息回去,叮嘱完,片刻也没停留,马不停蹄,又立刻赶往城中。

  束慎徽是在早朝朝议结束之后获悉这个消息的。陈伦回宫的时候,他正和几个大臣在说事。陈伦等到人终于走了,上去,禀了自己得来的消息。

  他站在文林阁的南窗之前,回过头。

  “你叫刘向立刻带上人,务必去将王妃找到,接回来!”

  “尽快!”他吩咐道。

  姜含元是昨天一早出发的,漫无目的,独自在广袤的野苑上纵马驰骋。

  公主对她很好,她也喜欢公主,感激她对自己的好。但她天生注定孤寡,公主的善意和热情,反而令她有些手足无措之感。这种感觉后来随着渐熟,确实淡了些下去,但却始终没法完全消除。

  她从小就不爱说话,也不擅长和军营之外的一切人打交道。她不知道自己应当如何表现,才能配得上旁人对她如此的好。那夜她婉拒和公主一道洗温泉,原因无它,只是她不想让公主看到自己后背上的那道伤,吓到了她。

  现在她一个人迎着大风,纵马驰骋,她想找回自己几个月前在西陉边塞的感觉。

  那个时候,军务和操练占去了她几乎所有的时间和精力。她每天想的只是军营里的事。她固然没有快乐的感觉。不过,她也不需要。她习惯并且愿意去过那种单调的日复一日的生活,那令她有安全感,是她可以完全掌控的。而不是像现在,她感到自己憋闷,时不时情绪低落,自己竟然无法控制。

  离开雁门,才几个月而已。

  那夜过后,她的心里堵了一块石头,堵得她难受无比。前几天在公主面前,她极力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她想释放出去。

  她独自在旷野里纵马了一日,却寻不回往昔的心情。天将傍晚了,这是一个晴朗的黄昏,夕阳落在原野前方的山头之上。她停马,向着夕阳凝目了片刻,忽然想起了许多年前邂逅了那少年的黄昏,还有那个她这一辈子看过的最美的霜晓天。

  宿营的那个夜晚。当陈伦和他猝不及防地提到那一天的时候,她就知他必定早已忘了。她也是。不是吗。那块他赠给当日他口中的“小娃娃”的玉佩,被她压在箱底,多年没有再重见天日了。

  这桩婚姻于她而言,最理想的状态是有名无实,将来某天,当他不再需要她了,平静地各自回归原本的生活。他可以爱他所爱,她可以回到军营,继续守护边境,也可以去云落城,去听无生诵经。如果那时候,他还在那里的话。平静过完这一生,如果最后她没有死在战场。

  如果不能有名无实,她也可以和他做真正的夫妇。但也仅此。经营所谓的感情,不是这桩婚事的必须。她更不想,是真的不想,和他发生任何的除了有必要之外的相交。

  譬如,那一盘她原本觉得味道也是喜欢的鸭脯。

  又譬如,那一个需要彼此口舌相缠的亲吻。

  明知是场权宜,今天又何必假戏真做。那也不是她的擅长。她更害怕,如果有一天她把假戏当成了真,不再是姜含元了,而他,依旧是那个忘记邂逅的摄政王。那么,不再是姜含元的那个她,归宿又是何方?

  “王妃!王妃!”

  那两名被她甩在了身后的侍卫终于追了上来,看见了她面朝着夕阳的一骑身影,高声大喊,到她身后,询问是否可以回去了。

  姜含元再次望了眼夕阳,忽然,面前掠过一道熟悉的鹿影。竟然就是几天前他们费了极大力气想要猎的那头公鹿!它的一角有个残缺,姜含元记得十分清楚。

  她想也没想,摸了摸弓箭,调转马头,毫不犹豫,立刻追了上去。

  一夜过去了,第二天,她继续追逐着它的脚印和踪影,两次再遇,又失之交臂。第三天。在她接连露宿两个夜晚之后,幸运终于眷顾到了她的头上。

  傍晚,她在一道山岗侧旁,再次发现了鹿的身影。

  它已被她紧紧追逐了三天,此刻显得有些疲惫,再了没了起初的矫健和雄姿。它站在山岗上,垂下了它那原本生了一对骄傲鹿角的头颅。突然,它看到她再次纵马现身靠近,顿时弹跳,飞快地纵跃奔逃,就好像它在前头两天里曾做过的那样。

  但是这一次,姜含元没有再给它机会了。她稳稳地坐在依旧快速驰骋的马背之上,拉满了弓,箭瞄准了前方那道正在窜逃的鹿影,倏然放箭。

  她的羽箭朝着鹿直奔而去,不偏不倚,命中它的脖颈。公鹿两只前蹄打了个趔趄,跪倒在地,身躯歪在了地上,四蹄朝天,一动不动。然而片刻后,这生灵竟突然又活了过来,从地上飞快地爬了起来,扭头好似看了她一眼,随即撒开蹄子就跑,地上,剩下了一支被折断了箭簇头的空箭杆。

  姜含元停马,看着鹿奔窜而去的影,笑了起来,胸中这些天来的郁闷之气,忽然一扫而光!

  鹿射到了。她的游猎,也可以结束了。

  她放下弓箭,转头辨认方向,想去和那两名侍卫汇合,忽然,微微一顿。

  当注意力从那头追逐了三天的鹿上移开,就在这一刻,她敏锐地觉察到自己身后的不远之外仿佛有人。不是侍卫。是陌生人。

  她起先没有动,仿佛丝毫未觉。松了弓的手,慢慢地握得紧了起来。做着可以在转身瞬间以最快的速度发箭的准备。

  她准备好了。忽然这时,身后随风传来了两下抚掌之声。

  “心性坚忍,骑射超凡,又不失仁爱之心。久仰长宁将军之名,今日方得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她慢慢地转过头。之她身后几十步外的山岗之后,一个人骑马现身,朝她靠了过来。

  这是一个年纪和束慎徽看着差不多的青年男子,灰衣皂靴,看去,仿佛寻常的赶路之人。但是,那如鹰的目光,昂藏的身躯,叫人无论如何,也不敢生出轻视之心。

  这不是一个寻常人。

  姜含元看着对方向着自己而来,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她的马前,和她相距不过七八步而已。

  “你何人?”她问。

  那青年笑道:“我久闻你的大名,早就想认识了。奈何从前一直没有机会。今日终于得见,也算有幸。寒舍虽说局促,但一待客之所,还是有的。早为长宁将军备了尊席,此番迢迢而来,有幸得遇,索性便请将军随我入府做客,将军意下如何?”

  姜含元看了他片刻,忽然冷不防道:“你是狄国人?”

  青年脸上笑意消失,显然一怔,随即又打了个哈哈:“既被你看出,认了也就是了。你怎么知道?”

  “你外貌和我魏人无二,也说一口我汉人之言,伪装不错。只是你却忘了遮你耳洞。我大魏男子,无人会佩耳坠。你容貌也非西域来人。剩下的,也就只有外貌肖似而风俗迥异的狄人了。”

  那青年抬手,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耳垂,哈哈大笑:“是极!我竟疏忽了!这你都留意到了。果然不愧是夺走了青木塞的人!”

  “你到底是谁?”

  姜含元看着对面之人,心里隐隐已经有了一种直觉。

  果然,对面那人收笑,面露隐隐的傲然之色,道:“既被你看出,说了也是无妨。小王便是大狄朝的六皇子,南王炽舒。”

第35章

  对面之人尚未开口,姜含元已想到了炽舒。

  三年前青木塞重归大魏之后,这个狄国的六皇子便以南王之号开府幽燕。期间围绕青木塞,两国进行过几次战事,无一例外,每次都是狄国发起,规模却又不大,姜含元判断是对方的试探和摸底,所以也没用力,每回都是部下领战。但毫无疑问,那几场冲突,必定是出自炽舒之令。

  作为直接面临两军冲突的最前线的军事指挥官,姜含元自然也对这个敌首进行过刺探。据她所知,炽舒年纪不大,从小跟随狄国朝廷里的汉人博士学习文化,能说一口流利汉话,性格自负,武力过人,敢于冒险。在他父亲统一各部的期间,有回落入敌对部落设的陷阱,四面包围,危难之际,他与其父换马,伪装旗帜,以自己吸引敌人,血战突围,这才令其父亲死里逃生,如此胆色,兼具勇猛,也是自那次后,他开始从众多王子中脱颖而出,获得关注。

  她会刺探敌首,对方自然也会。面前的这个人,不但年纪、特征,还有那种俾睨在上的姿态,无不与炽舒相符。从他言语判断,对自己似也了如指掌。

  在狄人有身份和地位的人当中,除了炽舒,她想不出还能是谁。

  但她想不到的是,这个狄国的六皇子,狂妄竟到如此地步,胆敢潜入长安。

  此刻,他既然如此现身在她面前,绝不可能只是孤身一人。

  “你便是炽舒?我知道你。你潜入长安,意欲何为?”

  她一面继续和他对着话,一面极快地观察周围。果然,不远之外的一处矮丘之后,隐隐有人露头于丘顶之上,正窥伺着这边。总共十来人。

  姜含元不敢有任何的轻视。以她的判断,自己和这个炽舒单打搏命,胜负各半,但如果再加上对方的十来个手下,想要靠着力战而脱身,并不现实。炽舒既深入敌境,身边所带之人,必是好手当中的好手。

  对面,炽舒也留意到了她在观察自己那些留于身后的手下,看着她,唇边露出一丝笑意:“姜将军,姜含元!我更知道你。你既是魏国将军,我便不拿你以寻常女子对待,更不欲折辱于你。但我告诉你,你今天没有机会了,不如投降,随我回去,我定保你性命无忧,荣华富贵。如何?”

  他的言语听着很是客气,口气里的傲慢,却是显露无疑。

  姜含元没有说话。

  “除了我,我那些手下也非泛泛之辈,皆是我麾下的骁勇之士,身经百战。你莫非以为今天还能脱身?你年轻貌美,又天生将才,何必做这劳什子的魏国摄政王妃?我告诉你,将来这长安之地,必也是我大狄朝的囊中之物!待我继位,你做我大狄朝的将军,有何不同?”

  姜含元依旧一言不发,心中已有计划。

  炽舒见她始终不予回应,颔首:“好。早就想看看你到底有何本事。今日此处虽非战场,但能如此和你较量,也是难得!”

  他打个唿哨,那十几名停在丘后的人便纵马而出,来到近前,一字排开,整齐列队在他身后。

  “姜含元,我也不欲以多攻少落人口实,何况你是女子。”

  他抬手,做个手势,身后出来了一名目光阴冷的鹰鼻武士,一看就是头悬刀镝之辈,绝非善类。

  姜含元看着对方抽刀驱马逼了过来,保持着单手控马的姿势,没有动,直到对方逼到了距离一个马头的位置,向着自己举刀的时候,突然双足一蹬,人便腾空而起,朝着对方扑去,双臂一绞,将人一下就从马背之上掀了下去,跟着,自己双足落地。

  她知道,这种时候,校场上的招式,全都没有用武之地。惟有当成是战场上的狭路肉搏,以命拼杀。

  鹰鼻武士上来落马,觉在主人和同伴面前失脸,眼中凶光大盛,地上翻滚起身,挥刀就朝姜含元再次削来,这次出手,又快又重,迅如闪电,刀锋带风,是要将她的头给一刀硕下的猛力。

  炽舒在旁看着,见状,目光一动,心中暗怪鲁莽。

  这个魏国的女将军,姜祖望之女,摄政王之妃,若能拿到手,则他这一趟南下之行,可谓是有意外的巨大收获了。

  他正要出手阻拦,却见姜含元一个侧身,竟叫她堪堪避开,刀锋擦她的头顶掠过,削下了一绺发丝。

  趁着对手那下去的刀势没有结束,姜含元紧跟着,探臂攥住了对方那拿刀的手臂,猛力一拽,他身体歪过来,仰翻在了地上,姜含元也被巨大的体重带得扑地。就在那扑地的瞬间,她弯腰从自己的靴筒里抽出匕首,手起刀落,顺手就近一刀捅进了对方的下腹。

  那人惨呼之余,竟也如此狠勇,竟还能猛地挺身,待要回击,姜含元没给他任何机会,拔出匕首,又如猛虎般扑上,再一刀扎入了他的心口,握刀,又碾又绞,血涌如泉,那武士再也撑不住,人歪在地上,痉挛了几下,气绝身亡。

  从飞身扑人下地到两刀刺死对手,不过就是几个呼吸之间的事。

  炽舒和那被杀武士的同伴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炽舒再次盯着姜含元,目光已和方才截然不同了。

  这个被他派上擒人的手下跟他多年,杀人如麻,是他手下的十勇士之一。一上去,竟就如此死在刀下,实是叫他始料未及。

  这一刻他终于相信了,这个扬名于青木原的魏国女将军,确实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罗刹,而绝非他第一眼看到时得出的误会印象,竟对她有所怜惜。

  对付这样不容小觑的敌手,不能再有任何的马虎,更不必顾忌什么以多攻少了。能抓住带走,就是唯一目的。

  他眯觑了下眼,再次做了个手势。这回不再是单人进攻,剩下的十来人,全部朝她围了上去。

  姜含元迅速地退到了自己坐骑之侧。炽舒以为她是要上马逃脱,笃定这是不可能的,也不急,没想到她是利用马身遮挡,从马鞍那侧悬的一只皮袋里取了样东西,突然喝道:“炽舒!”

  六王子应声望去,只见一段缠蛇一样的绳索朝着自己当头而来,落下,套在了他的身上,立刻一紧。

  是条套索。

  这是狩猎当中用于套困大型野兽或是马场用于套困烈马的一种套圈绳索。他没有想到,自己竟成了被套的目标,待要拔出腰刀削断绳索,迟了一步,那头,姜含元已将绳头扣在马鞍之上,一拉套索,套索收得紧紧,扣死在他身上,接着刀柄重重捶击在了马臀之上。马匹吃痛受惊,撒开蹄子朝前狂奔。六王子当场被拽倒在地,完全无法挣脱,转眼,便被惊马拖出了数丈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