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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冷笑了一声,“也就只有你,天真无知!才会被他蒙蔽!”

  “你如今是大魏的摄政王妃。我告诉你,就算他的身上没有任何别的罪由,光是凭这一条,也是足够了!名为出家,六根不净!我岂能容他再留你身旁欺瞒你,玷污你的名声?”

  他顿了一顿,语气再次转为冷淡。

  “就这样吧,这是我能做到的对他的最好安排。他若真若你所言,高僧渡人,天下何处不能渡,只能在那个云落城里?”

  他竟然将无生论断成如此一个不堪之人,姜含元听得头皮发麻,片刻前那勉强才压下去的愤怒再次涌上了心头,再也遏制不住。

  “束慎徽!”她怒声,直接喊他名字,“你完全是在以己度人!你到底将他发到哪里去了!他就快要死了!”

  他却立着,冷眼看她,一言不发。

  姜含元咬牙,双手再次紧紧握拳,指节咯咯作响。

  他瞥一眼,“怎的,直呼我名也就罢了,你还要和我动手不成?”说完,用下巴指了指殿阁西的方向,“我的佩剑就在那里,你去拿。”

  姜含元闭了闭目,呼吸了口气,猝然转身,朝外走去。

  “站住!”

  身后又传来他的喝声。

  “你去哪里?再找刘向?我告诉你,莫说刘向没这个胆,就算有,他和你说了,你若敢去,我立刻要了那无生的命!”

  伴着身后的话音,一道闪电掠过窗外,紧跟着,雷声在后山的山头炸裂,震得窗棂簌簌抖动,暴雨如注,疾疾打在窗面之上。

  姜含元停步,立了片刻,慢慢地转头,看着她的枕边之人。

  他的眼中再看不到半分的往昔温柔。此刻这双眼睛里,只剩下了冷漠的睥视。

  姜含元知道,他说的是真的。

  她听着殿阁之上那轰轰在顶的镇压万物的天雷之声,看着面前这个手握世间生杀之权的人,心中的怒气,慢慢地,化作了一片冰冷。

  她怔立良久,回了身,走到他的面前,在他吃惊的注目之中,双膝缓缓落地,朝他跪了下去,叩首到地。

  叩毕,她直起身,依然跪着,抬起了眼。

  “殿下,倘若你真不能放过,我恳求你,吩咐一声,叫你的人尽量勿要苛待他,好好为他治病,留他的命。他不该就这样死去。他只是我的友人,从前如此,将来,也是如此。”

  她看着站在面前的这男子的一双眼睛,一字一句,说道。

  “你生杀予夺,人命在你眼中犹如蝼蚁。我不一样。我本是个不祥之人,我的母亲因我丧生,我不愿我这唯一的友人如今也因我获罪,就这样死去。”

  “我姜含元,借着今夜天雷发誓,我不会再去找无生。我也发誓,我之余生,毋论长短,也毋论往后身在何方,做过了摄政王妃,即便将来不复,宁可孤独终老,我也绝不会做任何会令这头衔蒙羞之事!”

  “我是军人,倘我有违誓言,叫我他日战死沙场,身首异处,有如——”

  她从地上霍然起身,走到殿阁西的案前,握住他搁于剑座上的佩剑,一把抽出,另手攥住了自己的长发,挥剑就从齐肩处削去。

  她挥剑的速度,迅若窗外闪电,待束慎徽追上,那剑已到她发根。他来不及再从她手中夺剑,劈手强行握住了剑锋,这才堪堪止住剑势。

  她的几丝长发被剑刃擦断,缓缓飘落。接着,有殷红的血,从握着剑的指缝间迅速渗出,滴落在她肩上。

  姜含元吃了一惊,迅速抬眼,对上了他一双正紧紧皱着的眉眼。她知他掌心已被剑刃割破了,一时顾不得别的,收目,迈步便要奔出去叫人送来伤药,却听身后一道声音说道:“死不了!”

  她停步,回头,只见他锵的一声,掷了剑,从身上的白绢中衣上撕下一角,三两下缠裹住正在流血的手掌,随即盯着她,阴沉沉地看了她许久,忽然,冷冷地道:“你知不知道,你可以为了他,向我卑微又决绝至此地步的那个人,他到底是什么人?”

第59章

  不待姜含元答,他接着自顾又道:“四年前,也就是先帝中平四年秋,他从西域归来,被你所救。往前回溯六年,圣武大崇三十六年三月,他持度牒,西出。再往前推十一年,大崇二十五年,那一年的七月,洛阳慈悲寺里,多了一个法号叫无生的童僧。我能查到的关于你这位好友的生平,到此为止。”

  他说到“好友”二字,语气略重,似含讥嘲。

  “这个无生,六岁之前,姓甚名谁,来自何方,家族何人,竟然查不到半点线索。他就像是从地底钻出来的。一个能被洞法收为关门弟子的人,没有过往的痕迹。兕兕你说,可能吗?”

  “唯一可能,就是他的过往,当年被人刻意掩盖。”

  姜含元怔怔望他说话的样子,心里想着,他何时就盯上了无生,将他的过往,竟查得如此一清二楚,而她浑然不觉。

  “那一年发生了什么事,你应该知道。”他继续说道,“晋都破,末代晋室灭。当时城乱起火,大火烧了几日几夜。皇甫一族直系,确定走脱的,只有当时不在晋都的太子皇甫雄,和一拨残党逃去北方,投奔狄人。据我所知,他如今已是病死。另外一个下落不明最后被当做死去的,是晋帝幼子,名皇甫止,时年六岁。据说他天生异骨,有相士断言,乃圣人之相。那时晋室已是日落西山,他的出生,便被视为晋室复兴之预兆,举国宣扬。洛阳破日,晋帝将国玺交他,命人带他逃走,走投无路之下,他被人负着,投水身亡,后来再无下落——”

  “我若怀疑没错,如今的这个无生,他就是当日那个投水身亡的晋国皇子!”

  “兕兕!“他唤她一声,盯着她,“你说,我该当如何对他?”

  姜含元已被他的话震得惊呆了。

  她定神了良久,视线从他那只垂落的血渗白绢的手上掠过,猝然间,回了神:“你怀疑他的身份,你便如此对他?”

  他冷哼一声,“就算他不是晋室皇子,只是一个和尚,我也断不能容他再留云落损你名声,何况他可能还有这种身份。晋国当年那一批跟着皇甫雄出逃北狄的余党,至今仍在,可笑不自量力,妄图与虎谋皮,做梦都想借狄人复辟。本不过是群跳梁小丑罢了,不足挂齿,但牵涉狄人,国正备战,我岂能不闻不问?”

  “兕兕我告诉你,不管他是不是真的一心向佛,他的身份就是罪。我没直接要了他命,只是将他遣走看管起来,已是看你的面,对他格外开恩!”

  姜含元沉默了良久,慢慢地道:“无生是世外之人,我相信他。”

  她抬起眼眸,望向对面之人。

  “但国事为大。”

  “倘若他当真就是你口中的皇甫止,殿下你可以凭着你自己的心意处置,哪怕他什么都没做,怀璧其罪,杀了他,我也不能说半个不好,我更不能阻止。我为我方才的无知和无礼,向你谢罪。但是——”

  姜含元凝视着对面的男子,轻声问道:“为什么,你方才不和我说清楚?”

  他不言。

  “你拿我试?你要看我如何反应?”她再次问道。

  他的双眉鸦黑,视线落在她的脸上,面容沉鸷得宛如此刻那风雨肆虐的夜。

  “云落满城的人是怎么看你和那和尚的,你自己半分也不知?”他冷冷地反问了一句。

  “关于此事,我本想给你我彼此都留个体面,更不必拿出来讲,免得惹你闲气。我自己把事情了结掉,就此也就罢了——“

  他一顿,待再次开口,语气已几乎是咬牙切齿,“而你!你说你和他无苟且之事,我信你。但他对你,到底有何重要?我对你,哪里不好?我自问处处讨你欢心,委屈求全,你至今不为所动,今夜倒是为了一个所谓的友人,高傲如你,竟也自甘屈贱,和我决绝到了如此地步,实在令我始料未及,大开眼界——”

  他的气息有些不定,话声戛然而止,脸色极是僵硬。那只胡乱缠着白绢的伤手已染满了渗出的血,血再次凝聚,从他的指缝间,慢慢地,滴落在地。他一动不动,恍若未觉。

  闪电不绝。又一道闷雷,从后山滚来,仿佛炸裂在了二人的头顶之上。

  今夜,这行宫之外,若要将这江南一辈子的雨都给下尽了。

  她看着他,只一直看,苍白面色映着窗外掠过的一道闪电,泛着惨淡的幽蓝之色。

  “你哑了?你没别话了?”

  伴着那一道随了窗外闪电紧接着炸响的雷声,他突然厉声喝道。

  她只闭着唇,一言不发。

  束慎徽也不再开口了,他立着,垂手,任血沿指缓缓地滴淌,在他脚旁的地上,晕积成了一滩猩红。

  也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又起一声惊雷。他盯着面前之人,待雷声过后,再次开口,慢慢吐出八字:“目盲心塞,不知好歹!”

  他那僵硬的肩膀,也微微动了一动。

  “我母亲送你的东西,你若是实在不想要,我也不便拿去还她,你丢了便是!”

  “就这样吧。”

  “你可以回雁门了。”

  他说完这最后的一句话,握了握他那只掌心割伤了的手,神色已是转为冷漠,再没看她一眼,迈步,从她身旁走了过去。

  他大步出了殿阁,开门而去。门未再关,狂风涌入,将那门吹得不停地拍打着门框,发出咣咣的巨大的令人心惊肉跳的撞声,帐幔满天狂卷,他行经的地面之上,留了一道淅淅沥沥的滴血的痕迹。殿阁里的烛火忽然被风吹灭。姜含元的眼前陷入了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就这样走了,头也没回。

  天明,风雨停歇,天空如洗,朝阳如火,映照着湖光山色。竟又是个晴好天。若非庭院里那满地的还来不及扫除的断枝落叶和山麓下那骤然满涨的几乎要没过堤岸的湖水,谁也无法想象,昨夜竟然经历了一个如此的风雨大作之夜。

  樊敬宿在谢家巷那门口有棵枣树的院中,却是雷电不闻。一早被刘向派去的人叫,方匆匆赶回,得知摄政王已是出发去往江都扬州了,说临时有事,要提早过去。刘向暂时还留在行宫这边,为王妃送行。

  樊敬十分惭愧,连声赔罪,说自己耽误了他的行程。

  “刘将军你也快些追上去吧,王妃这边我会打理。今日收拾好,便也上路了。”

  刘向笑称无妨。将事转给樊敬后,转头,看了眼行宫方向。

  昨夜在那走廊角落遇到了寻来的摄政王,在王妃被他带走之后,刘向便知事情要不妙了。

  一个是他要效忠的主上,一个是有着旧恩的故主之女。后来他岂敢走掉,暗暗等在附近。他听着天籁发出的风雨雷电之声,心里只盼二人无事,如此,他才能得以安心。果然,天从来都是不从人愿。摄政王后来一个人从寝阁里大步而出。他虽面若岩石,但刘向却清楚地感觉到了来自于他的那隐忍的愤怒。不但如此,他一手不知何故,竟也受了伤,淌血不停。后来他去书阁,天没亮,没等到风雨停歇,便就动身往江都去了。

  前几天庄太妃走后,他二人忽然又不走了,连着几个日夜在行宫里闭门不出,因何事体,早有家室的刘向,自然心知肚明。

  新婚不久便就分离,小夫妇难舍难分,人之常情。他也暗暗为二人感到高兴,不料横生变故。

  摄政王和小女君到底何以会为那个无生龃龉,摄政王何以会失态至此地步,他此刻虽然依旧不能完全明白,但猜测,必是和情爱二字脱不了干系。

  世上那些痴男怨女事,他一向不明所以,更看不懂。但看这样子,二人必是没的好了。他心中自责至极,总觉是他的罪,是他昨夜的过失。

  刘向入了行宫,等待拜别王妃。没过片刻,他听到一阵脚步之声。抬头,看见她现身,走了出来。

  她已是出行的装扮,束发男衣,一身利落。她的唇边带着笑意,除了脸色略见苍白之外,看起来,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刘向见她这边和摄政王不同,仿佛无事,总算心里才稍稍好过了些,道:“小女君回去后,多加保重。代卑职向大将军问个好——”

  他顿了一顿,又看了眼她,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朝她恭敬地行了一礼,转身退去。

  张宝也要和刘向同去了,来向她辞别,哭丧着脸道:“奴婢虽是个不全之身,却也有男儿之心。王妃若是不嫌弃奴婢没用,就带奴婢也一起过去。奴婢不能打仗,好歹会伺候人,王妃杀敌回来,奴婢给王妃端茶送水暖被窝。”

  姜含元笑道:“我那里用不到你。你好生服侍殿下也是一样。去吧。”

  张宝无可奈何,趴地上朝她磕了几个头,抹着眼,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地去了。

  姜含元立在宫阶上,看着刘向张宝等人下了山,身影渐渐消失,回身入内。

  今日的动身和那日的留下一样,来得极是突然,樊敬措手不及。但类似这样的情况,军营里是司空见惯。他很快整装完毕,人马等待上路,叫人去请王妃。

  宫人传入话时,姜含元正独坐在鉴春阁的南窗之畔。

  行装早已打点完毕,都拿出去了。还剩最后一件。她久久地看着。

  “王妃殿下,樊将军说,可动身上路了。”

  门外,宫人等了片刻,以为她没听到,又稍稍提高音量,再禀一遍。

  姜含元晃回来神,站了起来。

  她走了出去,樊敬来迎。他想到自己昨夜竟又误事,未免再次羞惭不安,再向姜含元请罪。姜含元笑道:“是殿下的事情来得突然,和樊叔你无关。我们走了。”说完迈步出宫。一行人下得山阶,姜含元从士兵手中接过坐骑,翻身上马,挽缰才催马,看见前方湖畔斜旁路口的一株垂杨柳旁,有辆本地小家妇人出门惯坐的覆青小骡车,一个小厮赶车,被行宫的守卫拦了进不来,停在那里。小厮翘首张望,忽然看见这边出来一拨人马,眼睛一亮,招手喊:“樊郎君!我家小娘子来送你了!”

  姜含元听到了,起先没回过神,不知这小厮口中的“樊郎君“何许人也,顺着小厮招手的方向看去,竟是樊敬。

  他才来没几天,哪里认识来的女子,便有了如此交情?

  她未免疑惑,看着樊敬。

  樊敬昨日出去,起先沿湖独自闲走,颇有无地可去之感,行宫又不便回,自然就想到了几日前那给他留了家址的女子。当时他走得匆忙,至今没给对方送去钱帛,仿佛于理不合。正好无事,便备了,找过去叩门,交给开门出来的假母。红叶假母见他来了,十分欣喜,热情邀他入内。

  雁门城中自然也有类似这等的所在。大营军纪严明,但平常无战之时,每月也会休假一日。到了那日,憋了一个月的军汉难免入城,登门送钱。但他向来律己,除了伴护女君,闲暇便是处理军务,从未踏进过这种地方一步。那夜是醉酒不知,此刻怎会入内,便婉拒而去。他再回湖边闲荡了片刻,感到腹饥,想寻个地方坐下,烫一壶酒,磨到天黑,便可回了,忽然水上飘来一叶蓬舟,船里坐的不是别人,竟就是那名叫红叶的女子,盈盈而笑,邀他上船。

  那夜他醉了酒,实是想不起来如何的经过。昨夜却是大不相同。窗外风雨交加,屋内温香软玉,她极是温柔可爱,是他这半辈子都没体会过的感觉。偏这一早,走得又是匆匆忙忙,心里遗憾不舍,自然是有,但也只能这样了,一桩露水好合而已。

  万万没有想到,她竟会赶来相送。

  樊敬对上小女君投来的目光,一时面红耳赤。好在他满脸胡须,窘迫之色,旁人也看不大出来。他知那女子应在车中,想去,又开不了口,正讷讷着,不知该如何向小女君解释,这时姜含元看见骡车车窗开了一半,窗内露出一张年轻女子的姣好面容。那女子眼眸含情脉脉,望着她身边的樊叔。

  她忽然顿悟。想起了昨日张宝禀说樊敬外出之后,束慎徽和她说的那句话。当时她没听明白,没头没脑。此刻全都明白了过来。

  她一下笑了,低声道:“樊叔你快去!勿叫人空来一趟。我在前头等你。”

  樊敬不再推诿,下马快步走了过去。

  姜含元往前骑了一段路,回过头,望了眼身后那座她居了数日的所在。

  江南夏木郁郁葱葱,它掩映其间,矗在半山之上。她目光掠过,远远地,又看见她的樊叔和那女子站在山麓下的湖畔。女子好似给他递了个食篮,低声和他说话,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大约是附近还有他们在的缘故,她的樊叔看着依然拘谨。但他落在那女子脸上的目光却很温柔,和她平常认识的那个威猛而严肃的军中的大胡子樊叔,大不一样。

  姜含元真的为她的樊叔感到欢喜。

  行伍生涯,固然是金戈铁马,气吞河山,男儿立志补天裂。但在那功和名的背后,更多的,却是长年的孤寂和苦寒。若逢战事,更是随时须有马革裹尸的准备。

  今日纵然分离在即,但等再回雁门,以后,若他也是夜深无眠,在连营的军角声中,回忆今日欢情,心中应该不会再有孤独。

  她的唇角微微上翘,看着,看着,忽然,面庞仿佛湿冷。这才惊觉,竟是眼中滚下了一颗泪。

  她又看见那女子往樊叔的袖中塞了一块手帕,随即低头,快步登上了骡车。樊叔目送那小骡车缓缓而去,收目,朝着这边走了回来。

  姜含元立刻偏过脸,抬臂,迅速地擦去了面上泪痕,随即挽缰,双足夹紧马腹。

  她不再回头,纵马迎风朝前,疾驰而去。

  离开边地,到长安,再到江南,满打满算,不过也就半年的时间,但在她的感觉,却竟漫长得仿佛已经过去了她的半辈子。她如今只想早日回去。樊敬见她归心似箭,自然带人全力配合。一行人一路北上,披星戴月,疾行赶路。入夜若逢驿站,便居驿站,若无,便露宿道旁野地。就这样,在这一年的七月中旬,回到了雁门。

  这天已是傍晚。她的父亲在雁门城的都护府里。她没有立刻入城见他,和樊敬说了一声,独自骑马,转道,纵马到了那座铁剑崖前。

  晚霞满天。黑色的山崖,静静地矗立在老地方,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她登上崖头,迎风立了片刻,猛地纵身跃下,沉入潭底。

  最后,她慢慢地浮出水面,用她的肺腑,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她熟悉的空气,睁开了她沾满水的湿漉漉的眼睛。

  她曾经发誓,她是再也不会哭泣的。

  发过的誓言,她不会忘记。

  那一天,她在江南落下的泪,不是哭泣的眼泪。

  一切都已回到正途了。

  此行北上,她为赶路,惹了满身的尘。她在水中洗去尘埃,上了岸,披了先前脱下的干衣,一边拧着长发里的水,一边朝着自己的坐骑走去。

  “将军——”这时,耳中听到有人高声呼唤。

  她转过头,远远地,看见有人骑马朝着这边冲了过来。

  是杨虎。

  她停了步。

  前月,樊敬动身南下去接长宁将军,杨虎便就蠢蠢欲动,早几天前,他寻了个差事,从青木营来到此处,为的,就是迎她归营。

  将军常来此处沐浴,或从崖头跃下,杨虎见惯不怪,以为是她喜好。看见了她,下马便狂奔而去。快到近前,见她仿佛刚从水里上来,正在拧着湿发,急忙顿步,脸硬生生地扭到一旁,眼睛盯着旁处,口中急急地嚷:“将军!方才收到信报,白水部王得了狄人助力,叛乱生事,大赫王给大将军送了信。大将军叫你回去!”

第60章

  杨虎说大将军去往大营预备升帐。姜含元径直赶去。她在雁门大营里,有自己的一处营房。她以最快的速度更衣披甲,随即来到中军大帐。入内,看见父亲姜祖望已在座,大营里的十几名四品以上的高级将官,也全都到位。

  半年未见。众人看见她,纷纷从位上起身,包括她的父亲姜祖望。姜含元起先一怔,随即反应了过来,在姜祖望领人要向她行礼时,疾步上前,将他一把托住。

  “大将军!诸位叔伯,诸位将军!军中没有摄政王妃,只有长宁!不必虚礼。”

  姜祖望却并没听从,神色肃穆:“摄政王妃初到,理应受拜。”

  他说完,朝着自己的女儿行了一个军中拜礼。周围的将官,也跟他行礼。

  姜含元明白了。

  她不再阻拦,站着受完礼,待父亲归坐,自己上前,如往日那样行礼:“长宁今日归营,请大将军遣用!”

  姜祖望看着女儿,微微颔首,示意她入座。姜含元又向座中几位年纪长的老将军也各自问了声安。众人忙都还礼,脸上带笑,神色显得很是欣喜。姜含元这才坐下。

  人到齐,大营参军将情况介绍了一遍。

  四月,趁着大赫王去往长安的机会,白水部王欺王子萧礼先年少,联合此前联姻的亲家伏人部,两部密谋叛乱。没想到萧礼先虽然年轻,但却极有能力,预先察知,及时镇压。两部非但没讨到什么好处,反而损兵折员,仓皇逃走。

  就在上个月,这两部卷土重来。这回作乱的,却不止是两部的残余势力,还得到了北狄南王府的支持。南王府出兵,组成联军,总计约三万人马,打了回来。局面立刻发生大变。剩下的六部里,势力最弱的武强和高弓两部很快陷落,中丘、紫山两部,因恐惧北狄武力,举棋不定,不肯全力作战,就剩大赫王和鹿山两支势力在奋力抵抗。大赫王一边竭力应对,一边派人分别向长安和雁门行营两处发去求救的消息。

  魏狄之间不久之后必有一场大战。现在这个时间点,北狄在八部滋事,目的显而易见。倘若八部被占,一旦大战开打,大魏虽打通了青木原防线,但相应的,将又会从八部所在的方向被撕开口子。到时防守分散,对大魏极是不利。

  不仅是如此,此次若叫狄人计划得逞,对于大魏的军心,更是一种震慑。

  必须出兵,并且取胜。

  名为助力大赫,实则如同魏狄大战之前的一场预演之战,这一点,此刻身在中军大帐里的每一个人,心里都是一清二楚。

  姜祖望目光环视座下道:“今日距大赫王发信已过去十二天。大赫王的可用人马总计万余,叛军得到助力,达三倍之数。我若所料没错,大赫王为保全力量,会撤退到他经营多年易守难攻的枫叶城,但应也支撑不了多久,出兵援救,迫在眉睫。”

  “好在两个月前,朝廷特命,许我全权自行调用兵将,以应对突发。上意连同兵符,一并已是送到。唯一需要定下的事,便是如何尽快抵达救援。诸位有话便讲。”

  他话音落下,原本神色有些紧张的众将,纷纷松了口气。

  要知道,这种情况,不同于往常边线的常规冲突作战。倘若没有朝廷上令,即便是大将军姜祖望,也不能僭权擅自出兵。

  而今情况紧急,又是突发。按照往常,等朝廷命令下到,即便照最快的八百里加急,消息一个来回,恐怕也要半个月。而等半个月后出兵,再加路上需耗费的时间,待兵马到了,大赫王那边恐怕也早就城破人亡了。

  原来大将军这里竟已有了朝廷如此的特许全权。朝廷对大将军的信任程度,可见一斑。

  众人欣喜,再无顾虑,纷纷开口。

  几乎没什么争论,很快,所有人都达成了一致的意见,包括姜祖望在内,确定了一条出兵的路径。

  从灵丘出发,往东行军,沿着被北狄所占的幽州和大魏的边界,往枫叶城去。

  唯一,也是最大的问题,狄人必防范大魏出兵援助。沿途定会加以阻拦。

  这道漫长的幽州南线,主动权在狄人的手中,随处都是可以利用的据点。圈出了几处最有可能遭遇阻拦的地点之后,剩下的问题,就是如何瓦解,以最快的速度穿过去。

  这绝不是件容易的事。

  这是一块极大的硬骨头。

  “出兵三万,最慢,也要在一个月内,八月中旬前,大队抵达枫叶城!否则,便是到了,恐怕也将于事无补。”

  当姜祖望说出这一句话,讨论激烈的大帐当中,倏然安静了下来。

  众人眼神彼此相望。

  这样的绝佳立功机会,谁不想争。但争过来后,倘若最后,大队被拦截在半路,失败而归,个人荣辱不说,对大局的负面影响责任,更不是谁能轻易胆敢承担的。

  沉寂了片刻后,忽然,一道声音大声道:“末将愿意领兵出战!”

  站起发话的,是一个年约四旬的大将,浓眉阔鼻,面上一道伤疤。

  此人是宣威将军周庆。

  他是一名身经百战的沙场老将,也是姜祖望最为器重的麾下将领之一,作战狠勇,富有经验,在军中颇有威望。

  姜祖望心中的领军人选,本也是周庆。但周庆也有一处不足。那便是容易轻敌冒进。而此次,不但任务艰巨,更是只能成功,不许失败。

  姜祖望略一沉吟,又将目光投向座下的另外一人:“周庆主将,你为行军副将。你二人须精诚协作。谨记,一个月,是我能给你们的最长的期限,务必进军抵达枫叶城!”

  他任的这名副将名叫张密,心思缜密,平日和周庆相和,有过数次配合领军的经历。二人取长补短,问题应当不大,就看路上到底要走多少天了。

  二人起身领命。姜祖望颔首,命点选人马,明早立刻出发。

  事情议定,领了重任的周庆张密二人神色凝重,不敢有半分的耽误,立刻下去准备。

  “含元,你留下。”

  姜祖望叫住了女儿。

  大将军父女关系生疏,军中上下皆知,但这回,女将军远嫁长安,走了半年,今日才回,父女自然有话要说。

  大帐内的剩余人也纷纷告退,很快,剩下父女二人。

  姜祖望久久地望着女儿,问:“路上是否顺利?”

  “顺利。”

  姜祖望点头,迟疑了下,仿佛悄悄窥了眼女儿的神色,终于又问:“摄政王一切可好?”

  “甚好。如今正在南巡。”

  姜祖望再沉默了片刻,脸上露出一缕笑意:“樊敬说你回来路上赶得很急,你也累了吧,早些去歇了吧。”

  姜含元应是。起身,向姜祖望行了一礼,转身朝着帐外走去。姜祖望望着她的背影,忽见她停了步,转过头说道:“我还有一事。”

  姜祖望立刻道:“你说!”

  “刘向刘叔,叫我代他向父亲致安。”

  姜祖望一怔。

  他方才见女儿停步转头说有事,心提了一下,暗暗有些期待,没想到是这样的一句话。

  他顿了一顿,脸上再次露出笑容:“爹知道了。你去吧。”

  姜含元走出中军大帐,朝着自己的宿地走去。

  天已经黑了,大营中燃起火杖。路上遇到的士兵,纷纷向她问安。她一路点着头,回到了自己休息的地方。

  杨虎方才一直在大帐外守着,满心期待,却获悉这出战的机会落到了别人的身上,未免失望,路上不敢说,就只唉声叹气的,快走到她的营帐前,实在忍不住了,小声嘀咕:“将军,如此机会,将军为何不替青木营争上一争?将军你走了这些时日,大家一天也没偷懒,日日操练,就盼着出战呢!”

  姜含元停步,转头向他:“我走之前,你自己应承的,我回来前,每日早操比别人多两刻钟,你有无做到?”

  杨虎拍了下胸脯:“这还要问?我说得出,自然做得到!将军不信,尽管去问!”

  他此刻表情慷慨,实则早就已经叫苦不迭,但当初的大话是自己说的,不愿食言,所以也就愈发天天盼着她回,好救自己早日脱出苦海。

  姜含元颔首:“很好!我带来了你家人托我捎的家书和衣物,去看看吧!”

  杨虎惊喜不已,一时也就放下了错失请战机会的遗憾,连声道谢,转身飞快地跑了。

  打发走了杨虎,姜含元入了营帐。

  帐内陈设简单,一床,一案,一凳,并一口箱笼和一些日常所用的必备杂物而已。她燃了火烛,卸去甲衣,独坐案前,看着烛火凝神,良久,慢慢躺了下去,闭目。

  夜渐深。亥时,远处南营的方向,传来一道隐隐的营角之声。她知那里此刻火杖通明,三万将士,正在为明早的出行,连夜做着紧张的准备。

  她脑海中一直在思索的思路至此,也渐渐浮出了清晰的脉络。她睁了眼,走出营帐,站在黑夜之中,视线投向北方夜空下的那片漆黑的群山和旷野,又立片刻,全部思考完毕。

  她不再犹豫,转身入内,片刻后,再次出来,往大帐走去。

  这个点姜祖望还没休息。他视察了整装待发的三万兵马,回来后,又马不停蹄,伏案亲自提笔草拟关于出兵的奏报,将详细方案呈给他的女婿,当朝的摄政王。

  姜含元走到中军大帐之外,出于习惯,停步,正要叫执戟卫士替自己通报一声,忽然听到帐内传出了一阵咳嗽声。她停了一下,想等咳停,不料并未停,反而越咳越凶,听声音,似乎很是痛苦,再猛烈地一声咳后,就似乎被极力地压抑了下去。

  姜含元直觉不对,猛地上前,一把打开帐门,看见父亲俯身趴在案上,烛火中的身影佝偻而委顿。

  “出去!不是吩咐过,没我应许,不得擅自入内——”

  姜祖望极力压下胸中涌出的痛楚,带了几分怒,低声地喝了一句。他说话间抬头,却见帐门口站的竟是女儿,吃了一惊,立刻反应了过来,站起身,挡在案侧,取帕转头,迅速拭了下嘴角,随即回脸,微笑道:“兕兕是你?这么晚了,还不睡觉,何事?”

  姜含元没有回答。她快步走到近旁,目光落在了他挡在身后的地面。

  地面之上,竟是一滩血迹。

  姜含元惊骇,伸手过去,强行就将姜祖望掩在了袖中的那块巾帕一把夺来,展开,盯着上面沾的一块血痕,慢慢地抬起头,望向面前的人:“为何瞒着人?为何不就医?”

  她知道父亲早年胸部受过冷箭,当时伤及肺腑,缠绵许久。但这些年,看他全无异样,便以为旧伤早已痊愈。

  她万万没有想到,实情竟会如此。

  姜祖望缓缓坐了回去,微笑道:“不必担心。只是旧年老伤,最近偶然又犯而已。我有在吃药,过几天就好。你勿外传,免得惹出不必要的担心。”

  朝廷正在预备大战,他身为主帅,这种时候若是传出身体有碍的消息,于军心将会是何等的不利。

  姜含元自然知道这一点。她看着面前的父亲,心绪一时纷乱,却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姜祖望朝着女儿再次一笑,“兕兕你放心,爹知道轻重,绝不敢耽误朝廷的头等大事!”

  他的精神看着已是恢复了过来,坐得笔直,目光炯炯,落到她的脸上:“你来寻我,何事?”

  姜含元回了神,只得暂时按下心绪,打起精神道:“关于今日议定的驰援之事,我有一想法,能讲否?”

  姜祖望颔首:“你说。”

  姜含元先将之前炽舒乔装悄然潜入长安盯上自己后来断臂逃生的事简单讲了一遍。

  “可以断定,当日他必是侥幸存活逃回去了。今日的八部之乱,应当就是他的手笔。他前次险些丧命,这回要么不动,既然出了手,便是势在必得,他必会计划周详,全力以赴——”

  她望着神色变得极是凝重的父亲,“周庆张密二人,领兵走南线去往枫叶城,我无异议。这是最合常规,也最合理的行军线路。但八部能打的,只有大赫王本部和鹿山两部。大将军有无考虑过,万一枫叶城自己撑不住,还没等到南线援军到达,便先陷落?”

  姜祖望眉头微蹙,“你的话不无道理。我何尝没有考虑,但没办法。最近探子传来消息,对面北境异动,应当就是炽舒的有意牵制。不管他虚实如何,防线必须有人,以防万一。三万人马不能再多。给他们一个月,也已是极限,不可能再快了。只希望枫叶城那边能撑得住。”

  “大将军,我另有一条路线。”

  姜含元走到舆图之前,抬手在上面划了一段线路,道:“北线,可派一支轻骑,从高柳塞入幽燕,避开狄人的重兵所在,沿如今被狄人废弃的历代长城和塞垣,一路东去,突袭,取安龙塞。只要出了塞口,便就再无阻挡,可直达枫叶城!”

  “如果计划成功,行军时间半个月便够!到达后,可助力枫叶城御守,再等南线军队汇合,如此,计划更稳妥些。”

  姜祖望一怔,从位上站了起来,快步来到舆图前,看了一眼,摇头:“太冒险了。出了高柳,便就是狄人占住的地界。虽然你指的长城一带,如今已是废弃,周边荒野,应当没有守军,但这是在他们的地盘里行军,如若虎口拔牙。这太危险了!况且——”

  他指着女儿方才所划过的线路,“这里是从前的晋国之地。我方舆图的山关、水流,还有塞点,等等标注,残缺不全,不能用作战时参考。就这样插入,如同无眼无目,不可!”

  姜含元道:“关于这一带,我知道准确的路线。”

  姜祖望一怔,望着女儿:“你从哪里知晓?”

  姜含元想起新婚不久的那夜,束慎徽拉她去他书房给她看的那张舆图和巨大的沙盘,说:“摄政王殿下有晋人所献的舆图。他给我看过。虽是从前的舆图,但大致的地理方位,不会有大的改动。完全可以用作行军参考。”

  她的记性极佳,闭眼,沙盘便在脑海里清晰浮现,无一遗漏。她再次指着舆图,将图上没有的补全,有误的纠正,最后道:“大将军你相信我,如此的大事,倘若没有把握,我是不会贸然开口的!”

  女儿用兵,向来大胆而谨慎,又计划周密。这一点姜祖望再清楚不过。这也是为何他当年没有避嫌,大胆重用女儿的缘故。这种军事上的天分,可遇而不可求。

  此刻他不得不承认,他也被女儿提出的这个冒险但又并非毫无可行性的计划给打动了。更何况,如此之巧,竟还有旧日晋国舆图的加持,如同天助。

  他绝不是拘泥套路之人。他沉吟了片刻,点头:“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行。我再考虑考虑,看如何执行,派谁合适。”

  “大将军如果信任,我愿领我青木营两千轻骑,走这条北线。”姜含元立刻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