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多指头陀可谓“杀不是,不杀又不是”。

——怎么办是好?

这时候,他忽然想起还有个龙八!

——正好!

龙八正以刀抵住方恨少的脖子。

多指头陀灵机一触,即道:“八爷,先杀一个。”

龙八威武铁脸一肃,苍眉一竖,瞪目厉声叱道:“说的对!”

多指“打蛇随棍上”,立加一句:“你光杀姓方的立立威再说。”

龙八闷哼一声,脸肌抽搐了一下,连捋起袖子露出的臂筋也抽动了一下,终于刀没斫下去,声音却沉了下来,道:“你先请。”

多指道:“你请。”

龙八道:“你先。”

多指:“你官位比我大,你先请。”

龙八:“你江湖地位比我高,你请。”

“请。”

“请请。”

“请请请。”

“请……”

两人互相谦让。

唐宝牛蓦地又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催促道:“怎么了?不敢杀是不是?不敢动手的放开大爷我和方公子逍遥快乐后放把火烧烤你全家去!”

看来,唐宝牛非但心口上刻了个勇字,敢情他全身都是由一个“勇”字写成的。

他像是活不耐烦了,老向二人催迫动手。

多指头陀心知龙八外表粗豪心则细,胆子更加不大:敢情他和自己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都不敢一刀或一剑扎下去便跟天下雄豪成了死对头;只不过,他不斩,龙八也不斫,这样耗下去,唐宝牛又咄咄逼人,眼看军心战志就得要动摇了,却是如何是好?

忽然他灵机一触,右手仍紧执长剑,斜指唐宝牛后头,左手却自襟内掏出一管萧,贴着唇边,撮唇急吹了几下。

萧音破空。

急。

尖。

而锐。

——却似乌惊喧,凄急中仍然带点幽忽,利索中却还是有点好听。

其实唐宝牛爱脸要命,远近驰名。

他现在不要命得像额上刻了个“勇”字,主要是因为:他豁出去了!

他可不想让大家为了他,而牺牲性命,都丧在这儿。

他眼见各路好汉前仆后继的拥来救他,又给一批一批的杀退,长街蝶血,尸横遍地,他虽然爱惜自己性命,也不想死,可是,他更不忍心见大家为了他们如此的不要命,这样的白白的牺牲掉!

所以他看开了。

想通了。

于是他意图激怒多指头陀。

——只要多指头陀一气,把他杀了,那么,谁也不必为了救他而丧命,谁也不必因为他而受胁了!

唐宝牛不能算是个伟大的人,他只是个必要时可以为朋友兄弟爱情正义牺牲一切,但他却不可以容忍朋友兄弟爱人正义为他而牺牲的人。

他平常常把自己“吹”得丈八高,古今伟人中,一千年上下,五百年前,五百年后,只怕都不再有他这种不世人杰,不过,其实他自己是个什么人,有多少的份量,也许是他自己心里最是分明。

——因为平凡,所以才要不寻常。

——就是因为位于黝黯的角落,所以他才要“出位”。

——“出位”其实是要把自己放在有光亮的地方:至少,是有人看得见的所在。

如果你身处于黑暗之中,所作所为,不管有多大能耐,多好表现,都不会有人看见,且势难免为人所忽略。

他现在不是要“出位”,而是不想太多人为他而牺牲。

所以他先得要牺牲。

这看来容易,做到则难。

——君不见天底下有的是不惜天下人为他而牺牲、他踏在一将功成万骨枯的血路上一脚登了天的伟人吗?

比起这些“伟人”,莫怪乎唐宝牛一点也不“伟大”了!

方恨少呢?

他也是这样想。

只不过,他的表达方法,跟唐宝牛完全不同。

他知道,越是诱逼对方杀他们,对方可能越不动手,但同党弟兄,却可能因而更是情急疏失,所以他宁可死忍不出声、不发作。

他可不想大家为他伤、为他死,他虽然只是一介寒生,可是他有傲气、有傲骨,他决不愿大家都看见他就那么样的跪在地上,不能挣扎,无法反抗的窝囊相!

他也许忘了一点,当日在“发党花府”,任劳任怨白愁飞等人下了“五马恙”,制住了群雄,任凭宰割之时,却是他一人和温柔独撑大局,拖住了危局,群豪才不致全军尽墨,是以,今次来劫囚的江湖好汉,越是见这文弱书生低首不语、逆来顺受,就越是激愤矢志:非救他报恩不可!

江湖上的汉子,讲的是两个字:义气!

微妙的是:此际,唐宝牛和方恨少,一个张扬一个沉静,无非都是希望敌人快点动手把他们杀了,使兄弟友好不必再为他们受胁、牺牲;这同一时间,多指头陀和龙八太爷,都各自祈冀对方先行下手,一可立威;二不必由自己跟这干江湖人物结下深仇。

两派人马,想法不同。

大道如天,各行一边。

——乃分黑白,各有正邪。

五、勇进

破板门的剧战虽然因为唐宝牛和方恨少二人性命受胁而凝住了,但只有一处不然:那是“回春堂”里的战役。

花枯发本来守在“回春堂”里,他就在这儿发号施令,温梦成则在外围调度子力,两人里应外合,相互呼应。

这样一来,“回春堂”就成了“发梦二党”的“指挥中心”。

而今,吴惊涛哪儿都不走,专挑这地方走了近来,还走了进来。

也不是没有人拦他。

而是拦他的人(甚至只是试图想拦他的人)全都给击倒、击溃、击毁了。

他边行边抹脸,边走边唱,边唱边摸。

他的左手摸自己的脸,摸胡碴子,摸棱形的唇,摸鬓边耳垂,摸衣衽喉核,主要的还是摸出哪里有汗,他就去用布小心翼翼的将之吸掉抹去。

但他照样伤人、杀人、击倒敌人。

只用一只手。

右手。

他一面走,一面手挥目送,把拦截他的人一一干掉,然后走入“回春堂”。

走入“回春堂”等于掌握了作战的中枢。

——这还得了!?

这是一种“勇进”:在强敌环视里如入无人之境!

所以花枯发马上迎上了他。

他知道来者何人。

——惊涛公子吴其荣看去的年轻和他实际功力的高强,恰好成对比。

另一个对比是:他脸目之良善和手段之狠辣,又恰好形成强烈对比。

正好,花枯发迎着他的面前一站,也形成了另一大对照:一肥。

一瘦。

形容枯槁的当然是花枯发。

他的人本来就很猛憎,稍遇不中意的事就大发雷霆,暴跳如雷。

尤其在当日任劳任怨宰杀了他的独子花晴洲,他的人就更形销骨立了。

无论再多欢宴,“发党”势力更强更盛,花枯发再大吃大喝,但他好像从此就再也长不胖、也拒绝再增添任何一块肉、一点脂肪了。

大家都知道他很怀念他的儿子。

大伙儿都晓得花党魁始终念念不忘要报仇。

仇是要报的。

——那确是血海深仇。

他只有一个儿子。

他恨死了任劳任怨。

所以群侠也特意安排他来这一阵“破板门”劫法场。

而不是“菜市口。”

因为负责押犯监斩于菜市口的是任劳和任怨。

如果花枯发见着了“两任双刑”,很可能会沉不住气,为子报仇的。

可是这不是报私仇的时候。

——在这种大关节上,私怨积怨极可能会误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