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都问:“谁?”

答案是:“那对师徒。”

“为什么?”

“他们跟王小石等人并无深交,只是一道逃亡,相儒以沫。咱们一旦能打动、收买了这两人,无论下毒还是下药,王小石这一干人如同在衣襟里塞了条毒蛇,咬不入也让他手足无措。”

吴开心不甚同意:“班师之师徒既与王小石这十人没啥交情,王小石可能也一直防着他们,咱们就算策反得了那对古怪师徒,只怕也不见得能见功收效。”

白高兴却认为大有可为:“不管如何,让他们先来个窝里反,让咱们来一招里应外合,不是好事,也有好戏可瞧。”

郝阻功还是觉得这对师徒留着祸害:“我看要收买这两人,只怕打草惊蛇,不如杀了干净……倒是温柔和何小河,一旦事了,得留下来,好好享受享受。”

泰感动脸肌一阵子搐动:“女人祸水,何小河是妓女,温柔曾害得金风细雨楼里好几个人都为她丧了命,更沾惹不得!”

“谁说沾不得!谁说要她们的命?”吴开心这回可大大不开心了,“咱们就不可以失沾了玩了,尝尝咱们的新欢押押寨,岂不舒服得紧!她们就是我们这次行动的额外奖赏,岂有白白放过的?她难道是你大姐不成?”

泰感动一阵激动,牙龈搐动,就要发作,白高兴劝止:“大家别闹僵了。只要杀了王小石,这两个女子,先留着,玩够了,便杀了,这样不就好了吗?”泰感动仍绷着脸,说:

“你们太好色了,总有一天,咱们的交情要会毁在女人的手里!”

郝阴功冷笑一声:“我知道你不喜欢女人。我们可不。女人可不。我就爱玩女人。我可没你那个怪性味。”

泰感动自喉头里低沉的吼了一声,还待争辩,吴开心忽“殊”了一声,只低声疾道:

“你们看!”

看什么?

——不止看,还有听。

“啪”的一响,有人正吃了一记耳光,在很远的地方。

挨了一巴掌的,竟是王小石。

打他的,竟是个女子。

温柔。

大家有点吃惊,有些儿意外:温柔竟然打人。

她竟是一个打男人的女人。

她打的还是王小石。

他们是在一座外表看去仅九层,但内里实有十六层的古塔俯瞰,不远处有一座宽阔古雅的寺庙。

温柔和王小石正在寺庙的院子里、韦驮神像前、一棵菩提树下好一阵子了,也不知是在喋喋细语,还是争论些什么。

然后,倏地,温柔就出了手,掴了王小石一记耳光。

那记耳光的确很响。

大家都不知道温柔为何要打王小石的耳光,也不明白王小石到底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后使温柔要掴他耳光,更不清楚王小石为何竟避不了温柔的那记耳光。

——或许,王小石避不了的,就只有温柔打他的耳光。

——也许,温柔谁也打不着,却只有王小石她能随便就给他一记耳光。

这使得在塔里暗处监视盯紧诸侠在那明孝寺里一举一动的“大四喜”,不免诸多猜测,诸多想像:温柔居然是一个打男人的女人。

王小石竟然是一个吃了女人耳光的领袖。

——她为什么打他?

——他为啥给她打?

一、因仰望而受伤的鞋子

打王小石的温柔。

她故意的。

蓄意伤人是犯罪的——不管在哪个时代,只要有法律的地方,都一样。

可是女人则不一定。

尤其是漂亮的女人。

有时候女人的嗔,是另一种喜;有时候她的怨,是表示了亲;有时候她骂你,可能只是为了关心你:她掴你,说不定就只为了她喜欢你。

女人的嗔怒喜悲,都是说不准的:她不高兴的时候,可能表现得很忧郁;她悲伤的时候,却笑得比一朵花还灿烂。

那是没办法的事:男人遇上不开心的事,可以酗酒、赌博、找女人,遇上不喜欢的人,可以饱以老拳、恶言相向,然后又大可一笑泯恩仇。女人呢?难道叫她去打她的男人?

虚饰,本来就是女人的武器,也是一种必要之恶。

一个动辄就把喜怒哀乐都七情上脸的女人,一是特别天真、纯真,二是幼稚、白痴,三是一个不够资格的女人。

女人的喜怒是说一套、做一套的,所以,当领家的王大娘对敦煌饭店的陈老板说:“你家的囡囡比我家的仔仔聪明、可爱得太多太多了。”——陈老板可千万不要以为王大娘真的想把她仔仔交换你的囡囡。

女人如是,漂亮的女人尤是。

漂亮的女人也是人,伤人杀人也是一样触犯法律的,但漂亮的女人往往却很有办法:有办法让人为她死为她受苦也毫无怨言!

温柔漂亮,而且很真。

她既天真也纯真,可是,她毕竟在江湘上也闯荡了些岁月了,以这儿口没遮拦,故意挖苦的说法是:——天真得接近幼稚。

或是:——不是天真,而是幼稚。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这年头。人们竟相表达自己的冷酷、犀利、见解独特,总喜欢把自己不能拥有的、存心排斥的事物冠以恶劣的名义,例如:——把清脆的、银铃般的语音称作是:“鸡仔声”。

——把有理想的、有志气的年轻人说成:“不知死活、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

——把写诗的称作“无病呻吟的人”、把行侠的称为“好勇斗狠、成天只知打打杀杀的人”、把美丽而成功的女人说为:“有老板后台把她包了”,把热衷行善的人当作:“假仁假义伪君子”,把勇于将过去秩序,传统架构重整,补充的人斥为:“离经叛道、欺师灭祖的无耻之徒”……

总之,一切他们所无之美德,见别人有了,他们都会将之曲解、丑化、蹂躏、践踏、讥刺、鄙薄不已。

所以在他们眼里,温柔是“幼稚”的,而不是天真。

可是温柔不管。

她天生就不管这些。

她可不是为他们而活的。

那么,她是为谁而活呢?

她也不知道。

至少,对她而言,目前还缺乏一种“为什么而活”的目标。

不能为了一件什么值得的大事而活下去,心中便没有了依凭。

她很想有。

她至少想有一样:那便是爱。

爱人的感觉很好。

啊。

被爱的感觉更加好。

她还没这种感觉。

——或者她一早已拥有了,只是她还不知道而已。

人生总是这样,你已拥有了的事物却不一定知道,也不会珍惜,一旦失去了,才发觉已经没有了,悔之不及。

太阳天天普照,你不会感谢,一旦阴雨绵延,你才发觉没了它可真不行;就算养一头驴子,天天替你拉车载货,人只嫌它脏,一旦它病了死了,才发现没它可真才够烦才够脏!

她去寻找这种感觉。

青春是不经用的东西。

爱却是不好找的事物:——通常,它不召自来,一找它,它就不来了,甚至还躲起来了。

感情呢?

——它又经不经得起岁月的考验?

不找犹可。

一找,温柔可真是烦躁起来:她怎么没遇到?

谁把爱藏起来?

——像她那么好、那么优秀、那么漂亮的一个女子,居然会没有爱?

没有爱情滋润的女子,还美不美得起来?漂不漂亮得下去?

这可不由得她不急。

一急脾气就更不好了。

这一阵子,她脾气不知怎的,十分浮躁,动辄与人相骂,跟梁阿牛也指鼻子戳额角的骂了三次,本来她不想伤害心情还未完全复原的方恨少,但也禁不住与他冲突了二次,至于平时她就没当是什么人物的罗白乃,更给她奚落、抢白得不复人形,见了她几乎吓得倒头走,连她一向不太敢招惹、予人阴沉不定的唐七昧,她也顶撞了几次。

以前她在家里,心情不好的时候,顶多去拔她家里那只鹦鹉的毛,唬醒睡熟了的狗,把房里砸破的瓶盘碟镜乒另乓冷的当暗器发出去射鸟掷鱼扔家丁,大不了还把她老爹珍藏的寿山墨注入中庭的甘水泉井里全染成了黑水;就算在金风细雨楼的那段日子里,她大小姐一个不高兴,也会追方恨少扯掉他头上方巾(因为她觉得“酸”)、追唐宝牛要咬掉他的耳朵(因为她不喜欢它太“厚”)、甚至追王小石扔他石头(谁叫他叫做“小石头”!)。可是,这一次,她却不了。

过去,她看一株花只有苞,还没开花,她会想,花开起来的时候一定很美的。

花开的时候,她看了,又想,花开得真美;它开得那么美,已经什么都值得了。

花谢的时候,她看了,也一样开心:花凋了,时候到了,快快凋谢了以便他日再开一次更盛。

花落的时候,她更笑吟吟的等另一次花开。

所以她不喜欢人送花,断掉茎的花是活不长的,不如种在那儿,任它花开花落,这才是美。

就算是一株花却不开花,只有叶子,她也同样高兴,同样为它高兴:因为光是叶子已这么美了,又何必开花呢!

她只看到花树上只有果子,却看不到花的时候,非但没有感叹,反而想到:因为有果子、种子,不多久,遍山遍地都是花开了。

她就是这样的女子:天大的事,她总会往好的一边去想。

这样想会令人开心,也能自得其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