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睡不下,只好寅夜起来打扫抹拭,务要弄干净才睡,结果:她收拾好床铺便抹桌子,揩好台子去擦窗子,拭好窗子就去洗床单,洗完床褥之后天已大亮了。

她没睡过觉。

只为那家客栈做了一夜苦工。

第二天她可学乖了,也听了温六迟的劝解:这是别人的房子,你洗洗来作甚?今天弄干净了,明儿却还得是要脏的。

她决定这回连窗帘子破了也不管,躺下去就不再动手动脚了,但脚踝上却叮了条虫。

给虫咬总不能袖手不理吧?何况吸的货真价实是她珍贵的血,果来肥肥白白像条屎咀,吸了就像咒了血,就像男人的那活儿。

所以她再困也只好打起精神,挑灯夜战,掀被敲板,果然发现这蛆虫是有队伍的,一直追索到墙边,竟然还发现了除了虫道之外,还有一条蚁路,从墙这边一路通到隔壁房去,于是,陈张八妹又只好到处“打点”(半夜要找到这些杀虫粉/水/药的,还真不容易),翻墙撬砖的,好不容易才断了蛇虫鼠蚁的来路(她进步了,这回不管它们的去路了),扯下蚊帐,总算没破没烂,以为可睡上鸡鸣后大约一个时辰的好觉,却猛一眼,瞥见蚊帐的纱网中只见破窗帘里有一对眼正在偷窥!

她顿时尖叫起来。

——虽然那双眼睛的主子到底是人是谁,到底在尖叫发出的刹那便已消失、不见了,无从追究,但陈张八妹从此以后,是怕了客栈这两个字。

可是温六迟却不然。

他是个旅人。

浪子。

尽管他是个“超龄”或是“高龄”的浪子,但浪子毕竟是浪子,他仍喜欢客栈、旅驿、酒店(有些“酒店”,倒不定卖酒,但可让人住店)——尽管名几或有不同,可全是一个意思。

让旅人有个落脚的地方。

温六迟认为这里边就有了意境,且意境很美。

可惜这些客栈旅店气氛却多不如何的美,纵有美处也教不善经营的人一手破坏无遗了。

小旅馆是毋庸置疑了:那是个用来考验人是不是能回归到野兽、洪荒时期生活的地方。

比较中级、优秀的客店也不必有期望:只要能当客人是人,那已经是慈悲为怀的了。要当是客?除非有大把的银票——自然还得小心到入夜后没个蒙面匪给你喝蒙汗药吹迷香一刀把你砍个人头落地才行。

就算是驰名远近的客栈,装璜华贵,气派非凡,却也不必一厢情愿的以为它客似云来就受到热情接待,有的著名客栈,却地处偏远,也就是说,它之所以名闻遐迩,是因为该处只有它最好(或只有它一间)。

温六迟就住过在草原上的一家“名店”,有次风雨前夕,风没来就来了一屋子的飞蛾,温六迟几不能呼吸,差一点就被飞蛾呛死了,另一次是在沙原上遇暴风雨,风雨未至,这回几乎呛死他的不是蛾,也不是蚊子,而是大粒大粒像蚕豆一般的沙子。

他也有次夜宿于大原上亨誉已久的客店里,又是遇上风雨交加,这回没虱子、飞蛾或沙子,而是满店子都塞满了:

猪。

原来这家名栈同时也在附近养了不少猪,怕猪受不了雨打风吹,故在山雨即临时将大猪小猪,全赶入店里,避风躲雨。

这回猪可好了,人呢?

就算大地方的名客栈又如何?它的气派只气派给它自己的气派看,也就是说,它的样子和规模唬人、吓人,但唬的是客人,吓的是客人的钱囊。

它并不是为客人服务的。

这规模大,并不代表服务好,反而是用以瞧不起客人的。

要在山野小客店,瞧不起人的只是小伙计。一般较好的客栈,瞧不起你的却是店老板。

在这种豪华、高贵的大客栈里,瞧不起你、看不起你的却是店老板、小伙计乃至同住店的其他住客!

没办法,一只狗跟一只猫在一起,猫得要让那狗。一只狗跟另一只狗在一道,至多大家互瞧不顺眼。但一只狗落入一群高贵、好种的狗群中,这只狗还不如那些狗的身上的一块癞痢。

可是不管怎么说,温六迟总是爱客栈。

他认为客栈是予游子驻足之地、让浪人有个暂时的归宿。

每家客栈都是一个天天变化、奇情、有趣的大家庭,每间房的每一天晚上,都有它的故事、主角和艳遇。

他喜欢客栈。

所以他开客栈。

他的客栈有特色:收费不贵,丰俭由人,一天到晚,从夜入旦,全提共食品、炊事、茶水、服待,且还在每间房提用墨砚、刻章、信封、用笺,客栈还有邮驿、保镖、巡城、甚至贵重物品代为保存之服务,更令温六迟多年旅次生活所感悟切需的提供:冷温热水全日提供,必要时,这可在隔壁同属温六迟经营的“红潮新筑”里挑个如花似玉的去暖被暖枕暖身子。

他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他自己不兴作这个,他可不认为其他的来客(且八成以上都是男子,而这些人中六成以上都是独身汉子)也不兴这个。

他连每天沏的茶都讲究。

他甚至连来客的家眷都特别请人看顾:所以在这东南名城里,没有小偷鼠摸能人这“认真栈”抢劫偷窥,甚至连稚童子儿也不会遭人拐走、迷失。

是以信誉佳。

他这么一个人,在这这儿开了一家客栈,似乎是不值得大书特书的事。

可是,无巧还真未必不成书——因为信实写来,生活就是一本本精彩的书——但没有了温六迟这个人和这家客栈,往后的还真不成书了。

因为他虽然折腾了大半生,是争了些银子,但不致富有到可以独营这偌大一间客店。

这“认真栈”是有人合资的。

与他合作经营或付钱投资的,当然都是他的朋友。

好友。

前文提过他的两位好友:姓温的叔父和姓戚的挚友,自然都在其中。

而就在这一日,王小石等一行十人,正好去投店。

投了这家店。

三 没有会赚钱的傻瓜

王小石这一行人抵达“认真栈”,是“黑森林”遇袭后三天的事,这几天他们跋山涉水的,特别累。

他们生火野宿,栖树眠洞的,连月来都几乎没好吃的、没好睡的、没好歇息的。

终于他门来了此处:

认真栈。

三姑大师与温六迟是素识。

王小石与“认真栈”也似有段渊源。

所以他们来到这里,如回了家、返了乡。

实际上,这儿离王小石的家乡确也不远。

谁都知道过了金宝县就是美罗镇,到了美罗,以前天衣居上教王小石学艺之地:“白须园”还会远吗?

——难道王小石取道“六龙寺”、“黑森林”、“认真栈”等地,为的就是要重返他出生和出身之地,在那儿重温他的栖息?

人在世间,总会有个地方让他栖止,让她休息。

只是这栖息之处何在?哪怕只是方寸之地,只要有,便在风雨凄其、山长水远的人生路上,可以放下重担,卸下行囊,好好的休歇养息,好好的思省松弛自己,养精蓄锐,再重新去面对挑战打击。

要是你已有了这方寸之地,哪怕在家里、心中还是脑海里,那都是好事,恭喜你。但若是你还没有,请赶快培养/找出/寻觅/经营那么一个所在,否则,在过度的压力与冲激之下,你的心力迟早难免要衰竭。

人最宝贵的是健康。

人最重要的是快乐。

人要轻松才能快乐。

人最快乐时在施予。

王小石现在就很快乐。

因为他一向能保持轻松。

而且此际他正在施予。

施予的方法有很多种,以金钱解人之穷困是一种,以武力保持弱小也是一种,以智慧学识为人排难解忧,亦是一种。

这种事,王小石常做,且还做得不亦乐乎。

此际他做的,只是语言上的开导,因为罗白乃在思省了几天之后,终于忍不住过来问他:

“我有一事,憋在心里已久,你可不可以为我解一解?”

说着,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一眨,又眨一眨,很真诚可爱的样子。

王小石看了就笑了:“你说说看,我解解看,你考考我看,我试试看。”

罗白乃就说:“那天‘大四喜’突击我们,三姑一面应敌,一面大声叱喊什么:‘明头来明头打、暗头来暗头打’的,那到底是啥意思?是咒语吗?还是气功?狮子吼?在那时喊出来,有什么意思?那什么这儿来那儿打、那里来这里打的,可有特别的意思么?”

王小石道:“你当他说了句白话、空话,也无可不可!”

这回罗白乃倒是奇道:“这里边不是有大学问吗?怎么又可当是废话了。”

王小石笑道:“不是说过了呜?平常心就是道,大道理常就是废话。可不是吗?大概你师父必然曾谆谆劝导过你:好好练功,他日基础才能深且厚吧?”

罗白乃点了点头,“但我不一定听得进去。”

王小石又说:“那么教你认字的夫子也必然教诲过你:好好读书,他日才可有大作为吧?”

罗白乃只好答:“有的。可我不一定相信:许多做大事的、发大财、练成绝世武功的人,都不一定念过很多书。”

王小石道:“这就是了。你师父和老师教你的话,你都不一定听信,可是,里边却有着大道理啊。不能令人信服的大道理,岂非与废话无异?这样说来,六龙三姑边打边说的话,也可能只是些毫无意义的赘词而已。”

罗白乃眼里的两朵星光又霎呀霎的,道:“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说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听到了什么、别人做了什么、彼此之间能悟得了什么才是要害。”

王小石含笑道:“你可说着要害了,不过,其实,也无所谓要害不要害的。要说要害,哪儿都是要害。你说只斩我一只手指,那不是要害吧?但对我的手而言,那是要命的要害了:少了一只手指,便连拳头都握不成了,还拿什么剑?写什么字?你随随便便的站在这儿,既不是山海关,也不是兵家必争之地,当然不是要害,但对一只蚂蚁而言,那就是大大的要害了。因为你可能正踩在他的身上。同样的,说是要害,也言尽不实。你一刀搠我心口,当然是我的要害了,可是就算我死了,这世间没少了我不行的事,日出月落,星移斗转,黄河依样汹涌澎湃,泰山依然一柱擎天,又有何改变?那又算是什么要害?所以,没有要害,也没有什么不要害的。

罗白乃又听得似懂非懂,却听一人道:“说起要害,你看到我那要命的要害了吧?”

说话的温六迟。

他是向王小石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罗白乃开始进入“认真栈”的时候,对这店和这店老板都很不以为然。

他以为这只不过一家随随便便的客栈罢了。

他也以为这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客栈老板而已。

直至他住下去了,才渐发现有些不一样:

一般店家只对住店里花钱付账的大爷恭敬巴结,对随从、家丁却瞧不进眼里。

——如果说这一行王小石、三姑、温柔等是“主”,那么,自己师徒两人则绝对是作不了“主”的“随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