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么说,姑苏蓝氏其他人可不乐意了。蓝启仁看他一眼,没有说话,一名年长的高品客卿脸现愠色:“苏悯善,就算你如今不是姑苏蓝氏的人,说话也须知慎言!”

  秣陵苏氏立刻有门生站了出来:“我们宗主早已脱离你们姑苏蓝氏,你们是用什么身份对他这般说话?”

  蓝景仪早就对秣陵苏氏满肚子怨气了,大声道:“你们宗主如今有这般地位,还不是当初受了我们姑苏的教诲,怎么他反咬一口我们还不能多说啊?”

  伏魔洞中,两拨人开始相互怒视,互放嘲讽,秣陵苏氏那边又有人叫道:“姑苏蓝氏门生那么多,难道个个都能自立门户?未免太狂妄自大了!”

  姑苏蓝氏这边立刻有人回击:“狂妄自大的是谁?也不知道谁家的退魔曲弹得错漏百出,还浑然不觉呢!”

  此句一出,魏无羡忽然刹那心头雪亮!

  他道:“不是食物,也不是风水!”

  众人一怔,魏无羡又道:“你们都忘了,山上之后,还有一件事,是你们都做过的。”

  蓝思追道:“什么事?”

  魏无羡道:“杀走尸。”

  欧阳子真脱口道:“啊,莫非是在义城时那样,走尸的身体里有尸毒粉一类的东西?!阿爹,你们杀那些走尸凶尸的时候,有没有从它们身体里喷出颜色奇怪的粉末?”

  欧阳宗主道:“没有粉末,没有!”

  欧阳子真不死心道:“那……那液体呢?”

  江澄冷冷地道:“行了。若是杀了走尸之后有什么古怪的粉末或液体喷出,我们还不至于都没觉察到异常之处。”

  以为自己捕捉到玄机的欧阳子真脸一红,抓耳挠腮起来,他的父亲连忙把刚才激动过头的儿子拉下去坐好。魏无羡道:“确实是和杀走尸有关。不过,问题不是出在走尸身上,而是出在杀走尸的人身上。”

  他转向蓝启仁,道:“蓝老前辈,我想请问你一个问题。”

  蓝启仁看了一眼蓝忘机,漠然道:“有什么问题,你不会问他,还要来问我?”

  蓝启仁虽然迂腐,却不是莽夫,也已觉出蹊跷,是以耐着性子听了这么久,可脸色还是难看得很,不过魏无羡从小就被他甩脸色,后来更被无数人甩过脸色,早不以为意,想想这是一手带大蓝忘机的叔父,更觉得没什么好生气的,摸摸下巴笑道:“我这不是怕当着您的面问他太多事情,您要生气吗?不过既然您都叫我问他,那我就问了。蓝湛?”

  蓝忘机道:“嗯。”

  魏无羡道:“秣陵苏氏是从姑苏蓝氏分离出去的一个家族,对吧。”

  蓝忘机道:“嗯。”

  魏无羡道:“虽然分离出去了,但秣陵苏氏的绝技还是从姑苏蓝氏‘借鉴’来的,是吗。”

  蓝忘机道:“是。”

  魏无羡道:“姑苏蓝氏的秘技之一破障音有驱邪退魔之效,其中以七弦古琴最为深奥高超,所以,修琴的人也是最多的。秣陵苏氏有样学样,他们家也是琴修最多,没错吧。”

  蓝忘机道:“不错。”

  魏无羡道:“秣陵苏氏的家主虽然带技出走姑苏蓝氏,自立门户,他自己的琴技却并不如何登峰造极,教出来门生也时常错漏百出,是不是?”

  蓝忘机坦然道:“是。”

  魏无羡和蓝忘机你一言、我一语,旁若无人地问答。越来越多的人都渐渐听出,他们并不是在单纯地讥讽苏涉,而是在抽丝剥茧,因此听得越来越认真。接下来,魏无羡缓缓地道:“……也就是说,就算上乱葬岗杀走尸时,秣陵苏氏弹奏的战曲之中,有一段旋律不对劲,姑苏蓝氏也会见怪不怪,只觉得是他们技陋出错,记岔了曲谱,却并不会留意究竟是失手弹错,抑或是故意弹错的,是这样吗?”

  听到这最后一问,苏涉瞳孔一缩,压在剑柄上的手猛地青筋暴起,剑锋悄然出鞘了半寸。而蓝忘机也在同时抬起眼睛,和魏无羡都看到了彼此眼中隐隐的了然。

  他一字一句道:“正是如此。”

  苏涉锃地拔出了佩剑,魏无羡用两根手指把剑锋拨开,微笑道:“做什么?可别忘了,你现在灵力尽失啊,这样威胁我有用吗?”

  苏涉举着剑,刺也不是,收也不是,一阵咬牙道:“你们针对我翻来覆去,究竟想含沙射影什么!”

  魏无羡道:“是不是我说的太含蓄了,所以你觉得我在含沙射影?那我还是再说清楚些好了。这里所有人失去灵力,是因为都做了同一件事。什么事?杀走尸。杀走尸的时候,这位秣陵苏氏的苏宗主,和你们一路上来。他装作是御琴退魔,其实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战曲的一部分篡改成了另一段会使人暂时失去灵力的旋律。你们在浴血奋战,而他表面上和你们一同战斗,暗地却下阴手……”

  苏涉道:“含血喷人!”

  魏无羡道:“在场姑苏蓝氏的琴修不少吧?方才你们上山时,秣陵苏氏所奏战曲是不是有错?”

  对于这个,姑苏蓝氏的琴修们最有资格发话,当即齐声道:“正是如此!”

  魏无羡又道:“苏宗主知道姑苏蓝氏中许多人都对你和秣陵苏氏满心不屑,于是你就利用这份不屑。邪曲虽能害人,但对奏者灵力也有要求,光是你一个人,当然没办法奏出让近千人都失去灵力的威力,所以你带来了秣陵苏氏的所有琴修,让他们与你合奏!在场各家只有姑苏蓝氏有可能听出不对,然而他们不屑于注意你,就算是注意到了你们弹错战曲,也只以为你学艺不精,把门生也教错了!”

  聂怀桑瞠目结舌道:“世上当真有这样邪门的曲子,听了就能让人失去灵力?!”

  魏无羡道:“怎么没有?琴声能退魔,为何不能召邪?有一本东瀛秘曲集,叫做《乱魄抄》,里面抄录的都是东瀛之地流传的邪曲,连杀人秘曲都有,让人暂时失去灵力又为什么不可能?蓝启仁前辈就在这里。你问他,姑苏蓝氏的藏书阁下禁|书室中,有没有这本书?”

  定了定神,苏涉冷笑道:“就算有这种曲子,当年我在姑苏蓝氏学艺时根本进不了禁|书室,无缘得见。后来我也不曾迈进云深不知处一步,对这本书更是闻所未闻!倒是你,对这《乱魄抄》如此熟悉,又和含光君亲近异常,岂不是比我更有可能接触这本书?”

  魏无羡笑道:“谁说一定要你能进禁|书室?你的主人能出入自如不就行了?篡改曲谱的法子,大概也是他教给你的吧。”

  能在云深不知处出入自如的位高权重者,苏涉的主人,不必明言,谁都知道,只有敛芳尊!

  魏无羡道:“你们打的好主意,四下抓捕各家子弟,把这么多人都引到乱葬岗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自己借口受伤不来避嫌,和你里应外合,一个用邪曲败人灵力,一个用阴虎符操纵凶尸围山。最后上千人全军覆没在我的地盘,说不是我下的手,谁都不信是不是?你们也不怕撞上我,反正魏无羡臭名昭著,新仇旧恨一齐上涌,群情激奋根本没人听我辩解,说不定会再引得我杀性大发大开杀戒,还省得你们动手了。”

  苏涉道:“可笑。敛芳尊已是统领百家的仙督,又不需要争权称霸,让这么多人前来送死,他有什么好处?污蔑我倒也罢了,竟然污蔑到敛芳尊身上!”

  魏无羡道:“既然你信誓旦旦说我在污蔑你,那么你敢不敢现在当着所有人的面把秣陵苏氏之前上山途中驱尸退魔的战曲再弹一遍?”

  姑苏蓝氏所有的琴修都在这里,如果苏涉现在弹的和之前的不一样,立刻就会被揪出来!

  伏魔洞中众人悄悄地离秣陵苏氏众人越来越远,不知不觉腾出了一大片空地,将他们孤立在中间。魏无羡趁机道:“不肯?好,没关系。你不如看看,这是什么?”

  他从怀中取出两张泛黄的纸张,晃了晃,只让人隐约看清上面记的是曲谱:“你以为之前在金麟台我们真的无功而返吗?那芳菲殿铜镜之后的密室里,金光瑶藏着的两张从乱魄抄上撕下来的残页,已经被我们找到了。只要拿给蓝启仁前辈一看,让他辨一辨里面有没有方才你奏过的旋律,立刻就真相大白!”

  苏涉冷笑道:“你撒谎。我怎么知道这是不是你随便乱写的曲谱,用来污蔑。”

  魏无羡道:“难道我还整天带两张曲谱在身上准备随时拿出来?反正是不是撒谎,蓝启仁前辈一看便知。”

  苏涉原本怀疑有诈,但见魏无羡满面诡笑,语气笃定,蓝启仁接了过去,看得眉头皱起,心中一紧,道:“蓝前辈,当心有诈!”说着伸手去夺那两张纸。

  正在此时,避尘的冰蓝色剑光向他袭去。苏涉腰间佩剑出鞘格挡,然而,一挡之下,他才忽然反应过来:上当了!

  苏涉的佩剑,名叫“难平”,此刻与避尘相击,剑光流转——分明灵力充沛!

丹心第十九 3

  魏无羡一下子把那两张纸折了重新收入怀里,讶然道:“我没看错吧?你居然还有灵力傍身!恭喜恭喜。不过,敢问如果不是图谋不轨,你为何要隐瞒自己没有失去灵力的事实?”

  这两张纸自然不是什么从金麟台上搜来的《乱魄抄》残页,而是蓝忘机在□□室时手写的金光瑶弹奏过的古怪旋律。当时,蓝忘机留了一份给蓝曦臣对照察看,魏无羡则顺手把他和蓝忘机的那两份收了起来,带在身上。方才刚好拿出来骗人,让苏涉疑虑焦躁。再加上此前他故意言语嘲讽,反复刺激苏涉,果然令他心浮气躁。最后,不需魏无羡言语提醒,蓝忘机突发一试,苏涉便漏了底。

  众人纷纷闪避。其实倒也不必,因为蓝忘机动起手来就和魏无羡说起话来一样,步步紧逼,不留余地,苏涉不得不全力应对才能不落于下风。他踉踉跄跄退至台阶前,低头一看,脚下正是红色的咒阵。蓝忘机神色一凛,魏无羡心道:“要糟!他要破坏这个刚刚补好的阵法了!”

  果然,苏涉咬破舌尖,含了一口血,往地上一喷,密密麻麻的血迹遮盖住了黯淡不清的红色痕迹。蓝忘机顾不得再去与他缠斗,左手在避尘锋芒上一划,试图重绘阵法。苏涉趁机摸出一张符咒,往地下一摔,一阵蓝色的火焰和烟雾滚滚冒起。

  传送符!

  在栎阳常氏墓地中的那名掘墓人熟悉姑苏蓝氏的剑法,而苏悯善是蓝家外姓门生出身,符合这个条件。那多次出现的雾面人,就是苏涉!

  魏无羡蹲到蓝忘机身边,道:“怎么样?”

  蓝忘机用流着血的手指在地面上描画了一阵,摇了摇头。新血已彻底覆盖破坏了原来的咒印,补不回来了。魏无羡把他的手拿起来,用自己的袖子擦去了上面的血和灰,道:“没用就别画了。”

  阵法将破,摇摇欲坠。秣陵苏氏那群门生面色茫然,看来苏涉并没有告诉他们自己弹的是错误的曲子,也没告诉他们避免失去灵力的法子。也就是说,在原本的计划里,这群秣陵苏氏的门生,和旁人一样,都是要去死的。他们生怕旁人心生怨恨,要找他们报复发泄,挤成一团。然而伏魔洞内已一片惶恐,没几个人顾得上报复他们。几名家主抓住自己的儿子,叮嘱道:“待会儿群尸一冲进来,你护住自己,想办法逃出去,无论如何也要活着!知道吗?!”

  金凌听了,一阵肉酸,然而心底也有点期待自己舅舅也说这句话,等了半天也没见他有所表示,忍不住使劲儿瞅他。他瞅得太用力,江澄终于把目光转了回来,阴霾微散,却皱起了眉:“你眼睛怎么了?”

  “……”金凌颇为不快地道:“没怎么!”

  魏无羡撕下一端干净的袖子给蓝忘机清理包扎手上伤口,背后突然冲出一道身影,劈剑斩来。蓝忘机右手伸指一弹,一声金石之响,徒手弹开了那鲁莽的剑锋,魏无羡定睛一看,道:“怎么又是你?”

  那人被这一弹之力震得倒退数步,倒在地上,正是易为春。他双目血红,持剑道:“魏无羡,你刚才说的,我一个字都不信!”

  魏无羡道:“事情败露,苏涉都亮剑逃跑了。你还有什么不信?”

  易为春又是一剑劈来,大吼道:“我不相信!只要是你说的,我都不信!”

  仇恨会蒙蔽一个人的双眼,让他绝不肯承认任有利于自己仇人的东西。

  正在此时,前方传来数声惊恐万状的大叫:“破了!”

  “阵法破了!”

  “冲进来了!”

  温宁徒手掀飞了一排衣衫褴褛的凶尸,然而他终究只得一人之躯,失去了血阵屏障的伏魔洞,终究是抵挡不住如黑潮般汹涌的尸群。腐臭之味和咆哮之声瞬间灌满了整个空旷的洞穴!

  金凌从没有见过这么多凶尸、而且距离这么近,忍不住毛骨悚然,握紧了岁华剑柄,然而忽然被人掰开掌心,塞进一样冰冷的事物。他低头一看,愕然道:“舅舅?”

  江澄撑着没有灵力的三毒站起身来,身形微晃,道:“你要是敢把紫电弄丢了试试看!”

  蓝思追、蓝景仪等人挺剑上前,道:“鬼将军!我们来助你!”

  欧阳宗主拉不住儿子又站不起来,咆哮道:“子真回来!”

  欧阳子真一边奋力挥剑,一边回头道:“爹别怕!我保护你!”

  谁知这一回头,便有一只枯爪朝他喉咙探去,欧阳宗主肝胆俱裂,惨叫道:“子真!!!”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剑锋削断了那只枯爪。蓝启仁抓住欧阳子真,扔回人堆里,自己率了一群姑苏蓝氏的剑修上前厮杀。他休息了许久,体力恢复较好,剑法凌厉,不少人都被惊得目瞪口呆。蓝思追运剑如风,忽听身后一声金石之响,一人帮他挡了背后一击。蓝思追惊道:“金公子,你怎么也来了?”

  原来金凌方才见其他同龄人都冲上去了,也忍不住了。趁江澄一个不留神,他把紫电银戒又塞了回去,蹿出人群,冲到了洞口那最危险的一带。江澄欲追,踉跄几步中勉强斩了几剑,只觉手上三毒仿佛重逾千斤。一左一右两具女尸扑来,江澄骂了一声,举剑再战,却有另一双手将这两具女尸撕得粉碎,道:“江宗……”

  江澄一听这个声音便暴怒,一脚踹开温宁,骂道:“你他妈给我滚开!”旋即咆哮:“金凌!!!”

  蓝景仪一个哆嗦,道:“你还是回去吧!你舅舅要吃人了。”

  金凌无视了江澄那边比这头凶尸还可怕的哮声,道:“你才回去!”

  欧阳子真被父亲抓了没一阵,又提剑冲了上来,道:“哇,我第一次知道,原来蓝启仁先生会用剑,剑法还这么厉害!”

  蓝景仪大声道:“那是当然,你们以为含光君和泽芜君十六岁以前的剑术启蒙老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