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无羡听不下去了,打断道:“行了。”

  江澄厉声道:“什么行了?你说行了就行了?你最懂!你什么都强过我!天资修为,灵性心性,你们都懂,我境界低——那我是什么?!?!”

  他猛地伸手,似乎要去揪魏无羡的衣领,蓝忘机一手揽住魏无羡的肩头,把他护到身后,另一手重重拍开江澄的手,目中已隐隐透出怒火。他这一击虽不含灵力,劲力却甚强,震得江澄胸前伤口又崩裂,顿时鲜血狂涌。金凌惊叫道:“舅舅你的伤!含光君,手下留情!”

  蓝忘机则冷声道:“江晚吟,口下留德!”

  蓝曦臣把身上外袍脱下来,盖在冷得瑟瑟发抖的聂怀桑身上,道:“江宗主,切勿激动。你再吼两句,伤势更重。”

  江澄一把推开手足无措扶着他的金凌,虽然失血,可血气又止不住地往脑上涌,他脸色忽白忽红,道:“凭什么?魏无羡,你他妈凭什么?”

  魏无羡在蓝忘机身后硬邦邦地道:“什么凭什么?”

  江澄道:“我们江家给了你多少啊?明明我才是他儿子,我才是云梦江氏的继承人,这么多年来处处被你压一头。养育之恩,甚至是命!我爹我娘我姐姐还有金子轩的命!因为你,只剩下一个没爹没娘的金凌!”

  金凌周身一震,肩头耷拉下来,神情也萎靡了。魏无羡动了动嘴唇,终是没能说出什么,蓝忘机回过身,握住他的手。那头江澄还不依不饶,大骂道:“魏无羡,究竟先违背自己誓言、背叛我们江家的人是谁?你自己说说,将来我做家主,你做我的下属,一辈子扶持我,姑苏蓝氏有双璧我们云梦江氏就有双杰,永远不背叛我不背叛江家,这话是谁说的?!我问你这话都是谁说的?!都他妈被你吃下去了?!”

  他越说越激动:“结果呢?你去护着外人,哈哈!还是温家的人。你是吃了他们多少米?!毫不犹豫地说叛逃就叛逃!你把我们家当什么?!好事都被你做尽了,做了坏事却每每总是身不由己!逼不得已!有什么难言之隐的苦衷!苦衷?!什么都不告诉我,把我当傻瓜一样!!!

  “你欠我们江家多少?我不该恨你吗?我不能恨你吗?!凭什么现在我好像反而还对不起你了?!凭什么我非要觉得这么多年来我他妈就像个丑角?!我是什么东西?我就活该被你的光辉灿烂照耀得睁不开眼睛吗?!我不该恨你吗?!”

  蓝忘机猛地站起身来,金凌惶恐地挡在江澄之前,道:“含光君!我舅舅受伤了……”

  江澄一巴掌将他拍得趴下了,道:“让他来!我怕他蓝二吗!”

  可是,挨了这一巴掌后,金凌却愣住了。

  不光是他,魏无羡,蓝忘机,蓝曦臣,全都不动了。

  江澄,哭了。

  他一边从眼中流下泪,一边咬牙切齿地道:“……凭什么……你凭什么不告诉我!”

  江澄捏紧了拳头,像是要砸别人,像是要砸自己,最终,还是砸在了地上。

  他应该是可以义无反顾地憎恨魏无羡的。但此时此刻,正在他体内运转灵力的这颗金丹,却让他无法恨得理直气壮。

  魏无羡不知该怎么回答。

  一开始,就是因为不希望看到这样的江澄,所以才决定不告诉他。

  他答应过江枫眠和虞夫人什么,他都牢牢记在心里:好好照顾扶持江澄。这样一个争强好胜到逼近极端的人,如果得知了这件事,终其一生,都会郁郁不快,痛苦难堪,无法直视自己。他心里永远都会有一个过不去的坎,总是惦记着他是靠着别人的牺牲才能取得今日的成就。这根本不是他的修为和成就。他赢了也是输了,早就没有资格争强好胜了。

  后来,则是因为累金子轩和江厌离因他而死,更没脸让人知道。在那之后告诉江澄这件事,就好像在推卸责任,急于表明自己也是有功之人,告诉江澄你不要恨我,你看,我也是为云梦江氏付出过的。

  江澄哭得无声,泪水却已横七竖八爬了满脸。

  当着人前哭得如此难看,这于曾经的他而言,是绝不可能的事。然而,从今以后的每时每刻,只要这颗金丹还在他体内,还能够运转灵力,他就会永远记得这种感受。

  他哽咽着道:“……你说过,将来我做家主,你做我的下属,一辈子扶持我,永远不会背叛云梦江氏……这是你自己说的。”

  “……”

  沉默片刻,魏无羡道:“对不起。我食言了。”

  江澄摇了摇头,把脸深深埋入手掌之中,半晌,忽然“嗤”的笑了一声。

  他闷声嘲讽道:“都这种时候了,还要你来跟我说对不起。我是多金贵的一个人哪。”

  

恨生第二十一 6

  江宗主出言总是带三分讥讽,只是这一次,嘲讽的却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忽然,他道:“对不起。”

  魏无羡愣了愣,道:“……你用不着说对不起。”

  事到如今,根本没法算谁对不起谁。

  魏无羡又道:“就当我还江家的。”

  江澄抬起脸,眼球布满血丝,红着眼眶看他,哑声道:“……还我父亲,我母亲,我姐姐?”

  魏无羡按了按太阳穴,道:“算了。过去的事了。都别再提了吧。”

  这并不是什么他喜欢不断重温的旧事。他不想再被迫回忆一遍自己清醒时被剖丹的感受,也不想被被迫反复强调提醒,这是什么样的一种付出,代价有多大。

  如果是在前世被拆穿这件事,他多半会哈哈哈哈地反过来安慰江澄:“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你看我这么多年没那颗金丹,还不是风生水起地过来了。想打谁打谁,要谁死谁死。”但是现在,他确实没力气这样云淡风轻地故作潇洒了。

  凭心而论,他真的没有那么洒脱。

  这种事那么容易看开的吗?

  不可能的。

  十七八岁的魏无羡,其实骄傲不输江澄。曾经也灵力强劲,天资过人。整天摸鱼打鸟,通宵爬墙坑人,照样能遥遥领先,甩苦苦用功的其他同门十八条街。

  但是,每当夜深人静时辗转反侧,不得入眠,想到自己此生都无法再以正统之途登顶、永远也不能使出那令旁人瞠目结舌的惊艳一剑的时候,反过来想一想,如果江枫眠没有把他带回莲花坞,可能他这辈子都与仙途无缘,根本不会知道,世上还有如此玄奇瑰丽的一条道路,只不过是个流落街头见狗就逃的小混混头子,或者在乡下放牛偷菜,吹吹笛子,混混日子,无从修炼,更不可能有机会结丹,心里就会好受很多。

  就当是报答,或者是赎罪。就当从来没有得到过那颗金丹。

  这么开导自己的次数多了,就真的好像能和表面上一样潇洒不羁,顺便还能在心中半真半假地赞美一下自己的境界。

  可是,那已经是前世的事情了。

  魏无羡道:“呃,你……也别总是记着了。虽说我知道,以你的性格,肯定会一直记着的,不过,怎么说呢……”

  他抓紧了蓝忘机的手,对江澄道:“现在我是真的觉得……都过去了。已经太久了,没必要再纠结了。”

  江澄狠狠一擦脸,抹去了眼泪,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这时,身上盖着蓝曦臣外袍的聂怀桑悠悠转醒过来。他哎哟哎哟地小小叫了几声,勉强爬起,迷瞪瞪地道:“我这是在哪儿?”

  谁知,一起来他就看到对面的魏无羡和蓝忘机紧紧贴着坐在一个蒲团上,夷陵老祖就快坐到含光君腿上去了,当场一声惨叫,仿佛又要晕过去。与此同时,从观音庙的大殿后传来了一阵怪异的嗤嗤之声,似乎喷出了什么东西,片刻之后,那群掘地的修士也齐声惨叫起来。

  殿内数人神色骤变,须臾,一阵轻微的刺鼻气味飘了出来,蓝曦臣以袖掩面的同时,眉目间隐隐有担忧之色流露。紧接着,两道身影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

  苏涉扶着金光瑶,两人都是面色苍白,而殿后的哀嚎之声还在继续。苏涉道:“宗主,你怎么样?!”

  金光瑶额头有微微冷汗沁出,道:“没怎么样。方才多亏你了。”

  他左手垂着提不起来,整条手臂都在发抖,似乎在强忍痛苦,右手则伸入怀里取出一只药瓶,想打开,单手却不便。见状,苏涉忙接过药瓶,倒出药丸放进他手心。金光瑶低头服了,皱眉咽下去,眉头迅速舒展。

  蓝曦臣犹豫片刻,问道:“你怎么了?”

  金光瑶微微一怔,面上这才涌上一丝血气,勉强笑道:“一时不慎。”

  他取出药粉撒在手上,左手的手背到手腕多出了一片红色,仔细看,那片皮肤仿佛是被炸过的熟肉一般,肌理都烂了。金光瑶又撕下一片雪白的衣襟,手指微微发抖,道:“悯善,缠紧我手腕。”

  苏涉道:“有毒?”

  金光瑶道:“毒气还在往上逆流。不妨事,调息片刻便可逼出。”

  苏涉为他处理了伤口后,金光瑶便要去殿后察看,苏涉忙道:“宗主,让我去!”

  那股刺鼻的气味渐渐消散,魏无羡和蓝忘机也一同起身。只见一个深坑之旁堆起一座高高的土包,一口颇为精致考究的棺材斜置在一旁,其上还有一只漆黑的箱子,两样东西已经打开,还有稀薄的白烟从中缓缓逸出。那刺鼻的气味就是这些白烟,必然是致命的毒物。棺材之旁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尸体,都是方才苦掘的修士们,现下已经化成了一具具烂熟的死尸,连身上的金星雪浪袍和僧衣都被腐蚀得只剩焦黑的残片,可见这白烟毒性有多重。

  他抢在前面,以剑气驱散残留的毒烟,剑尖在那只漆黑的箱子上一拨。铁箱翻地,空无一物。

  金光瑶再也忍不住了,踉踉跄跄着扑到棺木边缘,刚刚才恢复了点的血色顷刻间褪得干干净净。看他神情也知道,棺材里也是空的。

  蓝曦臣过来,也看到了殿后的惨状,震惊道:“你究竟在这里埋了什么东西?怎会如此??”

  聂怀桑只看了一眼,已吓得跪在地上干呕不止。金光瑶嘴唇颤了颤,没说出话来。一道闪电劈下,将他的脸映得一片惨白。他那表情着实可怖,使得聂怀桑打了个寒战,连吐也不敢大声了,捂着嘴缩在蓝曦臣身后,不知是冷的还是怕的,瑟瑟发抖。蓝曦臣回头安慰了他几句,金光瑶则是连像之前那样作温柔可亲之态的余力都没有了。

  魏无羡道:“泽芜君,这你可就冤枉金宗主了。这里的东西,根本就不是他埋的。即便原先是他埋的,现在应该也早就被人掉包过了。”

  苏涉举剑指他,冷声道:“魏无羡!是不是你搞了什么鬼?!”

  魏无羡道:“不是我不谦虚。如果是我搞的鬼,你宗主现在恐怕伤的就不是一条手臂了。金宗主,你可还记得,金麟台上,秦愫带给你的那封信?”

  金光瑶的目光缓缓移向他。

  魏无羡道:“告诉秦愫你干的那些好事的是秦夫人以前的侍女碧草,可碧草之所以会突然决定捅出来,你难道相信背后没有人在推动吗?还有你关起来的那位思思姑娘,是谁救走了她,是谁教她和碧草一起去云梦江氏当着所有人的面抖出你的秘密?他既然能一五一十地查出金宗主你的那些隐秘过往,抢先一步到这里来把你想挖的东西换成了毒烟暗器,等你过来时送给你,这又有什么不可能?”

  这时,一名僧人道:“宗主,这里的土有翻过的痕迹。有人从另一边挖进来过!”

  果然,被人捷足先登过。金光瑶转身一拳打在空棺之上,旁人看不清他神情,只能看到他肩头微微发颤。

  魏无羡笑道:“金宗主,你有没有想过,今晚你是螳螂,但是还有一只黄雀。那个一直盯着你的人,此时此刻,说不定就在暗处窥看着你的一举一动。不对,说不定,并不是人……”

  闷雷阵阵,雨势滂沱。听到“不是人”三个字,金光瑶的脸上,有一瞬间闪过了几乎可以称为恐惧的神色。

  苏涉冷笑道:“魏无羡,你少作这些虚张声势的恐吓之语……”

  金光瑶举起右手阻住他,脸上那一丝恐惧转瞬而逝,各种情绪都被迅速控制住。道:“别费无谓的口舌之争。把你身上伤口处理一下,待我散了毒,立刻点好剩下的人整装出发。”

  苏涉道:“宗主,那被挖走的东西?”

  金光瑶嘴唇微微发白,道:“既然已经被挖走了,那就一定找不回来了。此地不宜久留。”

  苏涉道:“是!”

  方才苏涉和仙子厮斗,被仙子零零散散抓伤了不少地方,手臂、胸口都有衣物破损,尤其是胸口,抓痕入肉透骨,白衣上透出许多血迹,若不处理,拖久了怕是不便应付可能到来的突发状况。金光瑶从怀里取出一枚药包递给他,苏涉双手接过,道:“是。”果然不再和魏无羡多言,转过身去,解开衣服处理身上伤口。金光瑶被毒烟灼伤的左手仍是不听使唤,只得坐在地上专心调息退毒。剩余的修士们则持剑在观音庙内走来走去,监督巡逻。聂怀桑看到这些明晃晃的刀剑眼睛都直了,身边没有护卫,大气也不敢出,缩在蓝曦臣身后的角落,打了好几个喷嚏。

  魏无羡心道:“这个苏涉对别人阴阳怪气,对蓝湛更是怨气深重,对金光瑶倒是尊敬有加。”

  他这么想着,不由自主去看蓝忘机。谁知,恰好看到一缕寒意从他目中闪过。

  蓝忘机对苏涉冷冷地道:“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