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

纪若尘已切开她腿侧的衣裙,着手处理腿上的箭创。待到腿上箭伤处理完,她已完全动弹不得,冷汗早将身上衣裙都湿得透了。

纪若尘手一招,文王山河鼎即离了真火,飞入他手中。鼎中金黄药汁自行缓缓旋动,大有玄意。文王山河鼎在真火上烧焙甚久,但本身却冰凉一片,半点热气也无。

纪若尘将文王山河鼎端到了她面前,道:“喝了就会好起来的。”

青衣女孩用尽全身力气,方抬起头来,望着纪若尘,道:“公子,人妖之间,相去有若天涯。公子既然知道我是妖,为何还要救我?”

纪若尘笑了笑,道:“我也不知道。”

青衣女孩凝望了纪若尘一眼,低下头去,将文王山河鼎中的药汁饮得干干净净。此药十分灵验,甫一入口,她苍白的脸上即有了血色,两处箭伤也开始缓缓收口。过不多时,她已能翻身坐起。

其实除她身中之箭,用解离诀最是合适,无须花上这许多功夫。但是一则翎箭解离时爆出的灵气可能会将创口炸得更大,二则纪若尘深明怀璧其罪的道理,绝不愿在外人面前展露解离仙诀。

此时见她初复元气,纪若尘道:“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女孩儿摇了摇头,道:“我自小就没了父母,本是没有名字的,只因我喜穿青色衣裙,所以族人都叫我青衣小妖。还未曾请教公子尊姓大名。”

“青衣小妖?”纪若尘念了几遍,微笑道:“好名字。我姓纪,名若尘。青衣,你叔叔是谁,族人又居于何处?我看看是否能顺路送你回去。你道行太低,在修道人地界上行走实在太过危险,早晚要出事。”

青衣小妖道:“叔叔不让我和人说他的名字,这个还请公子见谅。我的族人都住在天刑山,平时不大出来走动的。”

“天刑山?”纪若尘若无其事地问道,一边将文王山河鼎中最后两滴药汁滴在她的伤口上。

“是啊。”

纪若尘嗯了一声,收起了文王山河鼎,在她腰上拍了一记,道:“伤已经好了,起来吧!”

他表面上不动声色,实则心内已然暗惊。

大道循环,阴阳相称。既然有洞天福地,也就有至阴至险的绝地阴穴。道藏载世有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然则世间另有十八处绝地,不为一般世人所知。

这天刑山上承苍天之殇,下接黄泉地脉,方圆千里,为天下万妖云集之所。修道之士一入天刑山范围,则再难沟通天地灵气,道行凭空要打个对折。而且天刑山自洪荒已然存在,传说山中藏有众多道行千年以上的天妖,修道之士纵然道行全然不受影响,也难与这些天妖为敌。只不过天道有补有罚,这些天妖一出天刑山范围,往往就会招来天诛,落得烟消云散。是以天刑山妖孽虽多,但尚不至祸乱世间。

传说这天刑山每过千年,地火即会喷发,地气震荡,同时引发天殇戾气下沉,整个天刑山恰如人间炼狱。地火天气相冲,对于普通妖族并无多大影响,对千年以上的天妖却是致命一劫。大多数天妖均无法过得此劫,灰飞烟灭。这也是天意如此,若非这样,那天刑山早不知藏有多少天妖了。

天下态势,地理人文,本是道德宗每一个弟子的必修课目,纪若尘当然也知道天刑山三字所指为何。但凡是天刑山中之妖,哪一个会是易与之辈?

青衣小妖灵性极佳,本身修为却极是稀松平常,自称小妖倒没有分毫夸张之处。她能只身来到道德宗势力所在益州,本身已是一件奇事。但这既然是邪门所施苦肉计,想想也就不是如何奇怪了。

纪若尘所施方药灵效非同一般,青衣小妖此时已行动自如。她从祭桌上爬下,躬身行礼道:“人妖相见,立刻就是兵戈之局。可公子非但对我施以援手,又炼得出可用于妖族的仙药,实是有济世胸怀。”

青衣小妖一番谢词,反倒使纪若尘有些哭笑不得,她这马屁拍得实有些大了。此次下山虽然时日不多,但一路行来,纪若尘听得的对道德宗的风评却不甚佳,至少道德宗非是什么以慈悲为怀的门派。而且紫云真人为何会对医治妖族的丹药如此有心得,纪若尘也隐隐有所觉察。

在紫云真人眼中,众生不分贵贱,一律平等,不论是石是草是妖是兽是魔,皆是可入鼎炉之物。而有些妖,要活着方可入药。

但青衣小妖似是全无心机,句句出自肺腑,因此赞得纪若尘也有些不好意思。

纪若尘收拾好了一应炼药器物,道:“这里离利州不远,过了利州再往北行,就是云雾山,那里也是妖族聚居之处,我只能送你到云雾山脚了。你修为太低,以后不要随意到修道之人的地界上走动。”

青衣小妖问道:“公子要去哪里?”

纪若尘道:“送完你后,我要去洛阳。”

青衣立即道:“那我也随公子去洛阳好了。”

纪若尘望着青衣,诧异地道:“你去洛阳做什么?那里满城皆是修道之人,难道你不要命了?”

他话是这样说,但笼于袖的左手食中二指间一张血色咒符悄悄消失,又被他收回了玄心戒中。他实在是有些想不清楚,既然青衣小妖用的是苦肉计,那他提出送她至云雾山下应该正中她下怀才是,怎么她非但不答应,还反而要随自己去洛阳?

青衣小妖轻笑道:“公子无须担心,我修为虽不够,不过生来就可掩住自己的妖气。不会给公子添麻烦的。”

纪若尘笑笑道:“这不是问题,而是你跟我到洛阳去做什么?”

青衣小妖摇头道:“这个啊,我也不知道。”

小庙距利州四百余里,虽皆是崇山峻岭,但没什么凶兽妖物,对修道之士来说,这就是康庄大道。是以入夜时分,纪若尘已携着青衣立在了利州城内,选了一家体面客栈住下。

待一切安顿好时,已近子夜。纪若尘仰卧床上,缓吐深吸,正准备清修,房门处突然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随后传来青衣小妖的声音:“公子,可以进来吗?”

纪若尘心中一动,打开房门,将青衣小妖让进了房内。她立在房间正中,眼光却落在了屋角处,硬挤出一丝笑容,道:“公子,这里四处都是人气…我…有些怕。”

纪若尘心中又是微微一动,微笑道:“那你就在这里休息好了。”

青衣小妖倒不客气,立刻一声欢呼,跳上了床,然后在床正中以指尖划了条线,道:“一人一半,不许过线!不然,你就是禽兽!”

纪若尘实在是哭笑不得,一时间实是不知她究竟是心计太深,还是真的全然不通世事,不晓人心险恶。

至于苦肉计三字,一时间,倒是忘了。

折腾了一番,两人总算歇息下来。纪若尘其实已不需睡眠,他合衣仰卧床上,望着窗外月色如洗,却也无法静心清修。

其实这一路上他已数次动过杀心。人妖殊途,于修道人来说,灭一只妖即是积一点功德,何况是这么一只对他用计的小妖?

只是每每见了她那清澈如水,全无心机的双眸,纪若尘的杀心总会悄然敛去。何况越是与她相处,纪若尘就越是奇怪,苦肉计哪有这种用法?美人计还差不多。

纪若尘身侧传来一阵暖意,原来青衣似是有些寒冷,早已蜷成一团,一路向纪若尘身下钻来。她又似梦到了什么,叫了起来:“不练!就是不练!我才不要什么超脱轮回,遨游六界呢!要修五百年啊,不干!”

纪若尘当即大吃一惊!纵是千年道行的天妖,也做不到超脱轮回,跃出因果,这实已是散仙之境,虽不如白日飞升,相去也是不远。青衣小妖要修的是何秘术,竟只需五百年即可达此境界,且她竟还不练!

还未等他想完,青衣又幽幽叹了口气,喃喃地道:“好了,叔叔,我练就是。可是道德宗那些真人也不是如何厉害嘛,你为何不直接上西玄山去杀几个呢?你在顾虑什么吗?”

听了她这一句梦话,纪若尘反而宁静下来。

转眼间弯月西去,晨光初显,青衣依旧睡得深沉,只看她如此贪睡,就知不是一只愿意用心修道的妖。

“这只小妖啊…”纪若尘看着她柔美如水的侧面,暗叹一声,此时一个奇怪的想法忽然浮上心头:“过线即是禽兽,而我一夜未有过线,这…岂非是禽兽不如?”

※※※

客栈中夜色如水,一夜无话,然则利州城却并不平静。

距离利州城十里的鸾山之顶,悄然现出三个身影,凝望着尚在沉睡之中的利州城。三人之中两个男子衣衫朴素,但身形魁梧,形象各异,均有卓卓不群之意。当中一个女子身形娇小,虽在夜色下看不清她的形貌,然而只是风中飘摇不定的一个身影,已足以让人心生怜意。

“要离兄,这里就是利州城了?”她的声音细细柔柔,却十分清脆。

她左首的大汉沉声道:“正是。我们的眼线回报说他刻下正在利州城里,只是身边突然多了一个不知来历的女子。采薇,你此行职责重大,万要小心从事,切不可给他看出了破绽。务求将他诱到云雾山下。我和毕方会在暗中接应。”

右首大汉忽道:“他道行低微,道德宗定料不到我们三人会同来。我看待风师妹确定他的方位后,我等不若以雷霆之势直扑利州,抓了人就走,要离兄以为如何?”

要离摇了摇头,道:“我以为万万不可。道德宗狡猾无比,放那纪若尘孤身下山,远赴千里。令我邪门明知是计,也不得不前来抢人。毕方兄将计就计,本是险中求活的妙招,然而紫微老鬼飞升在即,神威通天。利州又离道德宗本山不远,我等就算是抢到了人,我看也逃不出利州百里之外。”

毕方听了,沉思一刻,道:“要离兄所言有理,我们还是依原计而行吧。”

三人若轻烟般升起,悄然向利州城飞去。他们刚刚飞出百丈,忽然齐齐顿住身形,而后闪电般落于地上。

一片巨大的黑影无声无息地扫过三人刚刚所在的方位,而后空中一阵烈风下压,山坡上轰然一声巨响,一根巨大之极的狼牙棒收势不住,狠狠砸在岩坡上,待纷飞的土石散尽,岩坡上已多了一个五丈方圆,两丈多深的大坑。坑边立着一个高达两丈有余的巨大身影,他面呈青色,双目赤红,嘴阔如盆,身披缕金锦鳞丝绦铠,手持三丈双头狼牙棒,看上去气势如山,威不可当,正斜睨着三人。

这巨人稍稍一动,铠甲缝隙中即涌出大团有如实质的黑色妖气。他将狼牙棒在地面重重一顿,登时将足下岩石震得四分五裂,然后沉声喝道:“吾乃妖皇殿前左锋将计喉!今夜此路不通,三位请回!”

三人互相一望,那名为采薇的女子忽然笑道:“何时利州成了妖孽聚集之所,我等却不知道?妖皇如此做法,就不怕引出紫薇真人吗?”

计喉丝毫不为所动,狼牙棒一抬,轰轰隆隆地喝道:“休要多言,今夜此路不通!”

计喉喝声未落,采薇忽然身形一动,如电如烟般冲到他面前,右手中骤然多了一把二尺无柄短刃,刃锋色作暗蓝,闪电般向计喉血色双睛划去!

计喉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吼,口中猛然喷出一团黑烟,铺天盖地般向采薇压下。采薇对这团黑烟极为忌惮,空中轻巧的一个翻滚,已然向回飞去。但她手中那把二尺短刃脱手而出,在计喉胸前连刺三记,记记齐根而没,这才向采薇飞回。她这把短刃看来绝非凡物,计喉那厚达半尺的锦铠在短刃面前简直如豆腐一般,不能阻其分毫。

计喉又是一声大吼,胸前猛然喷出三道极细极薄的蓝色血线,犹如当空展开了三幅蓝色丝绸。他似全不知疼痛,手中狼牙棒划了一个半圆,挟着一股恶风,狠狠向采薇后心砸下!

要离大步向前,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口丈二大关刀。他似缓实快,几步已到采薇身边,然后扎个马步,吐气开声,大关刀横空一拦,一阵金铁交鸣声后,竟然生生架住了计喉的狼牙!

计喉这一棒虽被要离架住,但余势不尽,只听得喀喇一声,要离身后的地面突然裂开一道十余丈长的缝隙。

采薇一低头,已自计喉狼牙下钻过,逃出生天。

三人配合默契之极,毕方一声断喝,手中已多了一柄青色钢枪,在计喉的狼牙棒上一架,运足平生之力一崩,竟然将计喉的那重逾千斤的狼牙棒生生挑起!

采薇反手一抓,已将短刃接回,接着整个人带着数道残影,再次返身向计喉冲去。计喉狼牙棒刚被挑起,空门大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采薇冲至自己胸腹之间,短刃又在自己身上连刺七记!

好在计喉身躯庞大,采薇短刃长度有限,刺得再多一时也不致命,且她剑上剧毒对计喉没有分毫作用,是以计喉一时还能支撑得住。

采薇灵巧之极,在计喉喷出的黑烟及体之间,又远远地闪了开去。计喉一声狂吼,狼牙棒化作一片虚影,向采薇追袭而去。

要离又是一声沉喝,坐马横刀,拦在了计喉之前!他体形虽不及计喉一半,然而气势如虹,分毫不比计喉弱了。

咣当一声巨响,计喉的狼牙棒狠狠地砸在要离的大关刀上,溅起大蓬大蓬的火花。别看计喉气势惊人,可是要离双目怒张,人如风中之松,未有分毫退后!

计喉双目一张,猛然大吼一声,狼牙棒上力道骤然增了数倍,妖气汹涌如巨浪,一道接一道向要离攻去,刹那间已连攻七重!

嘎吱吱!一阵极难听的擦音过后,要离突然喷出一口鲜血,接连退了数十大步,方才站稳,他手中关刀业已扭曲变型,不堪再用。

那边计喉也不好过,腾腾退后了数步,方立定脚步。还未等他稳住阵脚,毕方暴喝一声,手中钢枪骤长一倍,枪尖处幻出一座铜钟,向计喉腰间飞去!计喉看上去对这座铜钟深有所惧,狂吼连连,却已来不及闪躲格挡。

此时采薇如鬼如魅,又已掉头攻来!她速度奇快,大有后发先至,抢在铜钟前攻至之势!

夜色之中,忽然起了一阵微风。

风很柔,也很轻,不疾不徐地吹着。但奇异的是,这一阵风竟然比采薇还要快,倏忽间就从她身边拂过。

采薇飘扬的长发忽然一滞,然后纷纷断裂,被风载着飘向了远方。

采薇面色大变,迅即将刺入计喉身体的短刃闪电回收,在背后幻成一片青蓝色的光华。

转瞬间,幻化的青蓝光华如遇铁壁,陡然暴缩,发出铮的一声轻响,一大片火星在采薇身后突然爆出,有如烟花绽放,绚烂无比!她凝于空中的身躯似被一道大力击中,向前飞出,狠狠地撞在计喉庞大的身躯上,然后又轻飘飘地弹了回来。尚在空中之时,她口中就已喷出一口鲜血。

风漂浮不定。

毕方低声怒吼,铁枪上亮起三道光环,向四面八方如狂风骤雨般连刺数十枪,每一枪击出都会响起一记金铁之音,似乎周围的风中正隐藏着无数看不见的兵器一样。但恰在此时头顶上一阵烈风压下,毕方眼前忽然暗了下去,计喉那巨大无匹的狼牙棒已当头压下。

毕方大喝一声,如绽春雷,奋起平生之力,举枪一迎,竟生生将计喉的狼牙棒给挑了回去!但他立足处十丈之内,岩石皆碎,树木枯槁。